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 雪无我一直处在一个很玄妙的境地, 他仿佛做了一个自己回忆的旁观者, 看着小小的自己在冰天雪地中练剑, 他的师父也是他的父亲一脚将他踹倒,眼神比冰雪更冷漠。
‘不能成为天下第一, 就没有活着的必要。’
‘无欲无情亦无我,你的名字就改叫雪无我。’
‘我会在地底下看着你’,他的师父临死前仍拽着他的衣袖, ‘若你不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我死也不会瞑目!’
他是一柄没有自我的剑。
除了无穷无尽的挑战与杀戮, 他什么都没有,活着就一定要争天下第一。
他实在是很累了, 却又不想死。
大约是不想在黄泉中遇见那个人。
“活死人秘法?”莫肖问目瞪口呆地望向找来的雪无我,手上翻着雪无我交给他的册子, 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从门外走进来的林翩看到高大的剑客吓得手上的金针都掉了,被莫肖问大喝着赶了出去。
雪无我静静地看着莫肖问, “我可以出报酬。”
莫肖问合上册子,拧眉道:“这活死人秘法太过阴毒, 恕难从命。”
活死人秘法能让人脉搏呼吸全停止, 如同生命停顿一般,但这秘法的可怕之处在于你虽看上去像个死人, 你的五感却还保留着,在无尽的寂寞中清醒地活着,这种活死人秘法到底是想出来折磨人的?
雪无我重复道:“我可以出报酬。”
莫肖问:“不成。”
雪无我从袖中掏出了画卷。
画卷展开, 赫然是莫肖问妻子孟蒲的画像,那般栩栩如生音容宛在,莫肖问登时就痴了。
活死人秘法实施复杂,莫肖问在准备时多次问雪无我,一定想当一个活死人吗?雪无我未有一次反悔。
那日,莫肖问终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雪无我抱着剑站在树下,忽然有什么从天而降,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落在他怀里,嘴里含着大拇指还在睡觉。
那个孩子就是孟乐天。
莫肖问走出竹屋,见雪无我抱着孟乐天,他吓了一跳,孟乐天正是顽皮的年纪,成日里飞檐走壁,最近父亲不让他白天靠近竹屋,他便躲在树上想偷偷瞧瞧父亲在做些什么,未曾想夏日浓荫日光熏人,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接,便令莫肖问起了恻隐之心。
活死人秘法另有破绽,莫肖问加了自己的血作引子,令雪无我真正地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唯有缺陷是他的血引会唤醒自愿沉睡的雪无我。
所以莫肖问将活死人雪无我埋在了离钟鸣山极远的地方。
冥冥之中或有缘分,孟乐天的血阴差阳错地唤醒了雪无我,而改良的活死人秘法也令雪无我清醒后成了一张白纸。
他不再是一柄剑,在那段失去记忆的日子里短暂地成为了一个人,喜欢上了十五年前他曾接住的那个孩子。
雪无我低头看着孟乐天,多年前的回忆与他这段时间的所触所感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他的神情中有些许忧郁,乐天从来没见过雪无我这样的表情,比之先前他丢失过去的回忆时更怅惘,沧海桑田般的苍凉。
寒月手臂受了伤,正是气得发狂,“雪无我!别抱你的男人了!快杀了他们!”
雪无我抬首,眼神扫到他的身上,寒月上蹿下跳的身影立刻僵住了,原先的雪无我当真是可怕,被他看一眼,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那无穷尽的杀气令人的心神都会为之动摇。
“别杀他,”乐天抓住雪无我的衣领,“留他活口审问。”
雪无我又将目光落在了孟乐天的脸孔上,面上露出一点柔意,微一抬手,插在地面的剑回到他的手中,他虽单手抱着孟乐天,那恐怖的充满压制力的剑气却没有因此减少一分,剑光一闪,方才耀武扬威的几人已全没了手掌,却没人敢呼一声痛。
“滚。”
众人立即忍着痛叫头也不回地跑了。
寒月开心了,小声骂骂咧咧道:“天罗地网,赶紧收拾,脏死了。”
铁月霜扶好了铁无疑,上去对着倒在墙上的段少风左右开弓地打了他十几个耳刮子,边打边骂道:“叫你害我师叔吐血!”
雪无我没理会,抱着孟乐天进了隔壁完好无损的一间屋子,径直将人放到软榻上替他把脉,见无内伤,又垂首扒开了他的外衫,雪白细腻的胸膛上微微泛着红,隐约瞧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脚印。
雪无我放下手,沉默地提着剑又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乐天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段少风的惨叫以及铁月霜兴奋的叫好声。
乐天:……霜霜,别这样。
雪无我推门入内,轻轻关上门,依旧是白衣轻剑纤尘不染,大步流星地走到孟乐天榻前,低声道:“疼吗?”
乐天随意道:“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雪无我垂着脸,眼神像浸透了水的云一般湿润而沉重,俯身亲了亲孟乐天的唇,他微微起身,鼻尖轻摩擦着孟乐天的鼻尖,在孟乐天迷蒙的眼神中笑了笑,神情却是忧郁,“你救了我。”
“你是不是全想起来了?”乐天抬手轻捧住他的脸。
雪无我道:“嗯。”
乐天眨了眨眼,“过去的回忆好吗?”
雪无我道:“不太好。”
乐天道:“那便忘了吧。”
雪无我低声道:“这很难。”
乐天捧着他的脸,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我陪你。”
雪无我挪过眼,神情冷然,“你可怜我?”
“怎么?不让我可怜?”乐天轻抚他英俊的脸,“你长得这么俊,功夫又好,本是十全十美的人物,原来还是会有些不快活的地方,我这样既不够俊,功夫也稀疏的人,自然要趁此机会可怜一下你。”
二十多年冷冰冰的杀戮回忆根本抵不过眼前这这个人的笑颜,雪无我不要也不想再做从前的自己,他低下头,额头抵住孟乐天的额头,低声道:“我杀过许多人。”
乐天唇角一弯,“哦,我偷过许多东西。”
雪无我道:“其中的有些人也并非恶人。”
乐天道:“人在江湖,生死无论,强者即是天意,他们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上也无可怨由,为何要因此自责?”
雪无我抬头,眼神中是化不开的郁色,“因我本也不喜杀人。”
“那便不杀,”乐天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雪无我的脸,面上是一贯柔和得令雪无我心醉的神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都这样说了,你为何不能从头来过?”
雪无我慢慢眨了眨眼,“你为何一直劝我?”
乐天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微勾,轻声道:“谁叫我是你的孟郎。”
雪无我已俯身吻了下来。
这个吻的味道在他三日神魂出窍时不断地在拉扯他,将他唤回这个人间,他曾以为黄泉人间全无归宿,哪知早在十五年前,那一个浓荫树下,已注定他魂有所依。
乐天心口受了伤,在纠缠中牵动了伤口,轻叫了一声,雪无我立即抬头,见他皱着眉捂向心口,雪无我冷道:“问完话就杀了。”
“你方才不是说不喜杀人?”乐天将手放在他的耳际,眉眼弯弯道。
雪无我沉着脸,“伤了你,就该死。”
恢复记忆的雪无我还是有点不一样,乐天不管他怎么样都挺喜欢,凑上去在他眉峰轻了一下,“雪兄,来吗?”一手已悄悄摸向雪无我的腰带。
雪无我低声道:“你受了伤。”
乐天道:“无碍,只要不压着便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雪无我听到最后这八个字,想起了某些画面,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放任孟乐天的手滑入了他素白的长裤。
两人边亲着,身上的衣裳也渐渐落了,外头方经历过一场大战,此刻屋内却是旖旎。
正在外头收拾的‘天罗地网’四位老者赶紧摇头走开了,真是受不了,什么无双剑客,厮混起来没完没了的,成何体统。
因怕伤着孟乐天,雪无我一直坐着,孟乐天搂住他的肩膀慢慢晃动,间或仰起头,迷离的眼一扫,雪无我便垂首给他一个缠绵的深吻。
这是他们第二回亲热,比起第一回的半推半就,经历雪无我‘再死一次’的孟乐天似乎放开了许多,全凭自己快活行事,浪得雪无我眼睛里都长出了钩子,一层一层地去剐孟乐天的皮肉,紧攥着孟乐天,让他不至于因为酥软而倒下去。
乐天实在没力气了,凭借自己那点力道又无法成事,搂着雪无我的脖子,轻声喘道:“雪哥,你来……”
雪无我头一回听到他叫‘雪哥’,只觉心头一麻,低头先是重重地吻了他一下,方才哑声道:“你趴下,我怕伤了你。”
乐天乖乖地缓缓起身,跪趴在软榻上,回首双眼含水地看了雪无我一眼,轻轻唤道:“雪哥……”
这一声,雪无我便什么都依他了。
两人直纠缠到了半夜,那点皮外伤乐天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直与雪无我尽了兴快活了个够,仍抱着雪无我精壮的手臂脸颊轻蹭,“雪哥,你会不会再死过去?”
雪无我搂着他,眼神专注地望着他,“不会了。”
“你要吸一口吗?”乐天忽然想到,将自己已经被啃得红痕斑斑的脖子凑上去。
雪无我俯身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脖子,“亦不必了。”
他不知莫肖问动了什么手脚,总之他现在对孟乐天的血液并非那么渴望,他现在渴望的已换成了旁的。
雪无我侧过脸,将孟乐天微肿的唇轻含了一下,伸手与他的手指相扣,眼睛定定地望着孟乐天绯红的脸。
乐天低声道:“我是不是很俊?”
雪无我勾唇道:“是。”
其实世上所有人在他的心中面目都是模糊的,无所谓什么样貌,美与丑他根本无从分辨,只他很厌恶自己这张脸就是了。
雪无我脸上的笑意稍淡了一些。
乐天歪着脸打量他的眉眼,“雪哥,你知道你哪里生得最好看吗?”
雪无我道:“不知。”
乐天微笑道:“眼睛。”
雪无我只是静静地笑。
乐天继续道:“你眼睛生得好,所以一眼就相中我了。”
雪无我忽然又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浓荫,当时的他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落到他怀里的孩子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同样地落在他怀里,雪无我展臂将人虚虚地抱在怀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