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的是各怀鬼胎,梁山伯问清楚几家借据的数量、年限, 又打听出他们的底线, 这才借口城门要关了,谢拒了几家挽留的好意。
看起来似是宾主皆欢, 可从杨勉并不准备和梁山伯两人同车而回上, 看得出杨勉和其他几位管事还有未尽之言,还是防着梁山伯。
这戒备心一时半会是没办法解决的, 梁山伯也不强求,该问清的他是问清了,带着祝英台便先告了辞。
两人有事要商议, 让车夫跟杨勉回去,由马家侍卫赶车, 两人刚上车,祝英台就急忙问他:
“你刚才为什么不要我打断你们的话?那借据有陷阱!”
“我当然知道借据不对,可那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梁山伯解释着:“我看他们的意思,原本并不急着那些百姓还粮,可像是突然间有了变故, 连等都不能等就要收网。”
“若我不多套些话, 哪里能看的出来?”
他话虽这么说, 却确实没看出借据有什么问题, 遂问起祝英台。
“那借据是每月三分利不假,可你忘了,连本带利,那些农户从来就没还过!”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还没反应过来, 对古代人的数学水平和死脑筋已经绝望了:“你想不明白?利滚利啊!第一个月是三分利,第二个月得算上上个月连本带息的……”
第一个月百分之三,第二个月是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如果只是这样算,倒是好的。”
祝英台忧心忡忡。
“那借据根本没写清楚是怎么算利,我最怕的是利复利。”
“何谓利复利?”
梁山伯见祝英台忧心成这个样子,心头越发沉重。
“就是第一个月三分,第二个月是三分加三分,第三个月是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以此复加下去。”
祝英台实在恶心极了古人的“文字陷阱”。
因为古代懂算学的少,尤其平民百姓,即使给他说清楚也不一定算的清楚,就容易轻信别人。
而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同样是“每月三分利”,该如何解释,全凭一张嘴和一颗良心,即便是现代人,乍一看每月三分利,大部分也以为是一年百分三十六的利息,却不想既然是这样算,为何不按年利率写?
有心算无心之下,百姓根本有口难辩,因为自己早就暗了手印肯定了这纸契约。就算有想明白的,因此有了矛盾向官府打官司,就全看县令该如何裁判。
要是个有良心的,按她第一种方法算,不过是多出一些冤枉钱;
可要是个没良心的,和大户串通一气的,那就是买命钱了!
以工代酬,要工作到何年何月?!
在祝英台的细细解释下,梁山伯也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他不似马文才,对数字并不敏感,也正因为如此,当他终于明白那些借据代表着什么时,后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以为我没看出来,哄着我去为他们讨要……”
梁山伯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么恶毒的利钱,怎么可能有人承受得了?”
“梁山伯,希望你能坚守良心。”
祝英台惆怅而叹:“现在百姓们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山伯默而不语,并没有如祝英台所愿的那般做出肯定答复。
看着梁山伯没有说话,祝英台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失望道:“怎么?你是怕那六家报复么?还是怕杨勉用粮仓亏空要挟你?”
“我在想,就算我现在痛陈利害,让那些百姓立刻想办法还粮,是不是就真有人还。”
梁山伯表情苦涩。
“你还记得我们遇见的那个老农么?”
“他曾说,其实有许多人家是不缺粮种的,甚至有些根本不会被水淹没的良田,其主人也要在抢收后毁了自己的地,去白得那些‘不要钱’的粮食……”
“还有些人,就是认定官府不会不管那么多人,根本就没想过还的。”
梁山伯看着依旧懵懂的祝英台,在心中自嘲。
他怎么能指望祝英台听得懂的呢?
她生活在祝家庄里,娇生惯养的长大。
她的父兄皆是庄中之主,庄里都是荫户,连命都是祝家庄的,又哪里敢占这种小便宜?
越是穷困越生恶民,越是贪婪越出刁钻,若人人都如老农一般,他拼了在六家手中受一身剐,也要让当地百姓脱离了这局……
可若百姓不愿出局呢?
若先要剐了他的是百姓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祝英台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只倔强地固执己见。
“总要试试啊!”
“若是有愿意还的,我们搭把手,他们就能脱离苦海;就算不愿意还,我们总算已经拼尽全力,他们不愿自救,我们也问心无愧……”
“想想那个老农,说不定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只是少了那援助的一把力?说不定他们也有想要跳出这个局的,只是缺乏见识?”
祝英台用期望地眼神看着梁山伯。
“你不是说你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好官,庇佑一方百姓么?现在这鄞县之祸,难道不是你该施展抱负的时候?”
“马文才救刘有助时说过,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啊!”
刹那间,车厢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车轮在地面上颠簸的杂声。
“你说得对。”
半晌后,梁山伯轻轻笑了。
“是我想的太多,心思太重,反倒瞻前顾后。”
他在祝英台期盼地眼神中点了点头,心中也涌起了几分豪气。
“我虽没有马文才那样的决断和手段,但智谋却不少几分,我便姑且试试,正如你所说,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见梁山伯打起了精神,不再满脸愁苦,祝英台也为他高兴。
不怕他退缩,就怕他少了那股“气”。
她虽说不明白那“气”是什么,但学馆中贺馆主有,留下来教书的先生们有,马文才有,连傅歧都有。
她不希望梁山伯丢了。
就在这时,车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忽而向左倾斜!
“梁县令,小郎君,快出来!”
赶车的马家侍卫放声大叫。
“骡腿陷到坑里去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听到他的喊叫后连忙从车中跳了出来,只见得那拉车的骡马半跪在一个大坑之中,连带着车子也摇摇欲坠,眼看着随时可能滑落到坑里。
“怎么会有个大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祝英台看着那马车有些着急。
“能把骡子赶出来么?”
那侍卫连连摇头。
“这车是不能用了,为防有人埋伏,我们还是及早与差吏们会和才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便从路旁的草丛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人人手持利刃,对他们虎视眈眈。
“你们快走!”
马家侍卫拔出车厢上藏着的长刀,对着城门方向一指。
“不要回头,跑!”
说罢,抽刀迎击!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不会武,知道自己没办法帮上忙反倒会碍手碍脚,闻言便拔腿就跑,后面那些人也不追,只和马家侍卫缠斗着。
他们也不敢回头,也不知马家侍卫的死活,只知道跑到城门边就算是安全了,可还没跑上几步,就从树后转出两个人来!
梁山伯一见这两人的打扮便心惊肉跳,大白天的,黑衣黑巾,不是和朝露楼里那些刺客一般,还能有谁?
见一人持刀向他们砍来,梁山伯猛地推开身边的祝英台,向那人撞了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就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梁山伯已经捏碎了蜡丸,胡乱地撒在他的头上、脸上!
徐之敬的蜡丸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那人只吸进了一点粉末,便觉得头部如遭重击,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踉跄起来。
待他回头再准备去拉祝英台,身子一僵,手中剩下的那枚蜡丸却怎么也掷不出去了。
“你放开她!”
梁山伯看着被刀架着脖子的祝英台,冷声道。
“无论你要什么,冲着我来。他不过是一算吏而已。”
手持利刃的祝阿大意外地看了看手里的黄皮麻子脸,没想到梁山伯这小子这么义气。
“我要一本册簿。”
祝阿大捏着嗓子慢吞吞道。
“一本记着士族谱系的册簿。”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山伯皱着眉说。
“你要什么册簿,等我回去找找。”
“一本册簿。”
祝阿大其实觉得砍了梁山伯更快,不过看在他讲义气,又是九娘子同窗的份儿上,再给他次机会。
“给了,不杀他。”
“我要怎么才能确定你不会为难他?”
梁山伯见这人态度不算穷凶恶极,壮着胆子和他谈判。
“如果我找到了你要的册簿,你不肯放了他怎么办?”
“不怎么办。”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来。
“不给就不给。”
这下,连祝阿大怀里的祝英台都觉得无语了。
你到底是要闹怎样啊!
“这样,我回去拿册簿。”
梁山伯确实没把册簿放在身上。
“你要不放心,怕我跑了,可以让那人陪我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头晕脑胀的另一个黑衣人。
“但是若是册簿到手,你不放了她和我的侍卫,我保证,就算我死了,那本册簿的内容也会传遍全天下。”
梁山伯恨声说。
谁管你册簿什么内容。
祝阿大内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考虑到完成任务就可以回祝家庄了,便点了点头。
“你别怕,我会回来的。”
梁山伯安抚着被祝阿大挟持着的祝英台。
“等我拿了册簿回来,就来换你!”
祝英台已经被劫持好几次了,心中暗恨自己总是被当成软柿子来捏,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尽力维持平静地表情,向他点头。
祝阿大给了同伴一个眼色,后者揉着额头,强打起精神跟在梁山伯身后,一齐向城中而去。
等到梁山伯走了,祝阿大拉扯着祝英台,站到一颗大树后阴凉的地方等着他们回来。
大概是祝英台这一副有些猥琐的长相实在让他提起不精神,祝阿大这个刺客的态度也是懒散无比的,只有那把钢刀一直不肯离开祝英台项上。
没一会儿,祝阿大之前的同伴提着重伤的马家侍卫过来。
“头儿,这人怎么办?”
“说是回去拿册簿换人,姑且信之吧。”
梁山伯不在,祝阿大又没见过这算吏,也不怕暴露身份。
“先绑起……”
“祝阿大!”
祝英台听着这声,突然尖叫了起来。
“祝阿大,你搞什么鬼!!!”
九娘子?
祝阿大一呆,傻子似的低头看着声音的来处。
只听说马文才身边有会易容的,没听说有会口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