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宾院里, 北海王父子相对无言。
北海王元颢是个标准的鲜卑贵族,从小学习武艺强健体魄, 十四岁就诞下嫡长子,而后父亲去世, 顺风顺水的继承了父亲的北海王爵、立下世子,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完成了身为一名宗室该完成的任务, 完全松懈了下来。
他的青年时期,宗室里有任城王、高阳王和清河王这样德才兼备的领袖支撑着, 朝堂上有勤勉的君主主持着, 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
然而从他迈入中年起,这个王朝突然开始风雨凋零,以往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宗室领袖们随着动荡的时局一个个离去, 待北海王再回首时, 发现自己的血脉竟已经是为数不多可以继承那个位子的人选。
但本质上,他还是那个从青年后就一直松懈着自己的王族。
所以, 他才会在大难来临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而不是顽强抵抗;
所以, 他才会永远想着借着别人的庇护完成心愿,而不是自己努力。
这一切世子元冠受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他在强忍着恐惧苦苦周旋时,父亲却带着所有心腹和精锐的侍卫独自逃跑。
也无法接受他回来后,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粉饰太平,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可他是自己的父亲,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我就说, 不要那么对待花将军……”
北海王世子叹气说,“父王是要成就大事的人,且不说她在军中的声望,就冲她杀了胡太后这一点,若是被人知道她被我们这么折辱,以后哪里还有义士敢投奔?”
他们鲜卑人最重英雄,哪怕是敌对方,一旦被认可了,被放回去都是常有的事,先祖时鲜卑三十六部也并不全是靠武力征服的,花夭那时候只是为了保护旧主,理论上他们才是德行有亏的那方,本应该将人放了的。
现在可好,花夭被旧识救了出去,他们做的事很快就会被人知道。
她是怀朔镇将之后,又是任城王的旧部,先后杀了元叉和胡太后,给清河王与不少遭到迫害的人报了仇,得了不少宗室和将领的感激。
一旦他们与她结仇,他们在宗室里就更加声名狼藉了。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值得忌惮的?要不是看在她秘密组建了一支佣军对我们可能有用,半路上杀都杀了。”
北海王反倒觉得自己不够干脆,要是不图谋那点兵力,早早将人杀了就好了,“说到底这只是我们魏国内部的纠纷,梁帝那边不见得会理会。”
他可惜着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元彝那小子哪里比我强?扶持那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难道不比扶持我好吗?!”
“如果花将军只是领着黑山军,如今她在梁国,确实没什么好忌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那马文才亲口向我承认过花夭是他的心上人,说不得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都是马文才设计了来救人的。”
北海王世子缺乏历练,但并不是没有脑子。
“梁帝说的那般清楚,如果要借兵给我们,只能借本部的白袍军,此时我们得罪了马文才,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波折?”
早在宴会时,北海王世子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马文才对他们的敌意,可那时他没有推测出马文才的敌意在哪儿。
后来再想想,怕是那把磐石现世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已经推断出了花夭遭遇了不测。
在明知心上人出了事的情况下,还能隐而不发,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设计谋划、借势借力,再一击必中。
此人的手段之老辣,城府之深沉,已经到了他们不足以为敌的地步。
更何况,他手中掌握着白袍军。
果然,说到白袍军,北海王元颢沉默了。
“那梁帝也是敷衍我们!”
北海王冷笑了一声。“梁国边境十几万大军,仅上次护送那便宜儿子去徐州就调动了五六万,我堂堂魏国王爷,回去是要继承大统的,梁帝就拿一支白袍军应付我……”
他是魏人,“魏国骑兵天下第一”的念头根深蒂固,对梁国的骑兵实在看不上,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梁国能给他们凑一支上万人的骑兵不容易,所以心里虽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开口就说“借我们几万步卒”这样的话。
何况全魏国能继承皇位的宗室都在往洛阳赶去,他要的是速度快,除了骑兵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父王说的是气话,这是皇帝的本部兵马,再差能差到哪里?”
北海王世子没见识过之前的白袍军,用的是魏国羽林郎的标准劝说父亲。
“我打探过了,我国出使梁国时,花夭还曾帮着训练过白袍军,现在白袍军骑着的都是我们魏国的河西马。也因为这个,花夭当年和马文才有了私情……”
“能克制我国骑兵的,唯有了解我国骑兵特点的将领。这支白袍骑本就是我魏人训练出来的,又骑/乘的是我魏国的好马,肯定能和那些逆贼的骑兵抗衡。所以我们能不能回洛阳,端看他们会不会尽力护送了……”
他叹气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马文才、和白袍军结仇比较好。毕竟在梁国的魏国宗室,也不是只有我们。”
随着儿子的劝说,北海王元颢脸上原本不可一世的表情渐渐垮掉,继而浮现的是忐忑不安的神色。
“那,那怎么办……我们得罪都得罪了……”
元颢看着儿子,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要不,你去向花将军道歉吧!当时我要杀她,是你阻止了我;后来找婆子照顾她也是你吩咐的,她都听见了,你去道歉,她说不定会原谅你……”
见儿子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元颢的尖叫声越发高亢:“你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老糊涂了!她是魏国人,她是花木兰的后人,再怎么恨我也不可能弑杀我,也不需要她原谅我,只要不在后面使绊子就行了!”
“不是这么简单……”
北海王世子耳边是父亲的尖叫,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元颢好想大吼“你才是王啊该出面的是你啊我怎么能代表你怪罪你啊”,可他的父亲好似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办法。
“你看,花夭现在肯定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而且我被梁国人这么一吓,确实精神不济。就这么决定了吧,这几日我就称病不出了,若是梁国宫中要见,你去见也是一样的。”
北海王元颢目光闪烁,“花夭那边,你去求见马文才,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库里的东西任你取用当做赔礼,多赔几次,相信那马文才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
他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不顾儿子是什么想法,说完将手一甩,就要左右送儿子出去。
北海王世子出了门,仰头苦笑,静默不语。
北海王元颢的王府门客幕僚其实都挺同情这位公子,只是他们效忠的是北海王的王爵而不是个人,所以明知他被北海王坑得不清,也只能帮着一起填坑。
“世子,王爷至少有句话是对的,花将军现在最不想见的肯定就是王爷……”
王府的典客委婉地劝说道:“花将军被马参军送去了太医局,要求见应该不难,既然事关大业,世子为大业忍一时屈辱,又有何难?”
北海王世子将下唇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归国的思念占了上风,长叹一声。
“罢了,备帖子吧。”
***
北海王世子再见花夭时,场面异常尴尬。
据说“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的花夭,却正在五六个婢女的侍奉下吃着香瓜。
屋子里目及之处都铺满了南方有价无市的珍贵裘皮,蝉翼纱制就的遮阳帘悬挂在窗前,花夭身下的软榻上垫着是魏国皇帝才能使用的贡品云雾绡,身上着的是寸头寸金的软烟罗,屋子里点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就连吃的香瓜,都并非这个节气的瓜果,想必是温房里产出的稀有之物。
太医局并非内宫,置办不起这样奢靡的“病房”,那这般照顾高门贵胄都绰绰有余的屋子是谁的心思,不言而喻。
他们原想着马文才虽然位高权重,可却不是什么灼然门第,也不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即便和花夭有点什么,可出于梁国对他们父子的重视,只要他们付出足够的“诚意”,也不见得就不能在花夭这件事上息事宁人。
然而北海王世子心存的那点侥幸,在看到花夭屋子的那一刻完全被打碎了。
即使是他在封地王府里的寝房,也没有花夭现在暂居的这间屋子华丽,更别说屋子里的陈设,马文才哪里看得起那些他们带来的“赔礼”?
花夭看到这位拓跋王室的公子,连一个表情都欠奉。
其实和新任任城王元彝交情好的,并不是北海王元颢,而是他的儿子元冠受。两人性格相仿,背景类似,又都是宗室,早些年一直都有来往,后来她护送小任城王去葛荣军中,也是这位世子先邀请的少主。
结果一场鸿门宴后,任城王府损失惨重,以她对少主的了解,即使他脱了困,自己的信任被辜负后的痛苦绝不会少,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轻信而陷入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正因为如此,即使后来她在北海王世子对其父的劝说下保住了性命,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感激。
他明明不缺乏向善的聪慧和能力,却缺乏行正路的勇气,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选择了袖手旁观的妥协,这种人比为恶者还可怕。
而元冠受对花夭的感观,实在是很复杂的。
“花将军……”
他斟酌了一番用词,才缓缓地开口:“恭喜你终于脱困……”
“有什么好恭喜的?我该庆幸自己还好没成为一个废人吗?”
花夭示意了下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吃瓜还要靠人喂的废物时光。
“哦对了,我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
她嗤笑了下。
“此事确实是我们的不对,彼时双方立场不同,难免有所龃龉,还望花将军以大局为重,你我冰释前嫌……”
世子对着软榻上的花夭躬身一礼。
“若有我父子可以弥补之处,任由将军驱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瘦了点,没办法家庭妇女的国庆节是灾难。
明天其实是修罗场,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