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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无拙可藏

策文,说到底就是议论文, 但凡写过议论文的都知道, 题目越空泛的,看起来好写, 其实最难写。

这种题目你怎么理解都行, 却最容易偏离出题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钻古怪或者命题狭窄的文, 看起来不好写,但如此更容易剑走偏锋,让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种有名次的考试, 文采和角度都其次,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观和说服力。

马文才对“天子门生”志在必得, 也就不可能换题,所以连看都没看就拿了签文回去,想来褚向也是如此,所以才没有听从谢举的建议。

马文才看着自己的试题,脑子里开始飞快地闪过一幕一幕, 思索着自己该从什么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谢举, 其他的考官如贺革、几位学官, 无一不是士族出身。

题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 可决定什么题目能放入签筒的却是谢举,里面既然有“士”这个题目,绝不会是偶然。

只是这个“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变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士, 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变成别的“士”。

谢举想听到的是什么?

或者说,皇帝想听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抬起腕,余光从拿着签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扫过,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块玉?。

“解?怎么解?”

崔廉的“穷途末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局,永不可解……”

两人那日的对话,还犹在马文才的耳边。

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顿时满溢悲愤之气。

深吸一口气,他重重落下笔,写上自己“论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隐,谓之逸士;谋,谓之智士;争,谓之志士;操行高洁,谓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为,谓之侠士……”

“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

他本就历经两世,见过了太多太多,若单纯以经历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复杂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时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笔便犹如破竹,很快就物我两忘,对外界毫无知觉,就连贺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都不清楚。

贺革一直对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间险恶却不以险恶对世间的少年。

他自父亲担任馆长起就在会稽学馆教书育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在庶生中,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学生,譬如刚刚担任鄞县县令的梁山伯。

他们有时候不是不愿意用残酷的一面对待这个世界,而是没有力量去这么做,最终只能选择打磨自己,将自己变成不会受伤的圆润石头。

但马文才明显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却并没有选择用尖锐的刺去刺伤别人来凸显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来伤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锐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谁也不能说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贺革以为他会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动其他人,可如今低头一看,却吃了一惊。

如此锋芒毕露,几乎是用尽全力揭露“士”这一词的来龙去脉,道尽“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预言如果再不进行改变就会引起民变,最终被百姓抛弃,根本就不像是他会表现出来的观点。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贺革担心地站在他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马文才写完最后一个字,贺革也做出了决定。

他似是因为看完了马文才的策论而转身,而因为监考而特意更换的峨冠博带装束此时惹出了祸端,宽大的袍袖从案桌上扫过……

马文才刚写完策论,正准备回头看一遍,手边的砚台却猛然间朝着自己的策卷翻了过来!

马文才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砚台砸到他的手臂上,将他的白衫染尽墨色,可他却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而是去检查自己的卷子有没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几滴,并没有污了卷面。

这么大的动静,几乎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马文才这边,马文才不解地抬头看向贺革,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担心。

马文才一瞬间懂了这是为什么。

他心中一暖,面对着恩师担忧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又抱拳微微一礼。

他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交上去会如何,也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谢举和傅异已经答应他“天子门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论的水平已经没有了意义,重要的是他想写什么。

这有可能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有机会写出自己想法的时刻。

见马文才坚持,贺革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继续巡视其他考生。

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落笔、检查,甚至可以应对差点泼墨的困境,可其他学生却不见得都是如此。

许多学子只不过是抬起头看一眼,发现没出什么乱子,就又低下头,专心于自己的策论。

但这其中不包括马文才不远处的褚向。

实际上,褚向抽到的签也不是很好。

不是说那策论无法写,而是这枚签文的题目实在和他平时表现出的气质和性格完全不符。

这也是为什么谢举在看到那枚签文后就建议褚向换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虑再三后,还是为了成绩没有选择这么做。

此时他的策论已经写了一半,但由于一些原因,其实他写的很是艰难,而且写着写着就会出神。

写到瓶颈的时候,他总是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看马文才,正因为如此,他看到了马文才的毅然决然,也看到了贺革的担忧犹豫。

看到了马文才的以身护文,也看到了贺革的无奈转身。

褚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锦绣文章,蓦地一咬牙,突然将它伸手揉了个干净,抛掷一旁,重新拈起一张纸,提笔疾书起来。

褚向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冒险,很多人都已经将自己的策论写到了尾声了,他才刚刚开始写,时间急迫之下,褚向也没办法选择更沉稳大气、适合策论的隶书,而是用一笔苍劲有力的行书匆匆书就。

等到收卷的锣声响起时,褚向才勉强完成了自己的策论,丢下笔时,他只觉得自己背后潮湿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学官一张一张的收过文卷,待到了褚向这里,竟站住脚走不动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惊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缩的气质总是让人忽视他的俊美。

可现在坐在案后阅卷的他,犹如拂去了灰尘的宝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苍松般高洁,一双眼睛里更是闪动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熠熠光辉。

浑如剑豪亮剑杀人,美人持美行凶。

另一头的学官见同僚不动,疑惑地喊了一声。

刹那间,仙人的法术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刚刚那个耀眼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递上试卷的,依旧是那个温和的、毫无锋芒的学生。

抱着卷子的学官像是梦游一般将卷子交予了厅上主座的几位考官,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试卷,突然很想夺过来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谢举无意将一场考验持续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后并没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终的结果。

甲科一共也没有三十个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后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三位阅卷官分别是谢举、贺革和大中正派来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备的智士,阅卷的速度也不慢。

谢举一边低声和左右讨论着手中的卷子,一边在策论上写写画画,注上自己的意见,再交予另一个人。

三个主考官都看完后,才会决定是乙还是甲,再将卷子放在归类的那一边。

所有甲生安静地在席下等候,看着不知是谁的卷子被讨论、选择,最后放在一边。

于是乎,右边的卷子越堆越高,左边却没有一张。

很快的,他们意识到右边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乙类,紧张之色越来越深。

这样阅卷阅了有七八张,终于出了一篇让三位主考官产生争议的策论,在谢举听从另两位主考的意见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卷上写了批语,放在了左边。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长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样就能看到卷子是谁的,然而最终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随着卷子一张张被批阅,终于到了马文才那张沾了墨迹的卷子。那墨点太过明显,想不注意都不行。

贺革叹了口气,先行看完那篇“论士”,这才转手递给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过卷子,才看了两行,就惊讶地抬起头来,无措地看了贺革一眼。

“这……?”

“看完吧。”

贺革点点头。

“抛却观点,文采不错。”

那中正官满脸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几乎是不敢停顿地双手向谢举递上。

后者好奇两人的态度,接过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

谢举素来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得,来当阅卷官其实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为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用耸人听闻的开头来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继续看下去,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是一片复杂之色。

“这篇策论,我无法批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卷子放在左边。

“只有陛下能对它批示。”

抽气声突然响起,想到那张卷子上的墨迹,众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当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马文才。

然而阅卷还未结束,贺革怀着对马文才的深深担忧,又拿起了一张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头,他笑了笑。

“论战。”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只是当看到策论上明显没有见过却又有些眼熟的笔迹时,贺革微微愣了下。

会稽学馆里所有的甲生都是他亲自教导的,每一个人的字迹他都熟悉无比,甚至教导学生的书法也是他的课业之一。

这么耿介特立的文字,甲科里只有傅歧“兴致”好时能写得出,但也没有这般潇洒。

贺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