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星期六的早上九点钟,江月年坐在一辆小型巴士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距离送秦宴同学去医务室已经过了足足好几天,她好不容易等来周末休息的机会,却不得不在阿统木的催促下早早起了床,前往这次任务的执行地。
与之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任务地点不在市区之内,而是一个叫做“安平”的小村庄。
安平村在二十年前突发大难,所有村民不知怎地一夜之间全部失踪。那时候异常生物还没有大量涌现,人类对它们不具备合理的认知,甚至于,绝大部分市民压根不相信有异种族的存在,因此警方想破脑袋也没调查出个所以然,只能以悬案作为终结。
现在虽然能把嫌疑锁定在异生物作祟,可过了二十多年,早就找不到一丁点证据,案件的侦破仍然处于僵局。
至于安平村,由于那起匪夷所思的失踪事件,已经很久无人敢搬进去居住,加上相关部门也没有拆迁的意思,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成为了新时代的著名闹鬼圣地,人送外号:荒村惊魂。
江月年今天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巴士启动时发出呜呜声响,江月年有些疲惫地眯了眯眼睛,在刺眼的清晨阳光下百无聊赖地想,反差感这种东西,似乎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点。
比如阿统木表面上是个十分专业的未来高科技系统,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兢兢业业工作,但要是褪去它那层一本正经的外壳,就会发现这厮不仅恋爱小说严重中毒,还是不折不扣的资深毛绒控。
比如看上去冷冰冰的秦宴同学其实是个温柔的大好人,生病时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还会因为韩国小甜剧的剧情而害羞。
那天她陪他去医务室看病,稀里糊涂地睡着又稀里糊涂醒来,秦宴不知怎地,在那之后就一直红着脸,把视线扭到一边不看她。
江月年满嘴跑火车地同他讲话,得到的回应也只有短短几声“嗯”和“啊”,本以为是对方嫌弃自己太烦,没想到秦宴沉默好一会儿,用低哑得有些模糊的嗓音小声告诉她:“……小心,别离我太近。”
她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眨眨眼睛,倒是另一旁的医生阿姨磕着瓜子笑出了声:“小妹妹,你就别逗他了。你同学这是心疼你,怕给你传染病毒呢,你可别辜负他的好意,这一和你说话,可不就破功了吗。”
阿姨把“同学”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江月年却并没有察觉这层意思。她的关注点单纯又唯一,本来黯淡下去的杏眼倏地蒙上一层亮晶晶的光——
原来秦宴同学是在悄咪咪地关心她。
可他实在太安静了一些。
初中时救下被不良少年欺负的同学是这样,在长乐街暗中送她回家也是这样,不管为其他人做了什么、心里怀着多么温柔的善意,秦宴都不会光明正大表露出来,而是独自把它们咽回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
是因为被排挤、被仇视太久,已经对别人的看法完全不在意,也不奢求能得到感激了吗?
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月年就下意识觉得心口一沉。
话题回到最开始的反差感,要说还有什么例子能精准反映这个词汇,这次的任务对象绝对是其中之一。
精灵种族不仅以无懈可击的盛世美颜闻名于世,同时也是出了名的温顺柔美,绝对能在“脾气最好的异生物种群排行榜”中名列前茅。
江月年曾在电视里见过精灵族的演员和模特,无一不自带柔光特效,仿佛是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与璀璨光芒的集合体,凭借出众五官与超绝气质,在出场的刹那就能吸引观众全部注意力,让人无比自然地联想到“光明”和“希望”一系列的词语。
可在阿统木的描述中,这次的精灵却残忍得近乎病态,终年生活在鲜血与阴影之间,是未来人尽皆知的恶魔。
【那女人叫谢清和,要我说吧,她就不正常。】
它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这样说:【身为精灵,却莫名其妙拥有了属于邪灵的怨气,也不知道生前经历过多么可怕的遭遇。听说她曾经灭掉了整整一个村子的人,那村落直到现在还是一片废墟,没人敢进去。】
江月年看一眼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在脑海里轻轻问它:“她是因为受到了村民们的排挤和欺负,才会选择报复吗?”
【谁知道呢。当年的知情者全死掉了,即使是我,也得不到具体有效的情报。】
它冷哼一声,语气严肃:【谢清和的暴走是在距离当今的几年以后。有个冒险团队无意间闯入她栖息的山洞,并将其彻底惹怒,当场被血洗得一干二净、一个不留,从那以后,只要有人靠近安平村,就会被她毫不犹豫地直接杀掉——不过你大可放心,谢清和现在还保持着很大程度的清醒和理智,只要不做太过出格的事情,她就不会对你动手。但不管怎么样,万事小心,这次绝对不是什么简单差事。】
江月年点点头。
据她在网上搜到的信息来看,只有生前经历过极端痛苦与极致折磨的人,才会在死后化作邪灵,汇聚出无比强烈的怨气。
这股怨气会不间断地侵蚀那人的理智,使其最终沦为只懂得杀戮的工具,多年后肆意展开屠杀的谢清和,应该就是陷入了那样的状态。
至于现在的她么……
虽然还没到那么疯狂的地步,但一定早就黑化了大半,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对象,也难怪阿统木会格外警惕。
大巴晃晃悠悠地行驶,在一个多小时后抵达目的地。江月年满怀心事地下了车,终于见到安平村的真容。
村落规模并不算小,聚集了几十户大大小小的人家。二十多年前的建筑依旧保留着当年模样,白墙黑瓦、错落有致,如同一块块散落在地面上的方块——或是说,一个个方方正正、平躺着的棺材。
灰尘与蜘蛛网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无端透露出几分压抑诡谲的氛围。
不愧是知名恐怖圣地。
【根据那个倒霉的炮灰探险队来看,谢清和应该一直都住在山洞里。】
阿统木说:【如果你准备好了,咱们就进去吧。】
江月年秉持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应了声“好”。
山洞位于村落附近的山腰上,和龙人先生一起逃亡时,江月年也曾经进入过一个山洞,但与它相比,眼前的洞穴要宽敞许多。
漆黑的通道一直向里面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不晓得究竟有多么幽深;通道两旁是嶙峋石块与成片的青苔,彼此交织出青黑混杂的色彩,为整个洞穴平添几分压抑气息。
江月年把手机电筒打开,小心翼翼往里面走。
她的脚步很慢,几乎听不到任何多余声音,轻盈得像是猫爪点地,这会儿洞里安静得怪异,仿佛能听见刻意被她压低的呼吸。
……谢清和就是在这种地方,独自生活了好几十年时间吗?别说几十年,哪怕让其他人在这里孤零零待上几天,大概率都会因为孤单和恐惧发疯。
江月年不知往里面走了多久,在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忽然瞥见前方有一道黑色影子匆匆闪过。
不似人类的形体,也不是动物模样,像一块没有具体形状、飘浮在半空的破布,只不过出现了一秒钟,便在下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那是什么东西?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脑袋里的阿统木大叫一声:【小心,快躲——】
可惜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完。
与阿统木的呼喊同时出现的,还有如潮水般汹涌的漆黑浪潮。
浓郁的黑色拥有了实体,像水流一样充斥着山洞里的每个角落与每处缝隙,在此刻一股脑朝她狂涌而来。
——继而汇聚成一条条细长的触手,从女孩白皙的脚踝与纤细腰身慢慢攀爬,逐渐席卷上她的小腿、肩胛骨与手臂。
虽然看上去像极了潮水,触手本身却并没有黏腻的感觉,比起想象中的黏黏糊糊,更趋近于柔软干燥的绳索或藤蔓。
它们冰凉得可怕,此时一点点缠绕在江月年身上,寒意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渗入皮肤里,带来难以抑制的战栗。
触须力道十足,全然无法挣脱。江月年在绑缚之下动弹不得,涨红着脸在脑海里狂戳阿统木:“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
对方居然比她的语气更加着急,语速快得舌头打了结:【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还没到见人就杀的地步,不会抢先攻击你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手机被这番变故震得从手里掉落,电筒却仍然没关,笔直朝着上方发出明晃晃的光。
光晕逐渐散开,如同水中荡漾的涟漪,在触碰到某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时,悄悄停下动作。
江月年被铺天盖地的触须绑住,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属于精灵族少女的身形,悄无声息地浮现而出。
谢清和的出现伴随着一团漆黑雾气,手电光线与黑雾彼此交织,勾勒出光影交错的梦幻色泽,等烟雾散去,精灵已经站立于距离江月年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月年这辈子见过许许多多的漂亮姑娘,那些女孩顶多带来一时半会儿的悦目,从没有谁能像现在这样,模样瑰丽得能径直戳在她心窝上。
那是直击人心的美丽,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为此而惊叹造物主的伟岸。
碧绿瞳孔仿佛流光四溢的玻璃珠,澄澈得映出几分半透明的柔和倒影。小而挺拔的鼻梁下,是极尽苍白的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直线的时候,让人想起轻飘飘落下的花瓣。
她与人类的差别并不大,淡金长发如流水般顺畅滑落,丝丝缕缕经过细长的双耳,莫名带来些许勾人的暧昧。这对与人类截然不同的耳朵同样漂亮,纤弱而白皙,薄薄的一层。
这本该是一张绝美的精灵面孔,奈何她的眼神实在空洞无物,宛如死水泛不起一丝一毫波澜,在眼瞳深处藏匿了无穷尽的杀意与冷漠,潋滟眼尾轻轻一勾,说不尽的妖冶邪戾。
身旁的黑雾与触须悄无声息地翻腾涌动,当谢清和面无表情地与江月年对视,像极了深夜夺人性命的鬼魅,把周围光线全部吞噬,铺陈出墨水一样纯粹的黑。
光与暗,脆弱与暴戾,纯真与杀戮。
她是万千中矛盾的集合体,出乎意料地,居然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谢清和又朝她走近一些。
触须犹如盘旋上行的海蛇,途经江月年最为脆弱的脖颈,用力按压在下巴的位置,将它不由分说地往上勾起。
有些痛,连带着骨头麻酥酥地一震。
精灵身形修长,谢清和要比江月年高一些。
此时她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子,而后者又被强迫着仰起脑袋,两个女孩之间的间隔便格外短,江月年的唇瓣差一点就会碰到她脸颊。
这种姿势……实在有些过于奇怪了。
江月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紧张得屏住呼吸;谢清和静静凝视她片刻,眼神仍旧很冷,后来干脆直接伸出右手,用指尖捏住她下巴。
“……你愿意吗?”
完全不明所以的话语。
精灵的声线空灵如梦境,没有任何起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见她的声音后,江月年下意识感到一阵晕眩。
好困。想睡觉。
在这时闭上眼睛的话——
不对,决不能在这种时候睡着。
江月年咬牙猛地睁开双眼,却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的景象居然彻彻底底变了个样。
她不再置身于阴暗狭窄的山洞,而是来到了一个村落中央。温暖的太阳光线穿过层层枝叶落在她跟前,身旁整齐排列着低矮朴素的房屋,耳边传来男男女女交谈的低语声、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有孩子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认识这地方。
是那个本应荒废多年、渺无人烟的安平村,却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在此时突然变得人声鼎沸。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由谢清和编造的幻境。】
阿统木的声音从没有如此令人安心过,它说着有些苦恼地“啧”了一声:【这次是我失策,没想到那女人居然在这时候就已经不正常了——不过她好像并没有打算直接杀掉你,慢慢来,或许还有转机。】
幻境?
江月年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环视四周,一眼就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金发绿瞳,耳朵细长,在一堆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孩里显得格外突出——或是说,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在许多年以后的未来,谢清和会成为许多人心里当之无愧的梦魇,站立在食物链遥不可及的顶端。
可现在她还只是个瘦弱稚嫩的女孩,在周围孩子们惊讶与恐惧的目光下,被一个小男孩用力推倒在地,一脚踹在最为柔软的小腹上。
江月年听见男孩粗声粗气的叫喊,满带着厌恶的神采:“就凭你还想跟我们玩?怪物!”
然后是孩子们细碎的交谈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猛地笼罩在她耳膜:
“她耳朵怎么那样啊?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长成那种样子,说不定还真是妖怪。狐狸精知不知道?先装作漂亮女孩,再张嘴把你一口吃掉。”
“别说了,好恶心哦!我要是她,连门都不敢出。”
江月年明白了。
这里是属于谢清和的,关于二十多年前、也关于安平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