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燃走后,乔温扫了一眼侧边的设备。
光那单独一个布朗电箱,就够在如今的平城二环里头,买个老小区的淋浴间了。
抿了抿唇,垂了视线。乔温收了心思,继续和基地里的工作人员对接工作。
下午,出发去沈夏那儿。
“嗳,小姐,您不是要去沈小姐那儿,我送您啊。”严格按照吩咐等在外边有一会儿的李佳,见乔温背上东西从工作间里出来,立马跟了上去。
“......”乔温愣了愣,“我不是让赵琪和你说不用来了么。”
李佳性子比赵琪活泛了不少,见乔温这么问,嘿嘿笑了两声,“还是让我送您吧,结束了也好把您再送回去。”
那两声挺有灵性的“嘿”一出来,乔温就明白了。又是霍燃的意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这点交友的自由,都得被霍燃限制在条条框框里了。
这么一想,自然有些不高兴,乔温低声说:“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也没等李佳再解释点什么,转身就走。
“嗳,小姐您等等我......”李佳急死。好好的笑个屁啊,得,这下好了。
车子在地下车库,乔温又一个劲儿地往外走,两头顾不上。
李佳没全程陪同跟到人,只好给赵琪去了个电话,就差哭哭唧唧,“赵哥,我这是真拦不住。您说我也不能上手拉不是?这谁敢啊?您看您帮我和霍总,说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也做不了主。赵琪只好应了李佳,先挂了电话,然后在后视镜里,试探着看了一眼车后座。
正好在镜子里对上了霍燃那双看似不带情绪的凤眼。赵琪一凛,干咽了一口,干脆什么也没说。
此刻正坐在车座后排的霍燃,全程听见了赵琪和李佳那通免提。视线从后视镜里挪开,重新落到手里的文件上。
车厢里安静地只剩空调出风口的冷气声。
隔了几秒,终于多了点纸张翻动的声响,紧跟着的,是霍燃一声轻嗤。
男人像是不甚在意地淡嘲道:“让她野,还能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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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整座影棚出口处的玻璃大门,身后的冷气来不及收,热浪又急着闯进来。
乔温半只脚刚踏出去,就被这两波力量吹得一个激灵,全身毛孔还来不及张开,就要接受户外烧窑似的温度。这一刻甚至生出种,一脚从阴间踏进了阳间的荒谬感来。
站在门口愣了两秒,自嘲似的轻笑了声,乔温觉得自己,好像是挺可笑的。
伸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帐篷,乔温抬头,眯着眼睛瞄了一眼下午的大太阳。
这两年平城的空气治理得还不错,譬如今天,已经快靠近傍晚,天还蓝得一丝白云都没掺。
光晕掉进瞳孔里,过于明亮,照得乔温有一瞬间地恍神。
画面轮转,眼前的光景,覆上一层老电影一般的时光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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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晒得人喘口气儿都能大汗淋漓的暑假。
平城二环胡同里的一处老楼,其中的一户,大门微敞。里头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丝毫不输屋子外头的蝉鸣。
门口“偶然”经过的邻里,也不怕热,晃着折扇扇着风,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五六十平的小房子里,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人。一匹的挂壁式旧空调,吭哧吭哧呼出点不顶用的凉气。
大人们无视退站到厨房门口,抿唇咬着牙关,杏眼浮着薄雾,红着眼眶不说话的乔温,兀自讨论着。
“让小乔上我家呗,我儿子开学就要六年级了,小乔不是成绩不错,正好让俩人做个伴儿,教教我家混小子。”
“阿征小时候不也住的我家?都怪可怜的,小乔还是去我那儿吧。”
“你说这话我就要笑了,谁不知道阿征小时候你对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搞得我像是图阿征那点补偿金似的。就他那点工资,按比例分给他姑娘,每个月能有多少?这年头养个小孩儿花多钱你不清楚?”
“你不图?你不图你算得那么清楚?”
“嗳你......”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指不定她妈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
“都走了那么些年了,这回不也没联系上?”
......
亲戚口中的阿征,就是她父亲乔征。
乔温看着这几个对她来说,完全属于陌生人的“亲戚”,从头到脚冒着汗,却被微敞的门缝里灌进来的热风,吹得有些发寒。
垂在身侧的指节蜷缩,掐着掌心,紧捏成拳,哑着尚且轻糯的嗓音,执拗道:“我谁也不跟。”
“你这孩子,就你这年纪你能上哪儿......”
这大人话还没说完,屋门口那扇绿锈斑斑的铁皮防盗门,突兀地响起“嘭”的一声巨响。
包括乔温在内的一屋子人,全被震得一缩,懵在原地,视线一转。
先前指着乔温准备训诫两句的大人,后面半截话头,也断在了喉咙里。
铁门哐当撞到墙壁上,乔温眼睁睁看着老旧的墙皮,扑簌簌,掉了几块下来。
这是乔温第一次见到霍燃。
在小姑娘十几年有限的记忆里,从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看的人。
少年穿着白衬衣,一脸桀骜,抄兜站在她家门口,一双凤眼肆意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那种看着一屋子人的眼神,乔温后来又回忆了一下,大概就像是,在看一屋子垃圾。
还是不可回收的那种。
他的衬衣好白。乔温垂睫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灰白旧墙皮,更让他显得和这屋里所有的东西,格格不入。
“怎么,就这破房子,你们还想从这小孩儿手里骗呢?”少年懒懒开口,眼里噙着不屑,下巴微扬了扬,指了指傻愣愣站着的乔温。
屋里大人眼神躲闪地打量了少年一眼,又瞧见他身后跟着的俩人。
大三伏天的,那俩人还穿着一身正装。有一位手里拎着皮质公文包的,长得活像个律师。
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这三个人里,谁是说话的主。虽然还摸不清他的路数,却因为这气场,瞬间转了话锋。
“您瞧瞧您,这话说的,这也不是她的房子啊。”
“是啊,我们这也不是怕她一小姑娘没人管么。您是......?”
霍燃什么也没说,下颌微偏,朝着说话的人,斜斜一个眼神递过去。一屋子大人,瞬间又噤了声。
那个还是少年样貌的男人,闲闲散散抄着兜,踱到她跟前,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却不像在笑,垂了眼睫,眉稍微挑,“这不是你的房子?”
乔温被他问得有些窘迫,原先紧握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挪到身前,揪着旧T恤的下摆,小心地搓了搓。
离得近了,稍稍低头,乔温能闻见他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还能看见他白衬衣前襟那儿,镂刻着细致花纹的木扣。像是神话里兽纹的形状,每颗各异。
抬起手背擦了擦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小姑娘那会儿,大概还不明白有一种叫自惭形秽的心境。乔温抿了抿唇,小声嗫嚅道:“租的。”
少年半阖着长睫,盯了她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睫轻缓地眨了两瞬,忽然看着她笑了。
眼里溢着碎光,笑容痞气又散漫,还掺着些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乔温有些懵,杏眼圆睁,努力抬头看着他。他笑得,可真好看啊。
接着,又见他突地俯身,开口问她,“小孩儿,要跟我回去吗?我养你。”
纡尊降贵似的,丝毫没想掩饰语气里施舍的意味。
乔温知道,从今往后,她无家可归。
屋外阳光正盛,厨房太小,斜刺进一束光,都能攀过窗子,落在他好看的脸上。
乔温看着他下眼睑那儿的泪痣,被阳光照得微红,像颗火星子似的溅到她心上,烫得人一颤。
一时间,乔温倒有些分不清,眼前发光的到底是什么。
就算迁就了她的身高,乔温还是只能仰视着他。
小姑娘看着眼前的人,抿了抿唇,点头,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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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温闭着眼睛,眼皮后面的瞳仁,还能感受到肆意的阳光。
人大概就是这样,起初,只想躲得远远地,偷偷看一眼那束光。后来,就滋了妄念,想要那束光能照到自己。最后,还贪心到想要拥有整个光源。
也不怕灼了自己。
她被这光吸引,又因为看久了,灼得眼睛生疼。
乔温低头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睫,还只觉得眼睛前面,晃得像有人挑着纸片儿在演皮影戏似的,花得厉害。
视线不聚焦地斜斜盯着路面,乔温深吸一口气,又鼓着腮帮子,缓缓呼了出来。
不看了,走人。再看她就要瞎了。
结果,刚豪迈地往前跨了一步——啪叽,头骨撞到肋骨的声音。
“嘶——”乔温眼睛更花了。
“姐姐,看路。”眼前的“肋骨”,慢条斯理来了一句。又挺绅士地搀着乔温的小臂扶了她一把,话音带笑,低声说,“你撞着我了。”
“......”乔温赶紧捂住额头往后退了大半步,连声道歉,“对不起,眼花了。”
“没事,注意点,别摔着了。”
声线优越。年轻、好听,还有些耳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啊,谢谢。”乔温没想到,自己撞到的人,对方还能这么和颜悦色。
睁着此刻还闪着花花影子的杏眼,乔温再一次“看着他”认真道歉,这才侧身离开。
少年看着眼神压根没聚焦在他脸上,活像在“睁眼说瞎话”的女孩儿,翘了翘唇角。笑得有些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