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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六月十六日是父亲节。庆多所在的学校利用手工课的时间,让孩子们以折纸制作的玫瑰花送给父亲。

庆多用透明胶将绿色的折纸粘在吸管上,做成花枝,又在各处粘上三角形的刺。

教室里巡视的老师见了庆多做的玫瑰花枝,夸了一句“手真巧啊”。

庆多喜欢做手工,手指很灵巧。良多虽说在建筑公司工作,但从没见过他做手工,看起来对手工一窍不通。可以说,庆多的手巧是遗传自雄大。

那天虽说是工作日,良多却从公司早退了。他被哥哥大辅一个电话叫了出去。现在根本不是能早退的时候,他本想拒绝,但哥哥说父亲病倒了,这就没办法拒绝了。

良多十分不情愿地和大辅约好了下午五点在都电荒川线的小车站前会面。

良多并不是在这个车站所在的街区长大,所以即便站在车站前,也没有任何感触。细想来,良多根本就没有称得上故乡的归处。虽说他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但他一路辗转,从山之手搬到下町、武藏野、东部、西部、南部。硬要说一个的话,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在中野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时他还住在带着大庭院的房子里,事后才听说,那是租借的居所。即便如此,他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也是一直住在那里的。而且,和庆多一样,他也在成华学院小学上学。良多既没有去过什么补习班,也没特别用功学习就被学校录取了。他成绩优秀,一直学的钢琴也弹得出类拔萃,甚至连老师都说让他进特别班……

大辅刚好卡着时间准时出现,把良多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大辅比良多的个子矮,容貌也逊色不少。两人并排走在一起,估计也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兄弟。大辅更像妈妈,而良多长得像爸爸,所以才让他们的相貌看起来有些不同。大辅住在琦玉,在本地私铁沿线的小型房地产公司上班。他在房地产业内换了好几家公司。不过,不管怎么换都无所谓,总之都不是能够成为良多公司的客户的那种大型房地产公司。

今天是和哥哥时隔两年的再会。良多是很少往老家走动的。听说大辅在盂兰盆节和岁末年关时都会去露个面。他有两个女儿,一个上中学二年级,一个上小学六年级。据说他也会带着两个女儿回父亲这边。时至今日,似乎父亲还会跟大辅说“再给我生个继承香火的”。父亲觉得女儿不能继承香火。

“这是第二次?”

良多一边和大辅顺着都电沿线的路走着,一边问道。

“第三次了吧。听说一直在吃治高血压的药。”

父亲两年前脑梗死发作,在那之前他就因为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导致肾脏出了毛病。虽说都是轻微症状,医生说只要改善生活习惯,是没有必要吃药的。不过以父亲的倔脾气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听说这次也是脑梗死发作。母亲打电话通知了大辅。

“幸亏信子阿姨在啊。”

良多一说这话,大辅就苦笑起来。

“那当然是万幸。你啊,至少在一起的时候也叫一声‘母亲’吧。”

“嗯?我没叫过吗?”

良多装疯卖傻。信子作为后母嫁进这个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迄今为止良多一次也没叫过她“母亲”。

“不过,竟然说想见见儿子们,父亲看来身体也变弱了啊。”

虽说是通过信子传话,不过毫无疑问,父亲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即便如此,良多也没有对日渐虚弱的父亲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变得稍微虚弱些不是刚刚好吗?”

良多说着,看了看大辅手中的玫瑰花束,笑了笑。

“你带着这些东西去,老爷子不得感动地大哭出来?”

大辅再次泛起一丝苦笑来。

良多和大辅的父亲野野宫良辅和妻子信子住在金子第二公寓。那是一栋十分陈旧的公寓。

有厨房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有厕所,不过没有浴室,洗澡要去公共澡堂。

这是良多第二次踏进这个屋子。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依然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是以前良多和父亲等人一起生活时的味道。不是体味,应该说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一种生活气息。但是,是只有这房间里才散发的独特气味。

良多闻到这种气味就皱起了眉头。这气味并不能勾起什么美好的记忆。

突然,良多想到,绿和庆多生活的那间公寓的房间是否也会散发特有的气味呢?这气味会不会作为一种记忆被庆多回忆起来?

良多等人刚到,就有寿司店来送外卖了。这是一家连锁的外卖寿司店。

信子去拿寿司的时候,父亲良辅就在一个小沙发上昂首端坐,位于六张榻榻米房间最深处。两兄弟则并排坐在老爷子面前的一个矮茶几旁边。

父亲今年刚好七十岁。虽说老了,但他那犀利的目光依然强劲有力,脸上仍残留着昔日美男子的痕迹。若他站起身来,身高有一百七十五厘米。仿佛良多老去后便会是这般模样。

本应旧疾“发作”的父亲看起来十分精神,脸色红润,津津有味地喝着兑水的威士忌。看来,他并没有身体不适吧。

“这附近只有这样的店呢。”

信子一边道着歉,一边将木桶里端出来的塑料大盘子放在矮茶几的正中央。信子今年五十九岁,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当了继室。大概是因为衣服陈旧,她看起来很是老相。

“那么,是好了吗?您——的——病?”

良多用讽刺的语气向父亲问道。

良辅那锐利的双眼狠狠瞪了良多一眼。若放以前,这眼神就足以让良多吓得直哆嗦。

“我要不这么说,你们也不会来吧。”

父亲说着,紧盯着良多,喝了口威士忌。

良多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钱的话,已经说过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听到良多说这话,信子缩了缩肩膀,低下了头。打电话来要钱的是信子。良多想起来,接到电话的绿说,信子的声音惶恐不安,简直到了令人心生怜悯的程度。

“钱的话,我有。”

父亲一脸不快地说道,“现在,我在三之轮做大楼管理员。而且,她也出去打小时工了。”

良辅用手指了指信子。

良多拿起堆在房间角落里的股票信息等杂志。

“这些也差不多收手了吧。”

良多粗暴地放下杂志。

良辅用冷峻的眼神紧盯着良多。

“良多……”

大辅代替父亲责备良多。

然而,良多看也没看大辅一眼。要维持现在的生活打打小时工就足够了吧。可是,一旦沾手炒股,必定会把之前给他的钱全砸进去,甚至还会申请贷款。而迄今为止,大辅援助父亲的钱还没到良多援助的三分之一多。

“啊,阿大,你喜欢鲑鱼子吧。别客气呀。”

信子打破这尴尬难受的气氛,向大辅招呼着。大辅也连忙配合着打量起寿司来。

信子站起身朝厨房去了。

“哎呀,实在是太想吃了。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控制高嘌呤食物的摄入呢……”

大辅对厨房里的信子说。

“是吗?痛风?”

信子问道。

“是啊,尿酸值太高。不过,今天呢,就破例吧。”

大辅夹起鲑鱼子吃起来。

“嗯,见鬼。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

这是两兄弟的共通点,不光喜欢鸡蛋,还喜欢鱼子。而且,两兄弟都被妻子限制着摄入量。

不过除此之外,这两兄弟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点。大辅话很多,最受不了沉默不语,小时候还不是非常明显,从工作时起,他就彻彻底底变成话痨了。这样子的哥哥,比小时候,良多越发地看不起了。

“赛马怎么样了?”

大辅问父亲。

“哼。”

良辅只是哼着鼻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啊,看这表情是输惨了吧。”

大辅斜眼偷瞧了父亲一眼,笑着开玩笑道。一旦察觉到气氛僵硬就忙着缓和,这是继承了信子的习惯吧。良多对这轻浮的举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多嘴。”

父亲严厉地瞪了大辅一眼,夸张地耸了耸肩。

良多心想,或许,父亲从骨子里就是个赌徒。他可以说嗜赌成疾。听说年轻的时候他在证券公司工作过,离职后就当了私人投资家,从以前的客户那里拿钱运作。据说吸引了相当多的客户,很有些名声。就在那时,良辅离婚了。原因没有说。只是某一天,良多从学校回来后,母亲就不见踪影,父亲也根本没打算好好解释,每晚都喝得烂醉而归。良多等人也没法过问。过了差不多半年,新的母亲出现了,就是信子。大辅倒是很快就跟温柔又漂亮的信子亲近了,良多却死活不肯接受她,但也没有反抗,只是不肯接受罢了。

仿佛再婚就是一个转机,之后的走势就开始不对劲了。家里的电话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有时候深夜里电话都不停地响起。父亲几乎不着家,良多好几次看见信子对着电话不停地道歉。

良辅接二连三地投资失败。为了翻盘,他又开始更大的赌博,但也失败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他如深夜潜逃般灰溜溜地搬到了八王子住。

良多和大辅都转到公立学校上学,之前学的特长也只能放下。家里的那架钢琴令他魂牵梦萦,始终难以忘怀。但是,连四个人生活都嫌挤的狭小公寓,房间里是无论如何也腾不出空间的。

那是良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事后,良多想过,那时倒不如来场真真正正的深夜逃亡。

搬家当天,良多最后一次来到成华学院。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她表情沉痛,声音低沉,宣布道“野野宫同学因为家庭缘故要转学了”。仅此一句,良多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关系好的朋友、关系不好的同学、关系不好也不坏的同学,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异类般的眼神看着良多。有好几个还笑了。他们并不是在取笑良多,大概只是在跟朋友嬉闹而发出的笑声。对他们而言,良多要走的这件事,根本无所谓。

良多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就要从这些他一直视为同伴的学校同级同学中脱离出去了,那其中有些人分明比自己要“愚蠢”得多。然而,却不是那些人,而是自己落伍了,就是这般没有道理可讲。

良多由此体会到了超乎自己年龄的痛苦。然而,也是这痛苦让良多成长。

父亲虽然在各行各业的公司中辗转上班,但只要炒股挣了钱,就会马上辞职。这些钱也很快就因为炒股和赛马被挥霍殆尽。然后他又开始找工作。他每次换工作,都会因为通勤而搬家,如此周而复始。

最终,他没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只能在底层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啊,泡茶啊。”

大辅站起身,去给在厨房中泡茶的信子帮忙。

哥哥在公立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去街道上一个小小的房地产公司上班了。

良多却成功逆袭。他进入了地区第一名的公立高中,在那里取得了最优秀的成绩,作为奖学金生进入成华学院大学的建筑系。

良多没有接受父亲一分钱的援助,当然本来父亲也没有这个援助的财力。进入大学后他也是一门心思学习。他从心底里蔑视着那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直接升上来的富家少爷们。

由于高中一毕业他就从家中搬了出去,开始做些家教的兼职,仅靠着兼职和刻苦学习,熬过了整个大学生活。唯一能让他喘口气、开心片刻的就是组建乐队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机会参加社团的活动,但对吉他情有独钟。清晨在廉价租赁的工作室里,他享受着和铃本一起开演奏会的那种畅快淋漓……

“妈妈也看走眼了呀,才这般受累。”

大辅的声音再次把良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莫非是因为许久不跟父亲和哥哥见面,所以变得感伤了吗?良多小小地自嘲了一下。

良多掩饰着自己的难为情,朝着厨房搭话。

“这是买错了马票啊。”

这当然是在调侃良辅。

良辅直瞪眼,良多就当看不见。他已经不再害怕父亲了。以前他连跟父亲说话都感到恐惧,可以说完全活在父亲的掌控之下,但自力更生进入大学以后,一切都改变了。父亲再也不是那种不可违逆的存在了。

良辅一边盯着良多的侧脸,一边说:

“就是小时候我让你上了很不错的学校,你才能变得那般优秀。要是有付给学校的那笔钱,早就翻盘了,现在我就过上舒坦日子了……”

这话良多已经听了许多遍,而且这话是话里有话的。他是在说“因为你继承了我的优秀基因,所以才这般优秀”。

不管怎么说,哥哥的存在就否定了他这一论点。毕竟哥哥,也同样继承了父亲的一半基因,还比良多在成华学院多学了三年呢,不也是现在这副模样。

说到底,不过是喝醉酒的胡话罢了。

良多当作没听见,夹了块寿司。竹荚鱼有种腥臭味,他就了口威士忌吞了下去。

良多的酒量很好,却基本上不喝酒。就是因为他把父亲视为反面教材。

“我也是没有赌博的天分啊。”

信子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大辅端过来的茶分给大家。

“看来,我可能比较像母亲吧?”

大辅也开玩笑道,但笑的只有信子一人。

“不过,没办法啊,谁让我们是夫妻呢。”

信子是在良辅最风光的时候跟他结婚的。但是,应该是没过上什么“风光日子”。

良辅把装着自己要吃的药的袋子递给信子。信子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一次的分量,一粒一粒地在良辅的面前摆好。

父亲有动脉瘤,右脚似乎有些疼痛,虽说如此,也不是走不了,更没到吃个药都要人服侍的地步。

“也用不着这么惯着他吧。如此一来,你就跟护工没分别了。”

良多半开玩笑地挖苦良辅。

良辅十分不满地哼哼,信子忙开玩笑地岔开话题:

“哎呀,要是护工的话,我得要个时薪一千日元才行呢。”

“笨蛋,那不是比我挣得还多了吗?”

良辅少见地开起玩笑来。看来是酒劲上来了。

“都弹了三年了,还是翻来覆去只会弹《温柔之花》,吵得我午觉都没法睡。”

良辅抱怨着从打开的窗户听见的对面人家传出的钢琴声。

“我说,让人听见啦。”

大辅提醒道。

“我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良多心想,这强势又好斗的个性还跟以前一样。钢琴是唯一和父亲有关的记忆。良多每次练钢琴,喝醉的父亲就喜欢和他父子连弹。父亲的技巧绝称不上高超,但乐感极好,能用钢琴再现那些仅听过一次的旋律。

良辅一边揉着右脚,一边开口问道:

“那么,见面了吗?”

一开始就打算说这件事吗?良多暗自思量着。因担心他一多嘴事情反倒麻烦,所以并没有通知他。大概是哥哥告诉他的吧。但良多还是明知故问地“嗯”了一声。

“你自己的儿子呀,亲生的。”

“见了。”

良多冷淡地回答道。他讨厌跟父亲聊这个话题。

“跟你像吗?”

良多沉默着喝了口威士忌。

“像吧,父子啊,就是如此,即便分开生活,还是会像。”

良多恨不得堵上耳朵。尽管这话他绝不会在绿面前说起,他的想法却跟父亲如出一辙。

“饶了我吧,是吧……”

大辅又开起玩笑来。但良多没搭理他。

“这就是血缘啊。”

父亲继续对良多说,“你听好了,这就是血缘。人和马都一样,血缘很重要。今后,这孩子会越来越像你。相反,庆多会越来越像他的父母。”

良多又喝了一口威士忌,酒已经所剩无几了。

“早点把孩子换回来,再也不要跟对方一家人见面了。”

良多想起了铃本说的话,那句“你从前就有恋父情结”。如今,他却无力否定这句话。

“没那么简单的。”

良多说着,没有看父亲的脸。

他听到父亲哼着鼻子嘲笑的声音。

良多几乎没动一筷子寿司。寿司被一边频频紧张自己的尿酸值,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的大辅吃了个干净。父亲只夹了一点,光顾着喝威士忌了。

良多刚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腿应当还痛着的父亲便当先朝玄关走去。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性急的人。一家人去百货商店买东西,也是三下两下把自己要的东西买好了,他也不等妻子和孩子们买完,就自己回家去了。那是自己的生母还在的时候的记忆,大约是良多上小学前后的时候。母亲曾经发自内心地当着孩子们的面咒骂过这样的父亲是“讨厌的男人”。那个时候起,夫妻俩的感情已经变得很扭曲了。

即便是这样一个父亲,大辅还是担心着马上跟在后面。这点也跟从前一样。

“那里危险,很滑的。”

大辅担心从玄关处拖着腿往外走的父亲会踩进水坑。

“看见啦。真啰唆呀,你是我老婆吗?”

良辅一喝醉,嘴就变得没个把门的样子,一边发脾气还一边开玩笑。

“我这不是为你好才说的嘛。你光会说些招人恨的话,会讨人嫌的哦。”

听到大辅这般说,在玄关处穿鞋的良多自言自语道:

“已经被人讨厌了。”

猛地,良多一回头,便瞧见了信子的脸,果真是笑眯眯的。良多慌忙地移开视线,他总觉得信子的脸上总是挂着略带哀伤的笑容。

——但是,那天,那个时候,她的脸却夹杂着震惊、哀伤和失望……

“你的父亲虽然嘴上那么说……”

信子一边在公寓前走着,一边跟良多开腔道。这实在稀罕。虽然向来就稀罕,但是自从庆多出生时发生那件事之后,信子主动向良多搭话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没关系的。一起生活,就会处出感情来,也会越来越相似。夫妻不也是这回事吗?父子的话不是更加如此吗?”

良多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走在前头的父亲的背影。

信子又接着说道:

“我呢……”

说到这里,信子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很快用明快的语调说了下去:

“我就是这般想着,抚养你们两个的啊。”

良多还是没有回答。

父亲告诉良多“血缘很重要”的时候,信子一定伤心了。毫无血缘关系,又处在难对付年纪的两个男孩子之间,即使这样,信子还是抚养他们长大。若是肯定了父亲的话,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意义吧。良多心想,这是信子拼尽全力的抵抗。

良多并未回答,就这样跟大辅并排走着。

“再来玩啊,阿大。”

信子只是跟大辅打了声招呼。她知道自己被良多厌弃。“好的。”

大辅很讨喜地回答。

“还有,你回去说一声,我还会去看小爱美的拼布画的。”

爱美是大辅的妻子,应该和良多同年。良多想着,跟她也有好些年没打过照面了,长什么模样都已想不起来,只记得长相朴素。

绿和信子几乎连见都没见过。当然,庆多亦如此。这是良多刻意为之。

“送你们到这里吧,那就再见了。”

大辅告别后,跟良多并排而行。

良辅对着他俩的背影喊道:

“下次再来的话,别再带花,给我带酒来。”

大辅笑着挥挥手回应。

良多惊得没了语言,无奈摇头。

庆多的钢琴水平,不管怎么用偏爱的眼光来看,都算不上上乘。

庆多的发表会课题曲目是《玛丽有只小羊羔》,这首曲子他已经练习了两周,还是磕磕巴巴的。

良多回到家,从后方看着庆多弹钢琴的背影,笨拙的模样虽然也很可爱,但也实在让人焦虑。良多想着,恐怕今后这种“焦虑”会越来越强吧。

“不过挺好啊。爸爸没什么大事。”

绿一边收拾着良多的西服一边说。

“完全被骗了。亏我还强行从工作中抽空出来。”

良多摘下领带。

“说什么了吗?有关庆多的事。”

绿装作平静的样子问道,良多却知道绿在紧张地等着答案。

“没有,没说什么。”

良多一边说着,一边把领带放在餐桌上。

“庆多,跟爸爸说‘欢迎回家’了吗?”

庆多回过头,甜甜一笑说:“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

良多也露出笑容。

良多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庆多画的画。画的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这是庆多画的良多的画像。旁边放着折纸做的两朵玫瑰花。玫瑰花做得很精巧,透明胶也贴得很细心,一丝不苟。两朵玫瑰花也做得形状完全相似。

画到底还是画得有些笨拙,不过却很好地抓住了良多的特征,让人一眼便能瞧出来画的是良多。

“那个是父亲节的……好像是在学校做的。”

绿走进厨房,一边开始准备给良多做晚餐,一边解释道。

“庆多,谢谢啦。做得可真好啊。”

良多把两朵玫瑰花举起来给庆多看。

“有一朵是送给琉晴的爸爸的。”

庆多的话让良多有些受打击,胃的附近有点难受。

“因为他给我修好了机器人。”

庆多像是在说明原因,但恐怕并不是因为察觉到了良多所受的打击。他是真心感谢雄大的。

“是吗,庆多真是温柔啊。”

良多艰难地说出这番话,声音却像失了魂魄一般。

良多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把庆多送往斋木家。下午有一个跟分包公司的会议要开,他必须在场。

车一停在斋木家跟前,庆多就马上下车与琉晴等人玩耍起来。由佳里给了他一根冰激凌,他更是开心。雄大被琉晴拉着也加入了游戏,几个人闹得更厉害了。连良多都不得不承认,雄大很擅长与孩子们玩耍。

眼前在道路上和雄大玩耍的孩子们,怎么看都像是与父亲嬉戏的四兄弟。雄大并没有待庆多格外不同,有时粗暴,有时紧紧拥抱。

良多站在商店内,透过玻璃看着这一幕,身后的由佳里出声道:

“就不能一直这样吗?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并非在强烈主张什么,而更类似一种淡淡的祈祷。

良多朝身后瞥了一眼。身后的绿和由佳里如亲姐妹般并排而立。

良多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

比着看不见的手枪朝着雄大射击的琉晴,那模样和自己保存的照片上年幼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而另一边,庆多被大和击中了,正装作毙命的样子,那双大大的眼眸像极了由佳里。第一次见到由佳里的时候他便如此想。恐怕绿也发觉了吧。但是两个人都绝口不提。

“今后,庆多会越来越像斋木一家。相反,琉晴会越来越像我们。”

良多无意识之间,重复着父亲的话。这是从一开始就盘旋在良多的心中,萦绕不去的念头。而父亲的话语却给了这个念头以血肉,让它更鲜活起来。

良多转身朝向由佳里。

“看着眼前这一幕,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爱着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吗?”

面对良多的质问,由佳里当即反驳道:

“能爱啊!当然能!像或不像这种事,只有没有感受到与孩子羁绊的男人才会去纠结。”

由佳里生气了。这既是对良多的愤怒,也饱含着对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的痛恨。

“越往后拖延,就越增加不必要的痛苦。我们是,孩子们也是。”

良多没有看由佳里,而是凝视着绿的眼睛。

绿也直视着良多的眼睛。绿的双眸仿佛在平静地诉说着什么。

第二天是周日,其他的打工人员因为孩子的事休假了,由由佳里代替上班。所以周日斋木家和野野宫家的会合便取消了。

要是上午十点半还不出门就要来不及了,而此时已经十点半了。美结少见地哭闹起来,她不喜欢由佳里出门。雄大在的话倒是可以交给他,但是他因为接到一个安装空调的工作,一大早就出门了。

由佳里一边往外推自行车,一边朝好不容易止了哭声的美结眨眨眼。

“我玩这个。”

美结手里拿着由佳里做的风车。

“好孩子。”

由佳里对握着大和的手的庆多说道:

“庆多,这两个小家伙就拜托你啦。”

庆多用力地“嗯”了一声,又牵住了美结的手。

“好的,那我走啦。”

“慢走。”

三个孩子并排站着挥起手来。由佳里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用力挥了挥手。

由佳里除了周六、周日,每天都在附近的一个便当店里兼职打工。这是家私人商店,本来是家卖肉的店铺,因为做出来的便当十分美味就渐渐变成了便当店。便当的味道相当不错,因此生意十分火爆。

这天也是自十一点开店以来,客人就一直没断过。

由佳里负责的是接待客人和收银。

过了十二点半,客人才逐渐少起来。即便如此,因为是周日,直到两点客人都很多。

由佳里歇了口气,正在跟另一名兼职的同伴聊天,突然发现有几个小小的身影正从橱窗外往里观望。

是庆多他们。庆多两手分别牵着美结和大和。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美结虽然已经止住不哭了,但还是能看出刚刚哭过的痕迹。

由佳里不由露出笑容来,虽然之前跟他们说好到店里来取便当,但时间还早。看来是搞不定哭着要见妈妈的美结,庆多才带着两人提前来求助。

“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跟打工的同伴道了声歉,由佳里走了出来。

“美结哭啦?”

庆多一脸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美结一把抱住由佳里。

“美结,妈妈为你做了特别的便当,能帮我带回去吗?还有爸爸的那份。等你吃完便当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

美结被“特别的便当”吸引住了。

“嗯。”

由佳里回到店里,把让店里做好的便当分成三份装在袋子里,又回到孩子们面前。她把放了三个便当的最大的袋子递给庆多,放了两个便当的给美结,放了四个小菜的小袋子给了大和。

“拿得动吗?”

庆多红着脸用力提着袋子。

“没问题。”

“拜托啦。庆多的那份我多加了一块炸鸡块,好好数数哦。”

庆多的脸上顿时焕发出神采来。

“路上小心啊。”

“好的,拜拜。”

孩子们肩并肩地回去了。

庆多中途回了头。由佳里冲他眨了眨眼,庆多也眨了眨眼。只是庆多两只眼睛都闭上了。两只眼睛都闭上的眨眼毫无风情,不过爱意满满。

由佳里心头一热。这是庆多第一次冲她眨眼睛。

庆多等人一回到家中,雄大已经在家等候了。雄大提出要带着便当出去野餐。把便当递给宗茑后,雄大便带着孩子们朝后院走去。

那天是梅雨期间的一个久违的大好晴天,太阳还不算晒。

铺开野餐布,他们就在后院野餐。在户外吃饭,食欲也比平常要好。庆多吃了五个炸鸡块,还把大和吃剩的一个炸鸡块给消灭掉了。

吃完饭,雄大便在垫子上躺下。大和和美结躺下后,庆多也舒展着躺在了垫子上。

“到了夏天呀,咱们在这里放烟花,泡在水池子里,玩劈西瓜。”

听了雄大的话,孩子们的脸上都放出光彩了。

“以前也玩过劈西瓜呢。”

美结说。

“庆多也一起玩呀。”

雄大招呼着,庆多轻轻地笑了。

“嗯。”

就在昨天,他们已经决定好交换留宿到暑假就结束了。最终,庆多和琉晴在进入暑假后就要彻底交换到对方家里。沟通的时间很短,是良多提议:学期更替的时候不是正好吗?

终于走到这一步,良多心想。只是他没想到,是父亲良辅的那番话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