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无畏开口之前, 马文才考虑过很多种可能。
江无畏并不是什么良善女子,否则也不会前脚临川王失势, 后脚她就把他蹬了、杀了个侍女逃出来的事情。
虽然这件事是临时起意,但从她做的滴水不漏上可以看出她即使在盛宠之时也一直有着危机感, 并且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开的准备。
很少有女子能保持这样的冷静,萧宏对她是真的好:她喜欢吃鱼头, 临川王府每天变着花样做鱼头,鱼身子吃不掉直接丢掉, 也不知养活了多少贫户;
她喜欢珍珠, 向萧宏献宝的人萧宏会直接索要珍珠,时间久了,人人都知道临川王府后院那位美人喜欢珍珠。
上一位如此受宠的美人儿是东昏侯萧宝卷身边的潘妃, 然而城破之时, 潘妃随着萧宝卷去了,生前受宠死后相陪, 即使是个祸水,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不少人佩服的。
正因为江无畏凉薄又自私, 他想过她可能是要个假身份远遁、想过她是想要他帮着处理从临川王府带出来的财富,根本想不到她想要祝英台。
祝英台也愣住了, 不过她没有马文才想的那么多,直接就问了:
“要我吗?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语气坦荡荡, 完全没有一点暧昧对象的感觉。
一个是过尽千帆的王府宠姬,一个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公子,若祝英台真是个男子, 说不定还真要被这位畏娘收服了,可惜她是个女人,脑子里一点那种旖旎的想法都没有。
寻常男子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感觉就是这女子恬不知耻,再加上她是乐籍出身,又当过临川王的宠妾,虽然在金雀楼里有帮他掩饰身份之恩,却也做好了被羞辱或轻视的准备。
但祝英台不但没有任何轻视的感觉,甚至没听出她话里的暧昧,只诚心诚意的问自己能帮到她什么。
江无畏一生之中见过无数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也坦坦荡荡地说:
“我想你纳妾身为妾。”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妾身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不敢求公子兴师动众,只要给一个名分就行。”
在他们提出反对之前,江无畏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这世道女子即使拥有财富也举步维艰,更别说江无畏的财富都来自于临川王的馈赠,大多是些珍宝玉石,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要换成钱却需要一番周折,她一个女子去变卖,说不定被人盯上就人财两空了。
而且她过惯了奢侈的日子,让她到处东躲西藏她也受不了,最好的选择便是选一良人嫁了,用她带来的“嫁妆”继续过好日子,至于什么自由、什么野心,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太大兴趣。
她在风尘中打滚,知道这世上能寻觅到一个良人有多难,如果找一个穷酸的,说不定没几天那人就打上了她“嫁妆”的主意;如果找一个出身富贵的,肯定又会对她的来历存疑。
祝英台陷入金雀台的那段时日,即使对金雀台里那些男扮女装的男人也没有歧视之心,后来她打探过祝英台这个人,发现他洁身自好、又十分能干,和马文才与几位皇子都有着很好的私交,但却不仗势欺人。
更别说他出身豪族,对荣华富贵看的淡泊,唯喜好诗文。再加上他不是家中承嗣子,哪怕娶个出身不明的妾室,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祝英台,愿以全副身家托付与她。
“……正因如此,我需要一个妥当的身份。”
江无畏对着祝英台微微一笑,“小郎君,在临川王府这么多年,早已攒下了不少家财,之前一直藏在妥善之处,后来我从王府出来,也带了不少宝贝。我过惯了好日子,也善治家,你纳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便可,对你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瞬间,马文才和祝英台都懂了。
江无畏想要包养祝英台,宅子她买,家里用度她负责,买来的仆人奴隶她来管,祝英台就挂个名头,纯粹享受就好。
有了祝英台这个“男人”顶在前头,无论江无畏的日子过的怎么奢侈都是祝英台“赐”的,而祝英台是东宫的人,又和二皇子、三皇子交情都不错,还是马文才的挚友,旁人也难打上他的主意。
“畏娘倒是好算计。”
马文才冷哼一声,“只是畏娘所说的‘宝贝’,怕是从临川王那宝库里私盗的宝贝,就怕你到时候反倒给英台惹了祸。”
“马侍郎且放宽心,王爷在外库里的东西都有登记造册,但那私库里的东西,却是只有他和我知道的,寻常人想见都见不到,又怎么知道是临川王府的宝贝?”
对于这一点,江无畏十分有信心。
“那私库原本并不是王爷收藏财宝之处,听说最早是用来收纳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东西,后来东西越堆越多,王爷便将那做了私库,也没做什么册子,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就丢进去,有时候也放些他不知道如何归纳的奇珍异宝,里面东西乱的很,就连他也记不得里面具体有什么。”
江无畏是偷拿的宝贝,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我虽动了私库里的东西,但拿的只是寥寥几件,而且并不是里面最显眼之物。这些年我攒下的财物已经足够我衣食无忧的度过余生,当时拿这些东西,是怕我出府的时候遇到什么波折,若是用这些珍宝来打点,也许会免些波折而已。”
听完江无畏的话,马文才皱起了眉。
对于马文才这样的男人来说,纳个妾实在没有什么,更何况祝英台是个女人,可如今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早已经有不少人好奇,三皇子还曾经开玩笑的想要赠她两个美姬,给她回了。
如果她日后还要用男人的身份立世,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更多,有个江无畏掩饰,倒是一举两得。
只是祝英台毕竟是个女人,江无畏这人心性不定,说不定哪一日就把她的真实性别抖了出去,马文才并不能完全信任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英台出身豪族,并不会为畏娘你的财帛动心。她生性单纯,畏娘你的身份却如此敏感,我不得不为她多加考虑。”
这已经是婉拒了。
江无畏也不恼,她早猜到没那么容易,所以她又丢下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信息:
“马侍郎,我离府去宝库里取宝物时,看到了一些账簿。”
马文才心头一动。
“王爷并不喜欢看账本,也不愿意留下什么账本,能够被塞在私库里的,必定是他不知道该藏到哪里的东西。我那时好奇,稍微翻阅了几本,里面是一些名册,有些登记入册的时间还在十多年前,想来应该是些陈年旧账。”
江无畏是庶人,对这个最是敏感:“这些名册中,不乏一些朝中或军中已经有名的使君,也有不少是王府的座上宾。只是在这些名册里,他们都曾是庶人,可是据我所知,他们如今的出身却大多是士人……”
“马侍郎,你说,这有不有趣?”
若是旁人听了江无畏这番话,恐怕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马文才和祝英台却立刻惊讶到差点失态。
“马文才,是他一直在追查的那些东西!”
祝英台更是当场激动起来。
“原来临川王府真有!”
那些东西,自然是萧宏早年帮人“脱籍”敛财的士簿。
士庶之分是现在世道的根本,但总有些人愿意为了利益动摇“纲常”,这样的东西要泄露出去,天下士族第一个容不得临川王,别的不说,如王、谢、张这样的门第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萧宏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账簿就应该永远不要出现在人前。
但能有资本脱离庶籍的人,一旦得到新的身份以后就会如鱼得水,有了这样的“关系”,他们天然便是同盟,要维护彼此的利益。
这些账簿和转换身份的曾经,既是凭证,也是他们的把柄,哪怕蠢笨如临川王,也不会真的把它们毁了。
梁山伯的父亲梁新就为此而死,当年梁新的属官入京想要捅破此事,被一把火烧死在牢狱里。
临川王为了这些册簿曾经用尽了心思,之后哪怕已经不需要再靠这些手段敛财了,这些东西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江无畏见他们果真对此感兴趣,又轻飘飘补上一句:
“我当时想着可能有用,把这些册子带出来了。”
“畏娘,此事我应了!”
刚刚还一直听从马文才安排的祝英台却开了口应承。
马文才蹙眉望向她,似是埋怨她沉不住气。
“梁新与‘梁山伯’都因此而死。”
祝英台一想到年幼丧父后又丧母的梁山伯,心中仿佛有一把怒火。
“这些人用别人的性命窃取了不该有的地位,逃避了为国家缴税和徭役的义务,获取了为其他人准备的晋升机会,早就付出应有的代价……”
“马文才,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梁山伯应该会喜极而泣吧?
他为之努力了那么多年的目标,他父亲的冤死……
“我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