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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我曾有梦

祝英台能趁夜而来,马文才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这确实是她能干出的事。他惊讶的是在祝家人“严密看管”下, 祝英台居然能自己悄悄跑出来。

祝英台也许没考虑到这代表着什么,也许考虑到了但不在乎或顾不上了, 但步步为营的马文才却不能不考虑。

是祝家庄的人故意让祝英台轻易跑出来?

为什么让她跑出来呢?别人不知道她是女人, 祝家父母不可能不知道。

马文才反复斟酌着,到底见或是不见, 全在他一念之间。

片刻后,马文才披衣起身:“不必让她进来了,我出去。”

如今已经是冬末, 但半夜的天气依旧滴水凝冰,马文才裹着厚厚的裘衣, 一出门便看见廊下衣着单薄的祝英台。

她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只比穿着中衣好不了多少,甚至脚下只穿着双室内的丝履,站在一处避风的角落,不住地对着手哈气。

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 祝英台瑟缩单薄的身影显得可怜极了。

“哎。”

一声叹息后, 温暖的裘衣落在了祝英台的身上。

“进来吧, 先进来再说。”

想要在院子里接待祝英台的马文才原本是准备避嫌的, 谁也不知道祝英台为什么能如此轻易的跑到客院里来,可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一进屋,裹着裘衣祝英台就露出了“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苍白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丝血色, 她将裘衣裹了裹,有些局促看向马文才:“这么大晚上还来找你,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来都来了,来之前怎么不想?”

马文才心中腹诽。

“我也是没办法,不趁所有人睡着了,我根本溜不出来。”祝英台见马文才没回应,愁着脸说:“我从内室窗子里跳出来的,半夏替我躺在被子里呢,等会还得爬窗回去……”

“既然出来不容易,闲话便少说。”

马文才一边说,一边回身从自己被窝里掏出个黄铜暖炉,塞入祝英台怀中,自己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了,甚至还开了半边窗户。

“我不知道我阿娘在做什么,心里实在不安,所以晚上跑来找你……”她搓了搓脸,“你们不知道,我的院中原本没有那么多侍女的,今天接待你们的侍女,大部分连我都没见过。还有那个叫女罗的侍女,那是我兄长后院里负责管理杂务的姬妾,也不知怎么成了我这的女知客……”

她越说越是吞吞吐吐。

“我们庄里比较,比较那个……好客,但是我兄长很看重那几个姬妾,你可千万别因女色跟我兄长起什么矛盾。”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马文才哭笑不得,“半夜跳窗跟我说千万别近女色?”

“不是不是!”祝英台脸色一正,“我是问你,你既然来了,肯定是有办法让我重新出去的,是不是?”

她的眼神中带着绝望之中的期冀,连昏暗的烛火都掩不住她眼中的祈求光芒,马文才猛然间似乎有了种预感,一旦他说了“不是”,可能就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种强烈的预感让他不由得也肃容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原本想得简单了点,现在正在尽力补救,能让你回去上学的可能有七八成。”

“七八成……七八成也够了。”

祝英台露出欢喜的表情。

“不过……”

马文才欲言又止。

“嗯?”

祝英台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不过我这法子一用,你这‘祝家嫡女’的身份,很长一段时间是出现不了了。好几年内,你都要顶着‘祝小郎君’的名头,直到祝家庄选择是‘祝家嫡女’消失,还是‘祝小郎君’消失。”

马文才并没有告诉祝英台自己这法子的狠厉之处。

祝英台的态度一直很明确,而他在祝英台身上已经花费了许多功夫,甚至他的很多野心都要靠着祝英台的帮忙才能完成,这时候让她恢复女儿身回到祝家庄,他的所有盘算都要落空。

如果祝英台把他想的太好,那本来就是她的问题。

好在,祝英台几乎是完全没有犹豫地:“那简直好极了!谁愿意当祝家嫡女谁当去!”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她看着嘴角含笑的马文才,好奇地问。

“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实在太没有城府,若我将计划透露给你,等事发之时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打击到了祝英台:“我怕你沉不住气。”

祝英台确实被马文才的否定打击到了,但她很快就快活了起来。

“能回去就好,哪怕从此只能打扮成男的,我也认了。”

“只希望你以后不会恨我。”

马文才在心中默默地想。

“只希望你恨我的时候,你能记住今天说的话。”

“而且,我非回去不可。”祝英台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非回去不可。”

“为何?”

马文才好笑。

“你难道还想天子门生?”

“徐之敬要回去的啊,马文才。”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你我皆知道徐之敬的性格,他那样的人,越是被泼了一身脏水,越是不会屈服,他必定是会回来继续读书的。不但会回来读书,还会竭尽全力的想办法得到‘天子门生’的名额……”

马文才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和徐之敬一样住在馆长院中的,皆是和徐之敬一般不屑与庶族同处的士人,他们以馆长的关门弟子自居,从不认为自己为学馆中人,只不过因为贺革在会稽学馆任博士,才屈尊留在那里……”

祝英台叹气:“……徐之敬即便是被贬为庶人,也是无法立刻融入学馆之中的,他也不会主动打理庶人出身的生徒,你说,在学馆之中,还有几个人是想我这样,出身士族,又甲乙丙馆皆在,还完全不担心名头的?”

“你是为了徐之敬?”

马文才淡淡道。

“我不是为了徐之敬,我是为了我自己。”她认真地说,“‘身份’根本不代表什么,但是很少有人这么认为。如果连徐之敬这样坚强的人都无法在庶人与士人之中生存,那除去祝家护庇的我,也许连活都活不下来。更何况,在丙馆和乙馆之中的学生,已经是庶人之中极为优秀的一群了。”

“我不想让徐之敬觉得,所谓的同窗之情,是在除士之后被赶出去那样的感情。”

徐之敬一家的悲剧,是因为愚民的无知恐惧与医者仁心仁术剧烈碰撞后的哀莫大于心死。

可庶人并不只有愚民,还有如同梁山伯那样,接受过教育后充满君子之风的寒门俊才。

如果徐之敬永远只能看得见过去,即便他得到了天子门生的名额,也还会是愤世嫉俗,与士庶皆格格不入的怪人。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因为马文才的视线突然看向虚空中的某点,似乎定定地在出神。

祝英台并不觉得自己想的是错的,她盲目乐观的觉得马文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马文才现在的出神,让她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心中忐忑,再到开始坐立不安。

难道她说错了什么?

良久之后,马文才似是回了神,眼神之中有挥之不去的苍凉。

“何必要以拯救者自居,被除士了,也未必需要这种可怜。”他像是对祝英台说着:“贺革门下,也未必都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不是可怜他。”

祝英台苦笑。

“我只是希望,他日我若也落到如此地步……”

她抬起头。

“祝英台”一旦暴露了女子身份,情况只会比徐之敬糟糕,不会更好。

即便除了士,徐之敬还是男人,而读书、出仕的权利,在这个时代,是只属于男人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有个人,也能如此对我罢了。”

马文才一怔。

“想什么呢,你当我是死人不成?”

他伸出手去,在祝英台额上叩了一记暴栗。

“痛痛痛痛……咦,你是说?”

祝英台眼睛亮亮地看着马文才,“你也会帮徐之敬吗?”

“你想的太多了。”

马文才满脸无奈:“世上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徐之敬对于贺革门生来说是‘软’了,可即便是除了士,对于那些庶生来说依旧是‘硬’的。他那样的人,又有一身本领,不欺负别人就算了,即便是受到排挤,也是暗地里的,不会放在明面上。”

“你那小脑袋瓜子,别老想着怎么帮别人,徐之敬要有麻烦,麻烦也只会来自于士生那边,而不是庶生。而以我在士生中的人缘和手段,难道能让别人欺负了徐之敬?”

他傲然道。

“徐之敬可是让我都曾弯了腰的人。”

祝英台不可思议的看着马文才,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印象中的马文才,是一个不会主动和士人结怨,也极为看重门第的人。他的骄傲让他绝不会不会落井下石,可要明火执仗的为一个除士的“异类”撑腰,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你怎么会……”

在祝英台错愕的眼神中,马文才好似也不自在了起来。

“大概是……”

他欲言又止。

‘我也希望曾有个人,能这样对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