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瀚这话说了半截儿,就暗道不妙。就是搁这帮人面前没心没肺地喝了两口,舌头都跟着脑子一块儿有点钝。心里已经想着那半句话得收住,结果还是漏了几个字出来。
乔温怔了怔,脑袋里有一瞬的放空。垂了眼睫,谁也没看。
江源下颌微偏,瞥了钱瀚一眼,没说话。沈辞垂睫,端着身前的青瓷小盅,不过唇地轻轻抿了一口。
一桌人神色各异,沈夏快速扫了一眼桌上四个男人的神情,只以为是因为钱瀚提到了乔温的母亲,这几个男人才一个个这么奇怪。
“钱瀚哥,你这意思是我不好看咯?”沈夏适时出声,眉梢眼尾一挑,佯装凶悍地怒怼钱瀚。
“别别别,”钱瀚赶紧起身,端着身前的玻璃方杯,杯底就快搁到了桌面,姿态摆得极低,“一桌六口,你哥最丑。”
说完,又觉得自己在骂沈辞,赶紧指着自己补充说明,“你哥我,我最丑。”
沈夏脑袋靠着乔温的肩,一点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伸长了胳膊把自己的饮料杯端起来,示意钱瀚自己来碰。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钱瀚笑。乖乖从桌椅空隙里挪出来,端着酒杯绕过十几人的大桌,
“哥哥给你赔礼,哥哥有眼无珠。”杯沿儿矮着沈夏的饮料杯身碰了碰,钱瀚装着毕恭毕敬的样子,还俩手端着四十五度角弯腰,“您随意,我干了。”
沈夏依旧靠着乔温没起身,端着饮料杯,看着钱瀚抬起下颌一口喝干净,才娇声笑着哼了哼,抿了一口,“原谅你了。”
“谢谢了您内。”钱瀚拱手,一脸的惹不起。
刚刚那一屋子的微妙气氛,也掩盖在沈夏的这点玩闹里,揭了过去。
-
在南桥会这样的斯文地方待着,钱瀚只觉得不尽兴。饭局还没结束,就张罗着几个人下一摊儿的活动了。
“钱瀚哥,我和小乔坐你车。”出了包间,沈夏挽着乔温,小高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作响,赶上钱瀚,“你车后排宽敞。”
钱瀚回头,看着霍燃笑。
沈夏瞄了钱瀚一眼,故意又说:“司机还特帅。”
钱瀚笑得更欢实了。
“......”霍燃无语。要不是沈夏那丫头一天天的,尽把对他的敌意摆在明面上,他至于不让乔温和她玩儿么。
眼看着霍燃长腿一抬,就要上去逮人,沈辞抬手,虚挡了一把,“让她俩先去吧。”
霍燃一顿,知道沈辞有话要说。缓了脚步,跟着沈辞一块儿缀在前面几人后头。
“过两个月的国际人工智能展,我有个朋友来,你抽个时间。”沈辞说。
霍燃闻言偏头。要是一般的朋友,沈辞不会特意这么关照他。
“出去那两年认识的,”沈辞说,“纪放。”
霍燃眉眼微挑了一瞬,只觉得这名字莫名耳熟。
“江城纪家。”沈辞也没要他猜,直接给了答案。之所以没在饭桌上说,就因为又是这江城。
霍燃下颌微点,了然了。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似的,低声笑着,拖长了尾音慢条斯理,“就是那位——给自己离婚热搜点赞的纪公子。”
沈辞愣了愣,接着轻嗤了他一声,抬手点了他两下,意思不言而明——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那你帮我安排吧。”玩笑归玩笑,霍燃还是说。
“嗯。”沈辞应下。
-
钱瀚一早自我标榜,此生都要以“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享受人生”为己任。
话虽如此,倒也不是真这么干了。
“我渡”是钱瀚新开的一座酒吧,地理位置优越,就在钟楼巷的北街。老祖宗谦虚地取了个巷字,这地方却早已是个国际化的地标。外人听到这三个字的第一反应便是——灯红酒绿。
南街紧挨着那片六零年代便建造起来的使馆,仿佛自带底蕴。这新开发的地方,显然比南街外放了不少,来这地方玩儿的国际友人也特多。金发碧眼的帅哥美女,操着一口不输当地人标准程度的普通话,和人搭讪调笑。
这座城市就是如此神奇,就连这看似闹闹哄哄咋咋呼呼的花花世界,一街之隔,也能让人品出点传统和新派的差异感来。哪哪儿都透着矛盾似的融合。
一行人下车,酒吧门口两个没穿侍应生制服的见了钱瀚,上前直着腰板,恭敬叫了声“瀚哥”,钱瀚点了点下颌递了个眼神,俩人就识趣地退开了。
乔温不是没来过酒吧,我渡却是第一回来。两个小姑娘被钱瀚领着,挽着手进去。
酒吧三层,乐声隆隆,豪气的装修里又带着点旧工业风的颓。乔温仰头打量了一眼,三楼正中视野最开阔的卡座,跟古时候看戏的戏台子似的。
钱瀚叫人替俩小姑娘上了点小零食,又上了两杯长得好看低酒精度的特调。两杯鸡尾酒上桌,剩下的那三个男人才陆续上来。
没坐两分钟,江源就拍了拍霍燃的肩,起身,“抽烟。”
霍燃知道沈辞不抽烟,沈夏对烟味儿倒也不十分排斥,只是一早嚷嚷过拒绝二手烟。晚饭的时候包厢里没一人抽,江源那点烟瘾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
听他这么说,霍燃自是跟着站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夹了夹乔温的脸,叮嘱道:“少喝点。”
乔温:“......”抽你的烟去吧,管那么多。
江源扬睫看着霍燃那点小动作,站一边等,也不催。
霍燃和江源前脚刚出去,乔温就觉得沈夏就有些不太对劲。刚想问问她怎么了,沈夏就“嘶”了一声捂着肚子,凑着乔温咬耳朵,“我去下厕所啊。”
“怎么了?陪你一块儿。”乔温说。
“不用不用,有手机陪我就行。”沈夏摁住她,“大概吃多了,估计解决的时间有点久,你坐着吧。”说完,拿上手机就走。
“行吧。”乔温好笑。
沈辞和钱瀚坐在靠着里侧的吧台边上,喝酒聊天,乔温看着楼下舞池里的演出。那位驻场男歌手才起了个调,她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就亮了。
沈夏:【嚎啕大哭.gif,原来不是吃多了,是大姨妈来了,呜呜呜,为什么我都这个年纪了,大姨妈来得还是那么随心所欲。这糟心亲戚。】
乔温哭笑不得,给她回:【等着,我去买。】
沈夏:【嗯嗯嗯.gif】
-
“不用听你家老爷子的,回去相亲啊?”霍燃吸了口烟,下颌微抬,轻轻呼了出来。语气里丝毫不掩调侃。
青烟袅袅,攀着无形的空气,升腾进灯罩子里。
“你听啊?”江源冷着张脸,没半点客气地把问题还给他,语气梆儿硬。
霍燃肩膀轻颤,不置可否,低笑出声。
四下无人,江源看了眼今晚瞧着心情不错的霍燃,正了正神色,忍不住问:“阿燃,你对小乔......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霍燃怔了半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说完,又不着调地对着江源吹了口烟,拖腔带调地说:“妹妹啊。”
江源偏头抬手挥了挥,嫌弃道:“正经点儿!”
霍燃看着他笑,接着抽烟,不说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灯光灰黄,映得江源眼神也有些许晦暗,本来说话就特正经一人,此刻的语气更是有些沉,“可能对人家父亲来说,那就是份职责。可对你来说,对我们这帮人来说,没他,就没现在能站在我跟前儿的霍燃。”
能从江源嘴里蹦出超过两个字的长句,实属难得。霍燃却没接他的话,敛了长睫,收了笑意,沉默地抽着烟。
“就算是因为小乔的父亲,”江源微敛的眉眼稍抬,仔细瞧着霍燃脸上的神情,“你好歹也该对人家有个交代。”
江源这句话说完,吸烟室里就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霍燃抬手,两颊陷得有些深,吸了一口指间的烟,顿了好几秒,又一口气狠狠呼了出来。
刚还飘飘然的那点青烟,也跟被这一室的下沉气氛感染了一般,飞不上天,一股脑儿坠进了尘土里。
明明楼下音乐震天,这半开的室内,却像是除了灯罩里滋滋的电流声,连那青烟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过了半晌,才听见霍燃又恢复了以往的散漫不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上心过的浪荡样,“所以我这不是,以身相许了么。”
“你......”江源看着霍燃状似不甚在意的神情,欲言又止。
最后,也只是抬手握拳,朝着霍燃的肩怼了怼,轻声又无奈地,笑叹了一声。
有些事情,还是得他自己想明白才行吧。江源心想。
-
乔温在外面,自然没办法看见霍燃的表情。而霍燃那句毫不在意的调笑,倒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耳朵里。
在她听来,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回答江源的调笑。
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乔温进退两难。
吸烟室就修在洗手间边上,她经过这儿的时候,里头两个男人早就聊到了她并不想听的话题。
有什么呢?这不是自己一早就该知道的答案吗?何苦躲在暗处挪不开脚。难道还能希冀从霍燃嘴里,听出什么不一样的回答来?
听霍燃亲口说一遍,倒也免了她再有什么不该有的期待。和——像上回一样,当面问他的不堪。
只是,本以为胸腔里那块早该麻木的地方,为什么还是闷得钝痛。
乔温闭上眼睛,下了点气力,咬住下唇内里的软肉。她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的,如果身体一个地方的痛觉,能超过另一处,原先的那点痛意,也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尝到嘴里的那一点点血腥气,乔温长睫缓抬,松口。刚准备当做是才来,现在就要经过吸烟室的门口去厕所——
“小乔,你站这儿干嘛呢?”钱瀚咬着烟走来,声音带着含混的笑意,音量却不低,“一转眼你和夏夏都没了。要把你俩弄丢了,我还不得被你们家俩祖宗给活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