可惜江月年最终还是没能吃上奶奶做的那顿饭。
在谢清和转身出门的刹那,她不知怎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不过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象便陡然换了一幅。
身边不再是老旧却整洁的房屋,夕阳倏地划破视线,江月年见到一排鳞次栉比的建筑。
这里应该是学校一类的场所,朴素的教学楼算不上多么宏伟高大,不远处是片由塑胶跑道围成的操场,在她旁边则伫立着一块醒目的光荣榜,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别慌。你陷入的这场幻境,应该是由谢清和记忆里最深刻的几个片段组成,之前那个到了尽头,这是另一段全新的场景。】
江月年安静听阿统木说完,乖乖点了点头,抬起双手一看,还是上一段回忆里圆乎乎的女孩子手掌,身份并没有变动。
只是手指明显长长许多,骨架也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少年人大小,合理推测的话,很可能到了中学生的年纪。
距离上一段记忆,已经过了好几年时间。
现在临近傍晚,学生们大多都已经回家。江月年没见到什么人,有些困惑地抬起脑袋,正好望见头顶的光荣榜,一眼就见到方方正正的六个大字:高二期中考试。
视线再往下挪一些,江月年微微睁大眼睛。
——在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写着谢清和的名字。
哇,她原来这么厉害吗?甩了第二名足足二三十分。
也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原因,见到谢清和排在年级第一时,江月年也情不自禁在心里炸出一朵开开心心的小花,轻轻勾起嘴角。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嚣张跋扈的谩骂。
“老实说,到底是不是你?已经失踪了那么多人,你还在这里装好人?怪胎!”
然后是有什么人被狠狠推倒在地,发出的一声闷响。
江月年心头一动,顺着声音的源头往教学楼里面走,穿过一条被暮色染透的长廊,在尽头望见几道纷乱人影。
穿着白色校服衬衣的女孩被五六个学生围在中央,于推搡之下跌坐在地。一个朴素的纯色书包被丢在不远处的地面,明显地被踩出几个脚印,和作业散落一地,有些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在破窗而入的晚风下四处纷飞。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孩是谢清和。
淡色长发被束成马尾,此时映着绯红的落霞,也染上几分若有若无的血色;和一样,她的白衬衣也留有几个漆黑足印,仅仅是想象一下柔软腹部被人狠踹一脚的感觉,就能叫人后背发凉。
“发生那种怪事,除了你这怪物,还能是谁做的?”一个男生咬牙切齿地伸出右手,把手里的水瓶直线下倾,矿泉水一股脑全落在谢清和头顶,“昨天晚上有人在后山失踪,你又恰好被人看见一个人往后山里走——你到底是去干什么?”
“整天装得挺清纯,谁知道背地里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短发女生“啧”了一声,把手里撕碎的课本丢在她身上,“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
呸呸呸,你才不是正经东西。
眼看被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小姑娘遭到这样欺负,江月年气不打一处来,拧起眉头拔高音量:“喂,你们干嘛呢?”
她说得气势汹汹、底气十足,然而声音像是一颗无足轻重的小小石子,落在大海里没激起丝毫水花。
——那几个学生闻言转过视线,一见到是她,就立刻露出了厌烦与鄙夷兼有的情绪,其中一个甚至像赶苍蝇似的出声:“你来干什么?郭梦梦。不需要你凑热闹,走开走开。”
差点忘记,这具身体的主人性格唯唯诺诺,好像非常不受同龄人的待见。就算在这时出声制止,也不会有人愿意理睬。
“该走开的是你们才对吧。”
江月年向前几步,正好挡在谢清和跟前:“聚众欺负一个女孩子,这算什么本事。”
气氛凝固了一秒。
随即响起男生忍无可忍的怒喝:“女孩子?她明明是个怪物!你难道不知道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绝对是谢清和在搞鬼!”
……村子里发生的事情?
她还真不知道。
江月年凝神与他对视,语气不变:“你指什么?”
“你白痴吗?就是村里人无缘无故在晚上失踪那事儿啊!”短发女生不耐烦地瞪着她,眉头拧成死结,“种菜的放学的出去散步的,已经不见了整整五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我说,肯定和这怪物脱不了关系!”
这件事情江月年有些印象。
知道这次的任务对象是谢清和后,她曾在互联网上搜寻过相关信息。关于安平村变成恐怖圣地之前的消息少得可怜,唯一一条耐人寻味的,是几十年前的一则新闻。
在一段时期内,村落里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警方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所有受害者都如同人间蒸发,直到几十年后也没个头绪。
就是在这起事件发生后不久,安平村村民一夜之间尽数消失,村落成了无人敢接近的禁地。
那些村民的失踪……和谢清和有关?
江月年是不太相信的。
“你们觉得是谢清和做的?”
她将在场几人粗略打量一番,挑衅般地扬起眉头:“如果她真是罪魁祸首,你们这群人还能活到今天?做梦吧。不去看证据查找真凶,反而在这里校园欺凌浪费时间,这就是你们的正义感?佩服佩服。”
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跟前几人无一不露出气恼愤懑的神色。
站在中间的男生脸涨得通红,粗着嗓子道:“怎么没有证据?昨晚刚有人消失不见,谢清和就被看见偷偷摸摸去了后山——去那种地方,她能干什么好事?”
“不……不是的。”
沉默许久的谢清和终于闷声开口,嗓音因为疼痛微微沙哑,却依旧清泠动听:“我放学回家时听见山里的求救声,就想上去看一看……”
“你上去看一看?凶手就在那里,为什么不把你也一起拐走?难道他还能被你吓走了?搞笑。”
男生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冷笑,转而把目光定定停在江月年脸上,视线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鄙夷:“郭梦梦你给我滚开。你又不是头一回看到这怪物被欺负,怎么,今天突然想当一回救世主?”
原来谢清和并不是头一回被这样对待。
想来也是,因为长相的缘故,她从小就被安平村里的小孩变着花样欺负,脸上手上有许许多多叫人心疼的伤痕;现在长大一些,自然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被一遍遍撕碎的作业,被丢进水池的课本,被装进垃圾和小虫子的课桌抽屉,以及拳打脚踢、流言蜚语。
这是谢清和拥有的全部。
想起女孩看向自己时小猫一样怯生生的眼神,还有她为自己擦药时的微红脸颊与柔和目光,江月年姿势不变,牢牢把谢清和护在身后,抬头回应男生暴戾的视线:“她不是怪物。”
她从来不想当什么救世主。
她只是想保护一个会害羞朝她微笑的无辜女孩子。
江月年没有看见的是,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被自己护在身后的谢清和眸光轻轻一动,暮色与阳光一同散开,充斥整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
“你这傻——”
男生被她的态度气得不轻,当即高高举起右臂握紧拳头,然而手臂还没落下来,就听见走廊另一边传来一声厉斥:“住手!”
这是江月年曾听过的声线。
与记忆里并没有太大变化,唯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愤怒——那是谢清和的奶奶。
“你们在干什么?”
老人拄着拐杖,用尽可能最快的速度赶上前来,混浊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学生:“胡说八道!我孙女才不是什么怪物,你们这群臭小子!”
奶奶说完抡起拐杖,作势要朝他们身上打。这几人平时肆无忌惮地欺负谢清和,这会儿面对她家长,顿时像落汤鸡般没有了气势。
他们自然不敢在长辈面前撒泼,面带不甘地一溜烟跑开。身后响起站立起身时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末了是谢清和颤抖的声线:“奶奶,您怎么来了?”
“你好几天回家身上都带了伤,真以为能瞒过我?”
江月年知趣地退到另一边,听奶奶继续说:“那群混小子!要不是跑得快,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谢清和上前将她搀扶,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对不起,奶奶。”
“跟我讲对不起有什么用?出了事情却什么也不说,真以为瞒着我是为我好?看你这副样子,我——”
奶奶又气又心疼,抬手为小孙女擦去脸上的污渍,指尖颤个不停,谈话间眸光一转,落在一旁的江月年身上:“梦梦,今天多谢你,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事没事,他们没碰到我。”
江月年用力摇头:“您还是看看谢清和的伤吧。”
虽然谢清和声称自己并无大碍,但奶奶放心不下,执意把她带去了镇里的医院检查。江月年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家在哪儿,一时间无处可去,只得陪在两人身边。
安平村外的同安镇面积同样很小,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医院规模不大,但比起村里诊所和学校医务室,还是要正规专业许多。
谢清和跟随医生进行检查,江月年与奶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感觉浑身上下都是股消毒水的味道。
“真是太谢谢你了。清和那孩子的处境我大概知道,村子里除了你,没人愿意帮她。”
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柔和,语气里含了几分唏嘘与自责:“清和性子强,不愿意让我担心,什么事儿都往自己心里咽,被欺负了也从来不吭声,可我哪里不知道?我这个做奶奶的也是没用,不能帮她一点忙。”
江月年匆忙接话:“不是的奶奶,您已经对她很尽责了。”
“尽责有什么用?那孩子不也一样受欺负。”
奶奶极轻极淡地笑了笑,再开口时,居然满是恳求的语气:“梦梦,最近村子里谣言很多,都把清和跟那起失踪的案子联系在一起。我用这条老命向你担保,她绝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跟那件事情完全不沾边。你不要害怕她,好不好?”
这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口吻。
奶奶与谢清和朝夕相处,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那个孩子孤独得快要疯掉,望向他人的视线黯淡无光,总是带着自卑与自我厌恶。
可当江月年挡在她跟前时,清和眼里分明闪过一缕无比温柔的光。
因此哪怕放下身段祈求,她也想留住孙女唯一的朋友。
“您放心吧,我相信她。”
江月年轻轻握住老人满是皱纹的手,加重语气:“我是谢清和的朋友啊。”
这句话恍如一把钥匙,在江月年话语落地的瞬间,身边空气陡然凝固。
她又有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感受。
头脑发晕、视线模糊,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仿佛越来越远,再一眨眼,果然来到了另一处记忆。
这次的场景她并不陌生,是在谢清和与奶奶居住的小屋附近。
这会儿应该是夏天,天气闷热得像是蒸笼,在道路两旁丛生的杂草里,隐约掠过几只萤火虫的影子。
与往常冷冷清清的氛围不同,这次居然在屋外聚集了不少人,纷乱嘈杂的窃窃私语吵得她头昏脑胀,在抬头时见到一道飞奔而来的身影。
——谢清和背着书包跑得气喘吁吁,人们见到她时终于停了嘴,不约而同地后退让出一条通道。也正是在这时,江月年见到了人潮之后的景象。
奶奶微阖着眼躺在小道角落,脑袋似乎被重物狠狠砸过,在地上渗出大片黑红鲜血;一颗硕大的石块被丢在不远处,江月年看见石头上醒目的血迹。
在石头下面还压着张纸条,有只萤火虫停靠在上头。她浑身僵硬地上前,看见萤光之下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还人性命,怪物去死。】
这是一场针对谢清和的报复。
身体仿佛落入寒潭,江月年说不出话,冷得无法动弹。
一时间没有谁再出声。
站在奶奶身边的中年男人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告诉浑身颤抖的女孩:“不知道是谁做的,专门趁老人出门回来的时候……救护车还没来,清和,你奶奶可能,挺不了多久了。”
“奶奶!”
谢清和哽咽得说不清话,眼泪落在老人单薄的衬衣,晕出大片水渍:“奶奶,您撑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马上……一定会来的。”
奶奶双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的动作轻而缓,指尖颤抖着放进口袋,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阳光与云的长方形护身符。
“在清武山,给你求的。”
声音破碎成一个个凌乱的字符,裹挟着粗重喘息:“没事的,清和,没事。”
清武山距离安平村很远。
奶奶专程为她去那座山上求来了护身符,却在满心欢喜等待小孙女回家的时候,在距离家门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
遭到了致命的袭击。
在颤抖的视线里,江月年看见奶奶抬起手,把护身符塞进谢清和右手手心,轻轻擦去她脸上汹涌的泪珠。
然后她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江月年的眼泪倏地落下来。
从收养到现在,老人陪伴谢清和走过了足足十六年。
她们都没有家人,理所当然成为了彼此的唯一。她教会那孩子何为善良与坚韧,为她一遍遍擦去被欺凌后留下的伤痕,不厌其烦地告诉谢清和,你不是怪物,是我最爱的小孙女。
她在短暂的一生里曾告诉过谢清和那么多那么多话,可在生命的尽头,却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
江月年站在人群之中,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少女失声痛哭。谢清和的背影被暮色吞噬大半,单薄且孤独,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原来这才是她的人生。
在江月年不存在的、真真正正发生过的那段历史里,谢清和孑然一身地承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恶意,校园欺凌、孤独无依、自我厌恶,然后看着最爱的奶奶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
这一切难以想象的苦难,她都是在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咬牙在扛。
没有人会在女孩被同学们嘲笑时将她护在身后;也没有人会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其实她有多么漂亮。
谢清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就像现在这样。
萤火虫静悄悄落在纸页上,在短暂的栖息后展翅离开,不带丝毫眷恋。
浅绿的萤光静静融进夜色,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墨团,慢慢淡去、慢慢消失,最终被黑暗吞噬,没有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那缕最后的光芒消失了。
奶奶走了。
*
江月年本以为场景会再度变换,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青年人将奶奶抬进小屋,谢清和拾起那张纸条细细端详,似乎没出现任何异样。
眼泪不停地落,她笨拙地抬手将其抹去,恍惚间听见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声,不知道又在讨论什么。等抬起眼睛一探究竟,江月年不由得微微愣住。
从小道另一边风风火火走来几个陌生人,打头那个穿了身暗色道袍,身后跟着的村民明显带了讨好的意思,唯唯诺诺赔着笑。
他们都不知道奶奶出了事,见到人群时疑惑地挑起眉头,扯着嗓子喊:“大家都聚在这儿干嘛呢?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来了市里的廖大师,就让他来好好看看,谁才是村子里害人的妖孽!”
话虽这么说,他却毫不犹豫地把那位所谓“大师”带来谢清和家门口,其中用意再明显不过。
有人迟疑着开口:“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她奶奶……”
这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廖大师瞪大眼睛、猛地吸了口气:“嘶,这位小姑娘——”
谢清和冷冷抬眸,溢满泪水的瞳孔晦暗不明。
“发眸皆异、不似常人,还有这双耳朵,与远古凶兽恰恰相符,加之鼻尖眼媚,是妥妥的大凶之相啊!”
他说着手指微动,不知道真是在算些什么,还是学着电影里的模样摆姿势:“印堂发黑、双目猩红,这村落里的大案……究竟是不是与你有关?”
他身旁一个男人冷笑着补充:“廖大师声名远扬,能把他请来,可费了我们不少功夫。他一见到谢清和照片,就说这丫头必定有问题。”
废话。
谢清和本来就是精灵,普通人类见了,能不觉得有问题吗。还有那什么“鼻尖眼媚大凶之相”,难道鼻子尖尖眼睛勾人的漂亮姑娘全是坏蛋?至于“双目猩红”,难道大哭一场之后,眼睛里不应该有点血丝么?
江月年满肚子火气,又听那人继续说:“邪祟为害一方,会吸干身边之人气运。以我看来,这小姑娘必然出生孤苦、一生中多受排挤,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
有人大叫一声:“吸干身边人的气运……她奶奶就因为她出事了!”
一石掀起千层浪。
这句话一出来,村民们吵吵嚷嚷得炸了锅。
“难道她奶奶是被谢清和克死的?”
“谢清和的确没朋友啊!你们见过谁跟她一起玩吗?”
“所以村里人失踪的事儿,真和她有关?”
“我就知道!村子里早就有一大半的人觉得是她,可惜一直没有证据。你们还记不记得,她在陈家二儿子去后山失踪的时候,也出现在后山上面?”
江月年下意识握紧拳头。
既然有人说过,“廖大师”在来之前就看过谢清和的照片,那么也一定会从委托他的村民口中得知关于她的信息,要想知道她出生孤苦、没什么朋友,并不是难事。
可村民们不会在乎这个。
那起扑朔迷离的失踪案如同抹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安平村每个人心口上。积累多日的恐惧与憎恨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看似合理的宣泄口,无论是否符合逻辑,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来发泄快把自己逼疯的种种情绪。
谢清和就是最好的那个理由。
大师斩钉截铁的言论,在有人失踪时莫名其妙出现在后山上的经历,以及她的确长相不似常人,村民们早已害怕她十几年,都足以为宣判她的死刑,无论正确与否。
江月年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某个理论。
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所作所为就不用再承担任何责任,因而可以肆无忌惮表现出内心最为野蛮与纯粹的一面。群体中的个人,不过是众多沙粒中的一颗,可以被风吹到无论什么地方。
这是一切尚不发达的二十多年前,在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人们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解脱,只知道发泄简单而极端的感情,一切以自我追求为中心。
他们拥有最血腥的狂热,也有着最极端的勇气与英雄主义。就算出了岔子冤枉了人,犯错的也只会是“安平村”,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数量,是乌合之众们的正义。
窸窸窣窣的议论汹涌如潮水。
被潮水淹没的谢清和双眼无神,碧绿瞳孔丧失了所有光彩,宛如被绿苔占据的死水。
“既然你们觉得是我——”
她轻轻勾起嘴角,俯身捡起那块沾了奶奶血迹的石头,声音很淡:“是不是只要我死,你们就满意了?”
石块很重,举起来时能闻到血腥味。
谢清和想,或许今天死在这里,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
父母抛弃她,同龄人嘲笑她,村民们害怕她,唯一的挂念只有奶奶。
有天她被孩子们欺负得遍体鳞伤,哭哭啼啼地问奶奶,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努力熬过这段日子,等你离开安平村,在新的世界里,一切都会不同。”
奶奶是这样告诉她的。
可离开村子后又能怎样?继续被更多人嘲笑这副怪异面孔,一辈子都生活在戏弄与鄙夷里吗?
她绝望又无助,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哪怕为了奶奶,也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能让奶奶伤心。
可现在,好像连那个唯一可以为之生存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
一双双麻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一把把染血的刀。
谢清和右手用力,石块靠近脑袋,引来一阵冷冽的风——
可不知怎地,那道风在半途陡然停住。
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按住了她的手。
谢清和茫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拥有圆润脸蛋的女孩红着眼睛与她对视,因为还在啜泣着,身体微微发抖。
两个女孩都没有出声,视线彼此交错碰撞,让谢清和死气沉沉的胸口倏地一动。
她听见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
“你们适可而止吧!”
江月年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转过身,把谢清和挡在身后:“有任何证据能认定谢清和是失踪案的凶手吗?你们只是太害怕,想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宣泄口,真是群懦夫!”
“郭梦梦!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有个中年人厉声呵斥,脸涨得通红,“再不让开,看我和你妈今晚怎么收拾你!”
“还有你,靠欺负一个小女孩来骗钱有意思吗?”
江月年没理他,把目光定在廖大师脸上:“贼眉三角眼,鼻子粗下巴尖,我看你才印堂发黑。既然大师这么厉害,怎么不算算自己什么时候倒闭?”
这下周围的叫嚷声就更多了,七嘴八舌响成一片。
“你说什么呢!老郭,你家小孩怎么回事?”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大师您千万别生气。”
“你们别吵了,谢清和奶奶刚出了那事儿,要不大家各退一步,过几天再讨论这件事情?”
“这怎么行?放了她,这期间再有人失踪怎么办?郭梦梦你别捣乱,快走开!”
江月年从没面对过这么多带着敌意的视线,后背不由自主地轻轻发抖。
双脚却没向旁边挪过哪怕一步。
“你别怕。”
她努力做出平稳且笃定的语气,稍稍扭头:“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身后的谢清和沉默片刻,再出声时带了些许哭腔,尾音化成一滩柔和漩涡,荡漾在江月年耳畔:“……真的吗?”
她顿了顿,又说:“你真的不会离开,愿意一直保护我?”
江月年毫不犹豫地回应:“当——”
话到一半,突然止住。
不对劲。
太奇怪了……谢清和的语气,让她想起当初被漆黑触须团团捆缚时,听见对方在耳边的那声低喃。
那时的谢清和也是这样问她,语气缠绵得惹人心慌:“你愿意吗?”
——她愿意什么?
像现在这样,在幻境里为她挺身而出,一辈子站在跟前保护她吗?
江月年的脑袋嗡地炸开。
“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的女孩越来越近,吐息落在脖颈里头,这分明是温温热热的触感,打在江月年皮肤上,却带来一股莫名寒意。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争吵的、怒吼的、叹息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全部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谢清和。
随即月光隐匿,黑暗蔓延。
在逐渐黯淡的视野里,江月年见到汹涌而来的漆黑触须,先是触碰到她苍白的指尖,然后慢慢向上,划过手臂与侧颈,落在脸颊两端。
温柔得如同爱人间亲昵的抚摸。
有人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江月年听见谢清和的声音,甜得像蜜,却又阴冷如砒霜:“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