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和祝英台站在半山腰上,看着下方呈品字形的三道堤坝, 和那块所谓的“龙地”。
正如老农所说, 那被堤坝围起来的泄洪区现在是满目坟茔,南朝不似汉至魏晋那般厚葬, 这让迁坟有了许多便利, 但即便如此,这些坟茔也一看便知道不是平民的, 每隔几百步就一个的茅屋,更说明了这里守墓人的数量之众。
“从堤坝方向想办法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指着下面三道堤坝。
“设计这堤坝的人很厉害,下面做了一道沟渠, 如果只破一道的话,水会分流到另外两边, 不会立刻破掉的。除非三道堤坝同时破了,否则水根本进不来。”
“这里至少有十余家迁了坟。”梁山伯数着茅屋的数量,不怎么乐观地说:“数量太多,要是只有三五家,还能想想其他法子。”
“是不是要告知太守府?”
祝英台抱着一丝希望问他。“和‘龙气’有关, 上面不会很敏感吗?或者将这里年年都淹的事情上报?”
“你以为太守府会不知么?”
梁山伯摇着头。
“难怪世子几番叮嘱我要‘重视农耕’, 他本就是想提醒我, 鄞县最大的问题在农事上。”
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 刨人家祖坟在法理还是道德上都是很严重的事情。
崔廉破堤坝分洪流淹没了士族的良田,虽救了十余万百姓,可依旧被千里追杀、被落井下石,最后不得不流落到异国他乡, 连名声都没有保全。
崔廉好歹还是士族,还在京中和国内国外都有不少故交,所以才能保全性命,可他梁山伯算什么?
这比淹掉良田还可怕。
别看他是县令,可连像样的出身都没有,皂隶都敢给他脸色,真起了矛盾,便是被打死都没人能说什么。
“难怪杨勉信誓旦旦今年肯定会发洪水,还保证你能补上那亏空,这么高的水面,但凡一下雨就要向下游涌过去,能没有洪水吗?”
祝英台庆幸着。
“要不是我们出来走访一趟,要不是我们遇见了那樊姓老农,说不定真的就给那些衙役皂隶主簿等人给坑了。”
两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了衙门,鄞县县衙依旧是平时那般样子,死水一般,每个人都懒洋洋的。
梁山伯不在的时候,杨勉竟坐在梁山伯的书房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公文,见梁山伯回来,他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的站起身来,向梁山伯招呼:
“令长回来了?”
祝英台见这杨勉居然敢私自翻阅梁山伯的公文,实在是忍不住了,沙哑着嗓子叱喝:
“你怎敢私自进梁令长的书房?!”
“之前县令之位空缺时,有不少紧急的公事是由在下暂时代办的。现在令长上任,自然是不由我来处理,可总还是挂心不已……”
这厮笑着提出建议:“若是以后令公觉得浊务繁忙,在下也是可以为令长分忧的。”
谁让你分忧?
你怎么不干脆说把县令也给你干算了!
祝英台气得眉毛都翘了起来。
“我和朱兄在外面游玩了一天,也确实有些累了。”
梁山伯看了眼被翻乱的案宗,露出嫌弃的表情:“还烦杨县丞看完后,将我的书房收拾干净。”
“自然,自然。”
杨勉躬着身子领命。
祝英台见梁山伯似是入戏太深,只感觉憋屈的不行。
她在会稽学馆的时候,哪里被人这么小瞧过?就算是浮山堰落难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窝囊。
见梁山伯要走,那杨勉突然出手拦住两人:
“令长,还有一事!”
“何事?”
梁山伯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杨勉似是很满意梁山伯的态度,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
“启禀令长,这是鄞县六户大族联合下的拜帖,本县素来有这样的惯例,若有新县令上任,县中望族富户皆会拜见,算是接风宴。”
他说,“之前县令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想着不是赴宴的时候,便替令长回了。这次又送帖来,想来令长应当不会拒绝?”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手:“是哪六户?”
杨勉一边递出拜帖,一边历数:“是张、黄、朱、江、吴、钱六家。”
梁山伯要来鄞县上任,自然不会不看当地的士?,闻言一愣。
“士族?士族宴请我这县令?”
杨勉根本不相信他会拒绝,可饶是如此,听到梁山伯的话还是笑了。
“怎么可能?是这六家的管事。”
士庶不同席,就算这六家都是次等士族,任何一个主人也不是梁山伯一个穷县令能见到的。
他说是管事,梁山伯倒安了心,要真是这六家士族的主人要见他,他就该猜度是不是自己和祝英台去窥伺堤坝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所以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有些兴奋地收下了拜帖。
“好,我等会儿就写个回帖。”
等杨勉走了,祝英台对着他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冷哼了一声。
“狗仗人势,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还能替顶头上司回绝拜帖!”
“他虽是庶人,但有个胞妹嫁给了此地士族吴家的某个子弟为妾。”梁山伯之前已经花钱在皂隶那打探过一些消息。
“这消息应该也是他特意让我知道的,好让我对他能忌惮一些。”
“那他怎么不去会稽学馆打听打听,让他知道你和吴兴太守之子、建康令之子还是生死之交呢!”
祝英台怒了。
“什么玩意儿!”
梁山伯笑笑,知道祝英台只是气话。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看不上杨勉这样的吏胥小人,可他若不是去了会稽学馆,若不是因棋力过人得了青睐,说不定起家还不如杨勉。
像杨勉这样手段城府的人,甚至还有亲妹嫁给了士族,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暂代县丞”,只能靠磋磨新任县令获得权力,庶人晋升之难,可见一斑。
“你说,他们请你,是不是为了‘借粮种’的事?”
祝英台猜测着,“毕竟你要在此地当官,而且看起来还很好拿捏,这种事不可能瞒得过你。”
“大概是吧,更多的可能是想敲打敲打我。”
梁山伯点头,打开拜帖,见上面写着六家明日与某别院宴请梁山伯云云,可那别院离衙门离得极远,应当是六家中某家不常用的院子,帖子虽写的客气,但从杨勉的话和宴请的地点看来,这六家也是实在看不上自己的。
他笑笑,转身收拾被杨勉翻乱的卷宗,那杨勉倒是从心底小瞧了梁山伯,梁山伯叫他把东西收拾下,他连面子都不愿做就走了。
梁山伯收着收着,表情突然变了,伸手在背后的书架上摩挲着。
“怎么了?”
祝英台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
“我的东西被人翻过。”
梁山伯伸出两根手指拿下一本厚厚的典籍。
“我来时带的书不多,所以每一本书放进去的位置都记得,这些书的位置被弄乱了。”
“可是杨勉翻的?”
梁山伯摇头,半跪下身在书柜前的地上摩挲着。
“打扫书房和卧房要给杂役赏钱,我舍不得给钱,便一直没让人整理,地上全是灰尘。”
他仔细地看着地上的痕迹。
梁山伯在这一点上和后世的宅男差不多,并没有将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的习惯,也没有马文才的洁癖。
“杨勉个子矮小,脚印不大。我穿的是布鞋,鞋底平整。”梁山伯站起身,表情有些不安。
“还有一个穿着皮底短靴的人进过书房。”
“不好!”
祝英台也察觉了不对。
他们走之前曾让马家派来的人留在县衙里,以免他们生疑。
现在他们回来了,马文才派来的人去了哪儿?
***
“惊雷他们出发了吗?”
马文才放下手中的信函,抬头问身边的细雨。
“早上就走了。”
细雨看了眼屋中的漏刻。
“如果路上没有耽搁,明天傍晚能到鄞县。”
“徐之敬那边呢?”
“徐公子所需的东西,祝少主已经派人送去了别院,祝少主说,送药来的人就是试药之人。”
他担心地问:“主人,这样好吗?祝家不是在和咱们家议亲么?若是传出去什么克妻之类的传闻……”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马文才无奈道。
“马文才和傅歧,在不在?”
门外突然有人呼喊。
“傅歧去小校场练武了,我出去看看。”
马文才听到声音,起身出门。
“好像是学官?”
马文才出了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学官。
“马文才,傅歧不在吗?”
那学官探头看向屋内,见里面似乎无人,皱着眉开口:“罢了,他不在,你转告他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谢使君要立刻回京,贺馆主让馆中弟子明日在山门外相送。尤其是你们这几位已经定下的‘天子门生’……”
他说,“谢使君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处理私人的事情,半个月后,会有专船来会稽学馆,送你们入建康面君。”
“这么快?谢使君为何匆匆回家?”
马文才愕然。
按照既定行程,谢举应该在接应了傅异后留在原地迷惑别人的视线,继续南下,考察其余五馆中另两所学馆,这么快回去,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馆主说,早上邸报送来,好像是因为国中铜钱不足,朝中上议要用铸铁钱替代铜钱。谢使君看到邸报震惊不已,要回京去制止此事。”
学官对经济之学并不怎么明白,所以表情也很迷茫。
“连谢使君都急着回京,应该是大事吧。”
马文才听完学官的话,整个人惊得立在了当地。
铁钱?
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