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康的萧综,是个不会用言语打动人心的人, 他往往会用热嘲冷讽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含义, 将旁人说的一文不值、自惭形秽, 哪怕他说的是对的。
他讽刺临川王叔的挥霍无度是蠢货才干的事, 还写过一篇《钱愚论》骂他;
他讽刺过祝家就是蚂蚁搬大象, 全是帮倒忙, 甚至直接找祝家要赎身钱,不想帮忙就直接给钱, 谁也不赖上谁,结果让祝家顺利从他的船上脱身。
会善解人意的对臣下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 并为之努力的, 从来都是他的兄弟太子萧统。
然而到了洛阳的萧综, 也开始一点点收敛起身上的尖刺, 学着去包容这世上的“蠢货”和“懦夫”,并且学会了挥舞金银而不是拳头,用利益和前途来诱惑别人。
说实话,一个一无所有的萧综能将魏国局势搅成这样, 在才能和格局上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有的兄弟, 甚至比起梁帝刚起事时也不甚逊色, 如果马文才不是深知他的本性、且被他三番五次差点害死, 恐怕确实会被这一番话打动,真的投效与他。
有时候,一个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公,比什么都要重要。
但一个人的本性, 真的能因为半年的佛法熏陶,就能改变至此么?
“不会的。”
马文才冷酷地思考着得失,心中却在否定着这个答案,“我死过一次尚且本性未改,又何况并未遭遇什么磨难的萧综?他现在只是因为居于下风,才收起爪牙,隐藏利齿,一旦我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等待的只有绝龙谷时的下场。”
想到此,他将心头那一丝动摇忽略,脸上只做犹豫的表情。
“你说你要我投效你,难道是要让我留在魏国吗?”
马文才皱眉,“如果只是给我官职和财帛的话,你和元冠受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根基全在梁国,并不准备抛弃一切跟你在魏国打什么江山。”
萧综就怕他毫无疑问,他心中有问,代表已经心动了,此时马文才直接索要“报酬”,他反倒笑了。
“在我大梁,一切唯出身论。你从会稽学馆一路走到建康,难道还看不出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吗?”
萧综心中的愤世嫉俗暗露鳞爪,狠狠地抓了马文才一下,“跟我在北朝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叛乱的六镇子弟和尔朱豪酋,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格局,给了这个江山新的面貌,所有的规则,都可以由我们来创造……”
六镇子弟杀光了在北方耀武扬威压榨民脂民膏的大臣,尔朱荣在洛阳杀光了所有高门的“贵族”官员和腐化堕落的拓跋宗室,以往只知道放浪形骸攀比斗富的豪门如今都成了一坯黄土。
现在的北魏,什么郡望出身都是笑谈,掌权的唯有军主。
能在这个世界建立起不以出身来论功勋的国家,唯有一百年前的拓跋魏,与一百年后的现在。
萧综有这样的野心,他相信马文才的心中也有。
马文才确实有,不但马文才有,六镇所有抛却性命的勇士有,河东所有起事的义士有,就连躲在屏风后的崔廉,此刻也在为萧综口中描述的未来心神激荡。
“我明白了,原来你的野心是这个……”
马文才嗟叹道。
“难怪你能立刻说动了陈庆之,又能招揽那么多奇人异士。”
“我的出身能给我提供很多便利,但从小父皇就教导我们,一个人要成大事,得看你能给别人多少好处。”
萧综是皇子出身,哪怕过去再怎么憎恨自己那矛盾的身份,但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南方那位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国家的雄主。
“陈庆之在南边的地位很尴尬。”他毫不避讳自己对陈庆之的拉拢,即使那拉拢彻底分化了马、陈二人。
“他是我父皇的书童出身,才华也许是有的,可是没有经验是他致命的缺点,即使父皇再怎么想给他立功的地位,都要考虑下失败要承担的后果,所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得到能独自领军的机会。”
“如今他一路攻克魏国的城池土地,可谓天生的帅才,可这一切带给他的不是功劳地位,而是南方士族对他的忌惮和提防,即使是我父皇,此刻必然也在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所以他一旦回到南朝,也许他自己能受到重用,然而他的白袍骑,是必然不可能再存续了。”
说到这里,他和马文才齐齐一叹。
白袍骑是骑兵,在骑兵不受重视的梁国能壮大只是个偶然。
如果不是梁帝需要骑兵去北方救儿子,哪怕马文才再会敛财、陈庆之再会练兵,没有倾尽国家所有马力的支持和流水一样的财力支撑,现在的白袍军都不会出现。
如今萧综已经获得了自由,白袍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梁国不会允许长期花费这么一笔巨大的支出支撑这么一支派不上用处的骑兵,回到梁国的白袍军,等待他们的将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结局。
没有舞台的陈庆之尚且奋起一搏,如今他已经有了一展才华的舞台,又在魏国证明过白袍军能立下如此辉煌的战功,难道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宿命吗?
“所以陈庆之会投靠我,是一种必然。”
萧综叹息,“他这样的名将,就如不世出的宝刀,一旦现世,即便不能为雄主所用,也要将它折毁不容旁人觊觎。他不甘被冷落,却也不愿背叛故国,在这世上,他唯有投靠我,才能既不被人苛待,又能得到一个善终。”
“我会向父皇讨要他作为我在南边的助力,也会替他向父皇讨回他的家人,父皇会支持我。他在南方无法以军功建立功勋,南朝没有人会忍受下一个桓温、刘裕的出现,在我身边却可以。”
“我需要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我身边,他能成为真正的‘关中侯’、能成为举世称颂的英雄。他能为我镇守中原地方,也能真正改变南北的局势……”
说罢,他轻挑眼角,看了马文才一眼,反问道。
“他跟随你,跟随我父皇,可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自是不能。”
马文才终于被萧综的“手腕”所折服,坦然而答。
萧综连陈庆之的尴尬处境都能了解,又何况马文才的?
“且不提陈庆之,以你这样的出身和年纪,若要在梁国出头,又得熬多少年?”
所以待他听到马文才的回答后,不紧不慢,又是一问。
“谢举今年四十有六,朱异也正值壮年,朝堂上王谢之流的子弟虽尸餐素位,可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生孩子,梁国流内流外俱有后备的人选。就算你立下了赫赫大功,回到梁国,你难道是要做个将种吗?”
梁国不似魏国,梁帝萧衍治理国家非常勤勉,对于各地宗室也非常宽和,除了对外战争时需要盘剥百姓,大部分时候百姓都能安稳度日,所以梁国很少发生内乱,宗室造反更是没有。
而这么多的高门世族和梁帝磨合了几十年,有些人家甚至已经经历两代,皇权和士族的权利早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有些高门还对梁国和梁帝建立起了比家族更高的忠诚,即便在梁帝这里得不到出身的,也已经走到太子身边,谋得了来日的起//点,轻易不会让一个“外人”来打破多年来维持的朝廷局势。
以陈庆之这样的才华和能力,也足足忍了近三十年才有发挥的余地,而且发挥的舞台不在梁国,而是魏国。
而以马文才的能力,要在朝堂上熬资历玩手段,就算再怎么得宠与皇帝,也至少也要娶到一门高门的贵女改换门庭,再熬到四十岁左右,才能达到朱异那样的地位。
如今立下战功的是主将陈庆之而不是参军马文才,哪怕梁帝要以军功为他晋身,恐怕也只能给他个将军的封号。
在萧综看来,在马家这样急需跃入豪门的士族眼里,擢升为“将种”怕不是赏赐,而是惩罚。
在建康几十年、从小接受皇权熏陶的萧综一语中的,直接击中了马文才此时最大的问题。
马文才会放弃在南朝折腾,而是用尽心思往北面发展,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除非真能学尔朱荣一朝踏遍公卿骨,否则在天下太平的年代,根本没有打破阶层隔阂的可能。
“真是厉害啊!”
马文才在心中再三叹服,为这番精彩漂亮的拉拢言论击节称赞。
“若他在建康时有意和萧统争位,也就没那位太子什么事了……”
从头到尾,萧综没有提一句有关实质的“承诺”,也没有应允他能得到什么地位和好处,却已经勾的他内心动摇,甚至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可想而知,当初的陈庆之和那些想要改换门庭的草野豪侠听到他这番言论,该如何纳头就拜、奉为明主。
马文才脸上的动摇和赞叹绝不是做戏,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认同,从他进入建康至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除了萧综,哪怕那位让世人称道的乌衣巷主谢举,都不曾让他如此心悦诚服过。
正因为他脸上的动摇和赞叹不是作伪,萧综也看出他现在正处于挣扎之中,立刻又是一番趁热打铁。
“我知道你有奇才远略,也志度弘远,人皆莫及,但今时今日已经不同往昔。自古至今,除了汉篡秦和五胡乱华之时,就没有寒门能成事的时候。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招揽,想要坐收渔人之利抢先攻下洛阳,也守不住这锦绣山河……”
萧综说这话时,并没有傲慢之态,甚至十分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我沦落魏国,可谓是孑然一身,却依旧能够成就现在的局面,为何?皆因我是皇子出身……”
“我能用奇谋巧计谋事,你也是如此,但即便你打下洛阳,无论是梁国还是魏国哪一只兵马反攻,你便要丢了这北朝的国都。魏国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四周强敌环伺,这北朝的帝王之位,萧宝夤坐不下,元冠受坐不下,元子攸坐不下,尔朱荣坐不下,无门阀支持无大义名分的马文才你,更坐不下!”
他拍了拍自己,矜持一笑。
“你和陈庆之求不来的强援,我可以。你再怎么能干也变不出百万雄师,我却能从梁国调来援兵,我亦能从南朝讨要来更多的粮草物资,甚至于人口。”
“我有整个南朝作为倚仗,如今无论谁得了萧宝夤的兵马都无法坐稳北朝的江山……”
萧综看向马文才,眼中是震慑心魄的自信。
“唯有我可以!”
这最后的几个字,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马文才终于折腰。
他似是终于认命,躬身而拜。
“愿为殿下效劳!”
“好好好!”
萧综终于说服了这最“顽固”的反对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连忙伸臂扶起拜服的马文才,眉开眼笑道:
“他日我若能入主洛阳,陈庆之就是我的大司马、我亲封的梁王,而你马文才,就将是我的梁国公……”
只有将他真正折服,萧综才会做出许诺。
否则,承诺变成了招揽的“条件”,对马文才这样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可言。
从梁国小小的县侯一跃成为公卿,即使是马文才也不禁动容。
“到时候,你增邑万户,可以名正言顺的成就自己的霸业。你若留在朝堂帮我,尚书令的位置就是你的,若你不愿留在洛阳,那徐州刺史的位置,我也可以让你有名有实……”
他想了想,又说,“我听陈将军说,你和怀朔的花夭情投意合,若你想要带兵,我也可以让你镇守六镇,让六镇兵马听你调遣,成为镇守一方的诸侯。”
在“拉拢”人上,萧综可谓是体贴入微,不但为他想好了好几条路,甚至打消了他会卸磨杀驴的疑虑。
六镇兵马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马文才要是和六镇出身的名将花夭成亲,那镇守六镇便既有人望又有官职,假以时日,何必担心萧综鸟尽弓藏?
马文才既然答应了“投效”,也就干脆利落不脱泥带水,点头道:“这些都是后话,先得送殿下入了洛阳,才有今后的荣华富贵……”
他直截了当地问: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萧综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陈庆之带兵能力确实超强,可有时候有些顾首顾尾过于谦卑,反倒没有和马文才相处起来自在。
所以他也回答的很是痛快。
“我需要你开具文书,派人送我前往长安。我还要你手书一封,说明我领大军回返时会让出潼关,并协助我攻克洛阳,以你魏国和梁国的印信为证,助我收服萧宝夤的兵马。”
有这两者帮助,他到达长安后收服萧宝夤的兵马就容易的多。
在他人看来,他是萧宝卷的儿子,同样的手书他离开之前陈庆之也写了一封,他那封上写明的是以白袍军和魏国兵马相助。
有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的人马,他的兵力就足以和萧宝夤的齐军抗衡。萧宝夤如今已死,长安必定混乱不已,他再加以拉拢和分化,必然能拿下长安。
潼关和雍州拿下,魏国西边半壁江山已经得手,再图洛阳便易如反掌。
萧综索要的东西对马文才来说一点都不难,况且之前褚向过关要的是同样的东西,马文才准备起来可谓是熟门熟路。
非但如此,马文才还亲自挑选了上百个精壮的士卒,将他们交由萧综,保护萧综的安全。
虽然他知道萧综暗地里一定也有豪侠剑客保护,但这支来自他的人马代表了他的立场,在某种意义上也能证明萧综的实力。
马文才如此“体贴”,萧综也是无比欣慰,自然不会退却了他的好意,未免迟则生变,他得了马文才的帮助后便立刻出发前往长安。
马文才将萧综送出潼关几十里,临分别前,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殿下,我很好奇,若是我当时没有答应你,反倒将你扣下作为人质,你会如何?”
萧综嘴角一扬,一点都不奇怪马文才会问起这个问题,也状似随意地回答:
“其实在我离开永宁寺之前,我的老师达摩禅师就已经出发前往梁国了。”
马文才一怔。
“他曾预测出佛门将有大劫,而我是应劫之人,所以当初才收我作为弟子。我亦承诺他日若能得了北朝,依旧善待佛门。”
他看了眼呆住的马文才,笑眯眯地说:“待你们都来了洛阳后,他又预测大劫应在南方,而不是北方,于是决定南下梁国,化解佛门的劫难。”
“我那时布局已成,就等收网,岂能坐视出现变化、功亏一篑?所以便让陈庆之出具了南下的文书,让达摩老师带了我的信件,前往建康,交由我的父皇和兄长,说明我的计划。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封信,是用来提防你的。”
“老师曾学过轻身的异术,能一苇渡江,在山岳间穿行如履平地,可日行千里,算算时日,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建康了。”
达摩是有名的高僧,连梁帝都曾亲自接见过他,后来达摩离开梁国,梁帝甚至派人追赶了十几天,才无功而返。
如今达摩去而复返,以梁帝的性格,自然依然会恭敬迎接。
饶是马文才再怎么计略过人,也想不到他的后手不是陈庆之,不是招揽的亡命之徒,而是佛门理应出世的高僧?!
“不过你不必担心……”
知道马文才现在肯定在后怕,萧综笑着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安慰他。
“只要我拿下了长安,那信就不会送到父皇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