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以为皇帝召他入内, 是有什么秘事要吩咐, 就像上次要他去放了萧正德那般,却没想到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起魏国人的事,不由得愣了一愣。
难道皇帝看花夭是个人才,想要趁着他旧主已逝,招揽这个人才?
但梁国并不缺猛将,只缺帅才, 这个花夭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帅才的, 否则也不会混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穷……
难道,他表面上是在问花夭, 其实在他提醒自己和花夭走的太近?还是他和花夭坐地分钱的事情被知道了?
马文才是个心思重的人,萧衍不过问了一句,他脑子里已经闪过千万种推断, 是以那个他们希望的回答他迟迟没有答出来。
陈庆之大概能猜出他有些顾虑, 此时替皇帝补充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因为陛下现在刚刚清醒不宜费神, 我才建议问问你。”
听到这句话, 马文才便懂了皇帝只是想多个人商量, 方才按照自己的印象说:“我与他接触不多, 但从他和萧正德起冲突的那件事看,他是个厉害的武士、将军,性格直率,也没有什么贪欲……”
否则也不会那么穷。
“能对旧主忠诚且抱有感激之心,应该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马文才说。
“听起来, 佛念对他评价颇高。”
萧衍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扬起,“你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果说不妥的话……”
马文才皱着眉。
抠门、穷酸、暴力、脑子笨、贪吃、喜欢乱撩女人……
想起褚向。
还有乱撩男人。
除此之外……
“他不善权谋,应当是因为出身军户家庭的缘故,眼界也不算高。”
勉强要找的话,这便是他的缺陷。
是的,他是只适合为将、听命于人的那种人。
见萧衍和陈庆之似有所悟,马文才有些好奇,“不知陛下问起花夭,是为了何事?”
萧衍有些疲惫,陈庆之怕他劳神,便主动开口向马文才说明。
原来魏国人得知国内剧变,想要急着回国,又怕国中主战派在路上阻截使团阻扰两国结盟,希望能得到一支骑兵护送。
魏国有柔然和诸多部落主为藩属,境中多好马,作战以骑兵为主,若要克制骑兵,便唯有同样能征善战的骑兵。
而主战的多是豪酋宗强,麾下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虽然为了隐秘出动的数量肯定不多,但要能在手下战斗或逃跑,肯定不能是弱旅。
南人本就不以骑兵擅长,而且这么多年来两国交战多在边境,还都是水战为主,要抽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护送他们回国,皇帝有诸多顾虑。
这样的精锐不是没有,但掌握在梁国几位名将手中,都是辛苦培养出来的斥候或骑兵,万一折损在魏国境内,便是损失惨重。
况且他也很担心魏国形势不好撕毁和盟,这一批护送使者回洛阳的骑兵就要成为祭旗的人头,内心肯定是不想动用精锐的。
魏国大概也明白梁国的顾虑,所以他们在打探出建康有一支“白袍骑兵”后,便希望梁国皇帝能动用这支骑兵护送使团回国。
他们担心梁国不愿意损失精锐,姿态放的很低,人数只要求八百,而且可以用新兵,只希望由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来训练这支骑兵,他们愿意在梁国再等候一阵子,等候这支骑兵训练完成再启程回国。
在训练这支骑兵的时间里,他们可以完成国书的交换、和盟签订、公主的亲事等事宜。
虽说是“请”梁国相送,但这基本就是完全由梁国出人出力,风险全部由梁国承担,而盟书却随时可以撕毁,一切只是空画的块大饼。
魏国知道这样梁帝敷衍他们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使团里北海王和几位豪族子弟商量后决定,如果这支骑兵队能安全将他们送回洛阳,他们将合力赠给梁国八百匹没有骟过的宝马为谢礼,由这支骑兵队带回国。
梁国地处长江以南,不产战马,北魏对南边也封锁的很厉害,没骟过的战马根本不会流入南方,萧衍对这个“谢礼”很意动,要知道北魏人送出使团也不过带来了三百匹马作为国礼,使团里的人为了安全回国一出手便是八百匹,恰好和要求护送的骑兵数量相同,可见是很有诚意的。
所以萧衍在遇刺之前一直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该不该允。
皇帝会问马文才有关花夭的事情也很简单,魏国人对白袍骑兵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由花将军训练一阵子再出发,可见魏国人对梁国骑兵的能力有些怀疑。
但萧衍并不了解花夭其人,很担心她的训练有借故刺探梁国军事之嫌,况且不知道她能力、为人如何,万一她练兵的能力不成,将白袍骑兵全部折损在魏国,也就没有什么送不送战马的事情了。
骑兵都战死了,战马难道能自己来梁国不成?
马文才一听说骑兵要入魏国,而且还要带马回来,心里就欣喜若狂。
他有意去弄北地的马,只是没有门路,何况他早知道白袍骑兵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支骑兵了,想要安插些自己的人进去十分容易,这现成的大好机会,不利用就是傻子。
所以当他听完来龙去脉,假意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慎重道:
“世人皆称,‘梁国水战万人敌,魏国马战敌万人’,我国地理环境和马匹的情况决定了骑兵不如魏国,这种军情根本没什么刺探的价值。魏国想要攻打我国也得先过江,最后还是得靠水军,除非我们开门揖盗亲自请了骑兵入境,否则到不了拼骑兵的地步……”
马文才解释了魏国没有刺探骑兵虚实的必要,又说:“相反,魏国现在很可能已经陷入内乱之中,与之前谢使君出使时情况大不相同,正是需要人手去刺探的时候。这一路从寿阳入洛阳,正好可以打探魏国沿途的武备和城防,对于我国来说,这可能是战前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能成功归国,这些都是宝贵的情报。”
“是以,臣觉得,我们此次不但要派出骑兵,还得派出心思灵活、能够随机应变的骑兵,只是正如之前所言,我国并不以骑兵见长,我国的骑兵也不了解魏国的作战环境和战斗之法,由魏国的花将军来训练这群骑兵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侃侃而谈,毫无突然被问策的无措之感,反而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一般:“何况,如果我国与魏国真的要打起来,有一支熟悉魏国战术战法的骑兵也很重要,说不得就能成为一支骑兵。”
马文才的奏言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即使萧衍此时情绪低落,听完后也意动不已。
萧衍并不是胸无大志之人,否则也不会早年举全国之力建了这支白袍骑,只是后来他发现北人要打过江来犹如渡劫一般,骑兵过河更是天方夜谭,寿阳要不是萧宝夤训练的水卒撑着早已经是囊中之物,便歇了兴起骑兵之心。
只是他们听到马文才说完后,各自苦笑一声,陈庆之不便发言,萧衍则涩然道:
“朕倒不仅仅是怕花将军会刺探我国的军情……”
他有些难为情,看了眼陈庆之一眼,示意他说。
“陛下是怕,花将军看了白袍骑后,会失望而归,不愿再练兵了。”
陈庆之艰难道。
“这……”
马文才听懂了,也傻了眼,“白袍骑有如此不堪吗?”
虽然之前也听裴公说过白袍骑的马过胖,可他当幽魂时便听过“军神”陈庆之的名声,也知道白袍骑乃是他率领的能征善战之军,为此他第一次见到子云先生时还险些失态,现在这两位的态度却是……
难道这才是白袍骑后来能够横扫千军的原因?因为白袍骑是魏国人训练出来的骑兵?
马文才默了。
萧衍有七八年没关注过白袍骑了,有时候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人马,要不是魏国人不知在哪里打探出这支骑兵的消息,他都不会去找陈庆之询问这支骑兵的事情。
只是问完之后,他恨不得自己没问才好,越发不想再管这支白袍队了。
马文才刚刚侃侃而谈骑兵在接下来的作用,在魏国又能如何作为斥候收集情报云云,他眼前只浮现出白袍队现在的样子,对他的话完全提不起任何信心。
他甚至觉得花夭也许会拂袖而去,所以才会召马文才来问,想知道这位花夭是不是眼高于顶的自傲之人,又愿意为回国容忍到什么地步。
萧衍遭遇诸多不顺,没说几句就觉得胸闷,不想再想,挥挥手直接说:
“朕最近要去同泰寺斋戒,这些俗务不想管了,白袍骑的事情便交给你们了。”
“我会下一道旨意,如果那花夭愿意练兵,我就借他们八百骑兵,他们在练兵过程中需要什么支持,由你二人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的意思,便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这已经是很高的信任,即使是太子,也不是事事都能“便宜行事”的。
陈庆之一直做的是情报方面的工作,但这样的工作虽深受信任,但很难晋升,他有意借由此事改变自己在皇帝面前只懂文事的印象,当即欣然接受了这个差事,躬身称“是”。
马文才则更多的是想在白袍队里安插些自己的人,好带些资源和情报回来,自然也是喜不自禁,躬身领旨。
两人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若今日皇帝不是因为永兴公主之事心灰意冷,是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撂开手的。
将白袍骑交给魏国人练兵,对于好面子的梁帝来说,无异于直接告诉世人梁国骑兵不如魏国的。
由于皇帝并没有说这件差事由谁为主,只说“你二人便宜行事”,马文才便自愿屈居陈庆之之下,表面自己的态度:
“使君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马侍郎严重了,即是我二人领了此事,便一起商量便是。”
陈庆之捻须笑道。
“况且真要挑选出能用的人马,靠我还真不行。”
萧衍旧疾犯了以后,马文才来回出入宫禁多有不便,所以萧衍将他升做了黄门侍郎,直接升入了流内官中,负责公事处理的往来传达,能自由出入禁中,接触到众多朝廷机要。
只是他每日跟在萧衍身边,除了接触到的官员以外,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陈庆之。
如今他领了这份差事,这身份倒是可以拿出来用了。
马文才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日后行事要记得自己代表皇帝的立场,躬身谢过陈庆之的提醒。
“小子年轻,还需要先生提点。”
陈庆之虽受信任,但毕竟是个庶人,日后出路无非两条,若不能进入中书省,便只有去边镇做镇守或进入军中做个典签。
但如今中书省的中书通事舍人朱异正受宠,博闻多识又办事干练,又颇会排挤,至少数年内他不会有进入中书省的机会,而他没有学过武,又不会骑射武功,去当镇将也不可能。
如今陛下将本部的白袍骑交由他“处置”,虽说只是暂时,至少也是一条可以图谋的新路。
只是自己只是精读过兵书,对练兵之法并不精通……
看到马文才,再想到之前自己为他卜的卦象“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前的忐忑之情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如今已经见到了“大人”,运道正在上升,自己和他一起“便宜行事”,又怎会有坐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