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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痛定思痛

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 犹如看见了蜜糖的蚂蚁、看到了腐肉的秃鹫, 原本还迫于各种原因没踏进门来的流民,听到这话, 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挤了进来。

这阵仗莫说方家夫妻, 就连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几人也没见过,几人哪里还记得是士庶天别, 庶人不能冲撞士人,此时一个个都只以保护自身安全为先,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红起来会做什么。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 也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现在这般恐惧。

她面前还有马文才和傅歧护着, 当年的徐之勉,又该多么无助?

他们只是出来送信的,就连马文才也只带了身手最好的追电,算起来人差的太多,要真动起手来, 太容易吃亏。

好在没动起手。

“你们看, 这米就放在院子里, 明显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么缘故耽搁了!”

为首的彪形大汉一点都看不出“虚弱无力饿到要施米”的样子, 反倒满面红光身强体壮,上前几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们去把米下了锅,等下媳妇孩子就又有饭吃了。”

“田老二, 你给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儿子救命的米!”

方婶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喝,抱着孩子就上去夺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这是在抢!”

“坏了,这女人要吃亏!”

傅歧见那彪形大汉一动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婶子往前一扑,那壮汉就动了手,手臂一挥,方婶子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拦着方大善人积德行善呢?这也是给你们家孩子积德不是吗?”

那汉子见不少人看他动手,大概也有些后悔,不过那米却是攥在手里紧紧的。

“摔了你是我不对,等会儿大家都喝上粥了,我来给你赔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个粗人,你别动气啊!”

“方娘子,别气,回头我们帮你揍他……”

一群人纷纷做着和事佬,一边骂着田老二,一边安抚方家婶子。

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门里有不少皂吏都是看着方家娘子长大的,他们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着那汉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只来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马文才身后,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实憋屈的又何尝只有祝英台一个?马文才几人站在那里,看着难道不憋屈吗?

他们一个个又不是透明人,怎么这么多人就看不见他们?

不过是欺软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罢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马文才心思一动,脚步就迈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马文才喊了,却一个个都充耳不闻。

直到追电“匡仓”一声拔了刀,追到了门前。

“我家公子叫你们把米放下,你们没听到吗?”

“方大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被拦下的刺头儿见到那刀银亮厚实,一看便是钢刀,胆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搀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们怀里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马文才又向前一步。

这一步不疾不徐,从容适度,将他高门士族的风范展露无遗。

马文才腰间的珩铛佩环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一声轻响不但回响在众人的耳中,也像是荡在众人的心里。

有玉!

士人!

“我,我们不明白,您这样的贵人,怎么,怎么会来方家要米……”

一个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马文才。

“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说什么,手臂上却一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时方婶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让人触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个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这么一瞪,那头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们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钱。他外甥是我在稽学馆的同窗,欠我的钱还不了,给我打了个欠条,让我来这里找他舅舅家要债。”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户,自然也知道方天佑这冤大头自己孩子都没送去读书,却把姐姐家一家养着,还让外甥去读书的事情。

听说还是读书人,未来说不得要当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们一行人找到这里,原想着方家家境殷实,不过是几百贯钱而已,怎么就还不了了,何况方家也答应替外甥还钱了。结果他还真不是哭穷,我们搜遍上下,就找到这么一袋米,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这袋米回去。”

马文才诓骗起这些灾民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况这话也合情合理,否则这么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士子,怎么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还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来要债,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刚刚遭灾的险恶之地?

几百贯?

一群佃户听得倒吸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听说过他是冤大头,却没想过这么冤大头的。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这么大一笔巨债啊,他就替外甥认下了?

“你们若不信,我这还有李思田请他舅舅还钱的书信。”

马文才冷笑一声,抬手伸向身后的梁山伯。

梁山伯刚刚读的信还没收起来呢,两人合作无间,后者弯了弯腰,似是遵从“主人”命令一般将信件放在了马文才手上。

这般做派架势,顿时又让众人心中怯了一怯。

马文才是何等心细如发又善于抓住机会之人?别人一怯,他脸上傲气更甚,将那信件一展。

“这便是李思田欠债的信了,谁要看看?本公子话先撂在这里,你们谁要和方家有关系,也一并把这钱还了,公子我今天来是先礼后兵,三天之内拿不出欠我家的钱,我就带上官差,把这里的人统统抓到牢里去。”

“谁跟方家有关系!我们只是方家的佃户!”

那抱着米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将手中的米赶紧抛下:“我们也只是受了方家赈济,在这里糊口而已!”

“这话谁信?”

马文才见没人敢上前要信,想来也没人识字,慢条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来这么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们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这刚才也搜了,他家就剩这一袋米了,不信你们也去搜搜……”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佃户们将信将疑。

“你们若不是和方家有亲有故,谁家脑子不好,自家里连口吃的都不留,也要养活别人的媳妇孩子?我看你们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亲,要不怎么情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养着你们?”

马文才越说越是“恍然大悟”,扭头跟追电说:“你带些官差,去这些方家的‘亲戚’家里搜一搜,要是有钱粮就带回来,别是方天佑跟我哭穷没钱,把钱粮都藏在亲戚家了,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没人把马文才的话当假话,士族的严苛本就是这样的。

谁管你是谁,能把钱收回来就好,民不与官斗,还真能把士人怎么样不成?

“放屁!我家里的钱粮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跟他方家有什么关系!”

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就闹了起来。

这一闹,方天佑面如死灰,整个人精气神一泄。

方天佑还记得这个人,他当时想要散米,就是因为这佃户饿晕在他家门前,哭着说自家断了粮,又没钱买粮,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饿死……

他说家里租的田被淹的干干净净,连屋子都没了,现在又说家里钱粮都是辛苦攒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么存钱粮?

既然有钱粮,又怎么饿晕在他家门口?

方天佑身子直颤,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方婶子觉得身上突然一沉,扭头看去是自家丈夫瘫在了她身上,可怜她一手抱着孩子,一个胳膊靠着相公,本就是个弱女子,被压的几乎无力支撑。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咬牙撑着,不想让这些佃户看了笑话。

“你们都跟方家没关系?”

马文才听他这么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

“你呢?你?还有你?”

被他点过的人一个个猛地摇头摇手,恨不得把脑袋都摇下来。

“方老七,别人跟方家没关系,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爷子是堂兄弟,怎么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这话可不能瞎说,远房远的都没说过话的堂兄也算是亲戚,那皇帝还不知有多少门王爷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亲,我能种他家田,方天佑当我老爷?”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亲,能种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边,一年的粮食,啧啧啧,抵人家两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种!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浇出来的,跟方家有什么关系!方家租给我家老爷子的时候,那也就是块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恼羞成怒,各种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马文才听得直皱眉,越发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么烂摊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产,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极少有一块田能租给别人几代的。

不光是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种一块田种久了,就对那块田产有了感情,若是日后有个歉收什么没交租要想租给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护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视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长租超过五年的。

哪怕觉得这佃户种的地好,几年过去也就是给他换块地种。地如果开垦过度也会变差,收回来的田正好还能休耕一段时间,养养土力,再转租出去是块好地,也能多收点租子。

这些都是田庄上维持稳定的技巧,说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毕竟收租这种事面对的是人,刺头和游手好闲的佃户也要提防,总有整治和应对的办法。

像是这家这样,祖孙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当做自家的维护,心里真会觉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吗?

说不得还觉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没那么多出产的田靠他们家好好种才有了这么好的出产,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们家勤劳。

要是再黑心点的,也许就真以为那田氏自家祖产了,毕竟种了几代人。

能租种方家田地这么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亲带故,就是有些不好抹开的关系,一听马文才说要去各家找钱,一各个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开关系,这个说自家没钱,那个说自家只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几个和方家关系好的,想要推出去当替死鬼。

别说方家夫妻听着这些凉薄的话面如死灰,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这些人一顿的暴虐。

马文才也听得一阵烦躁,这戏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斩乱麻的想要结束这里糟心的一幕。

“原来都只是佃户啊。”

他点了点头,“既然是佃户,也没佃户为主家还钱的道理,你们自愿为方家尽一份力的就留下,不愿的就走吧,我刚刚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来了,把没关系的误当做亲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抢米的彪形大汉最是干脆,闻言丢下一句“方家娘子,家里老小还等着我去谋食”就走。

他这刺头一走,刚刚还拥挤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旷了起来,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还有一些机灵的没有离开,在巷子口张望,显然是想观望些什么。

马文才沉着脸,召了追电过来。

“这做戏还要做全套,我刚刚的话,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还有唬不住的,你拿着我父亲的名帖去趟衙门,就说刚刚这里有刁民闹事我担心安全,花些钱请些衙役过来,把剩下的人吓走。”

追电自然明白,也不耽搁,立刻就从另一侧的后门翻了墙出去,避开巷子外堵着的人去请衙役。

院子里没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两人瘫坐在院子里,竟都站不起身了。

见到两人这样,马文才又是可气,又是可笑,一张脸也沉得难看。

还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个扶方家婶子和孩子,一个扶方天佑,将两人搀了起来。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为人家是走投无路,你在行善积德,可你们家如今无米下锅,他们家要说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马文才眼神越发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亩,要是都像你这样养着佃户,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门,拖也给拖死了。”

方天佑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还有些伸头探脑的家伙。”

傅歧瞪眼吓退了一个还在张望的,不耐烦地说:“进屋子里说话吧。”

这一下,方家婶子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的请几人进屋说话。

马文才也不客气,知道外面有人还在看着,脸一板,一副要债不成心情不好的样子,当先甩脸进了屋。

之后几人陆陆续续进屋,把门关上,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也关在了门外。

进了屋后,门一关,方婶子就给几人跪下了。

“几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世不忘!若没几位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家全家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一天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心力憔悴之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孩子都抱不住,在怀中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滑下来。

祝英台心疼方家的小儿子,顺手接了摇摇欲坠的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一看,这孩子也是心大,又是吵又是闹的,居然睡着了。

也是可怜,投胎到这么个人家里,只希望方天佑以后能痛定思痛,多为家人考虑一点。

“我们只能管得了你们一时,管不了你们一世,外面那些人等我们走了还会再来的,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什么厉害人物能镇住的,要是这些人像今天这样讨要不成变明抢,你们该怎么办?”

马文才坦然受了这一跪,刚刚若不是他出面,这一家还不知落得如何地步。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方婶子也知道今日只能混过一时,破罐子破摔地恨声道。

“为了这些人死,实在是不值当。”

梁山伯知道她是气话,却也担心她是性烈的,只能出声安抚。

“你们一家有田有地,还是他们的地主,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子?”

傅歧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走到哪儿都该是佃户让着地主,有你们这样,地主给佃户逼得要寻死觅活的吗?”

“就你们这样的,还跟别人一起死?没给别人逼死就算好的了!”

傅歧翻了个白眼。

“傅歧,你少说几句。”

梁山伯拉了下傅歧的袖子。

这几乎就是往这家人心口上捅刀子,可众人也都知道傅歧说的是事实,于是方婶子头一低,又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直愣在原地的方天佑却咬牙道:

“他们骗我,他们不顾及我们,我们还要这脸干嘛?马公子说的不错,他们种的我家的地,应该就是我说的算,娘子,我们家田契都在你那,回头我就带着田契去官府,把家里的地都收回来,不给他们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是老实人的方天佑会说出这话来,齐齐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是方天佑被人这么一看,气势又立刻怂了,讷讷道:“是,是不是这样做不妥?那,那就不要回地了……”

“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决心,就不算没救。”

要方天佑一直愣在那缩着头,这事马文才也到此为止,不会在伸手。

可方天佑居然起了这样的心,说明今天受到的刺激足够,也不枉他之前那般辛苦作态,冒着被流民围攻的危险给他做戏。

人不怕帮人,可帮人要帮在点子上,谁也只能帮人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得靠自己。

方婶子一听马文才的口气,就知道这人有办法,立刻将头磕的嘭嘭响。

“求公子教我们。”

“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走。”

马文才看了夫妻两个一眼。

“一个是和这些人都断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一个是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以后祸福由天,你们选哪个?”

方天佑正准备回答,方婶子却抢先开了口。

“我们选第一个!”

马文才看向方天佑。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气。

“就,就选第一个吧。家都要散了。”

“那就第一个。”

马文才之前就想过,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糟心事该怎么破局,如今说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现在在外人眼里,你们家欠了我几百贯钱。这几百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这些佃户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多少。你们夫妻两个自然是不欠我钱的,不过要是想彻底摆脱掉那些讹人的家伙,就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

马文才也不怕他们误会,“刚刚那些人闹的时候,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谁家是急着和你们撇清关系的,谁家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那些真的顾及你们的人家,怕是也没急巴巴地上城里来占便宜。想来租你们田的人家,也是有好的,是不是?”

方婶子闻言点头。

“有的,有七八户人家没来,以前还有困难时借了米后来还了的,这样的人家大多没来。”

“所以说,其实这段日子拖家带口恨不得把左亲右邻都带上一起在你家吃喝的,就不必顾忌什么了,借着欠我钱的由头,把田收回来吧。你们自己在衙门里就认识人,多费些钱,拿着田契,到时候带些衙役皂班,请他们护着,去下面佃户家收田。”

他说:“若是往年,这田还不好收回来,但今年遭了水灾,田里颗粒无收,你们本就免了今年的租子,说起来两不相欠,他们还得了你们家的便宜。若是不肯还田要闹的,你就让他们把今年的租子补上,我想着也没几家愿意给的。”

“就算有人愿意补上租子保田,你们也可以让他们把田吐出来……”马文才此刻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引诱人犯罪的恶魔。

“我是士人,你是庶人,欠了士人钱不还是要吃官司的,而且按律,不还的话街坊邻居都要连坐。这些人都租了你家田,应该离你那祖宅的庄子不远,你到时候搬回下面去,他们要不还田让你吃官司,你们家就直接说都是邻居,一起连坐流放算了,看他们要命还是要地。”

方家夫妻说到底都是实诚厚道的人,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收回田地,两人都瞠目结舌。

“这借钱的事,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假的。你家田不少,可值钱到能立刻变卖的,也只有那些上田。要是老实本分的,你就把那些田留下,每年派些人收点租子就是,那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就不必管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就咬死要么收回田还债,要么大家一起流放。”

马文才熟读律法,他父亲是太守,他家像这样的刁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马文才从小把案宗当床头解闷的故事看大的,对于这种事信手拈来。

“去收田之前,你们家最好就放出风声,说要卖地还债,这沛县里外多少人家不想置些祖产?你们家地传了三代,有些地是花钱都买不到的,风声一出去,有的是人来买地。”

“这,这真要卖祖业吗?”

方天佑有些犹豫。

“我,我家列祖列宗要知道我不孝到卖了祖产……”

见他这幅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方婶子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道:“说的好像有了祖产就过得多好似的!现在我们家倒是占着好田,家里就吃上饭了吗?马公子是好心教我们,你听着就是,能学到其中一二,这辈子我们家也不必怕别人把你当冤大头了!”

马文才说一半被人打断了话头,自然也有些不悦。

梁山伯见这样,怕马文才一片好心被泼了冷水,有意从中调节气氛,温声解释:“马兄是替你们着想,你们若不想背井离乡,日后这些人里总有些聪明的会回过神来的。我们不过是过客,难道能帮你们遮掩一辈子?何况你们说的是要卖田还债,到后来不过换了人种,田还在手里,谁看不出来?那就留下祸患了。”

方天佑被说的发愣,有些后悔胡乱插嘴。

梁山伯心中一宽,继续说:“田是一定要卖出去一些的,你们过得这样糊涂,自然不能明白马兄对你们的一片担忧,这卖也有讲究,对吧,马兄?”

马文才被梁山伯一捧一解释,也不愿白费了之前的口舌,臭着脸点了点头:“那些真正狠心的人,无论你是拿连坐也好、收租也好,总是让你们伤筋动骨才能收回田的,你们家里还有孩子,犯不着跟这些人拼死拼活。”

“只要打听到县里有哪些人是不能惹的,恶吏也好,奸商也罢,权当花钱消灾,把最棘手的几块田低价卖给这些人,不必你们去和那些刺头争吵,田契一交,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田在你手上也不见得就能天天收足了租子,趁机卖了去其他地方换几块田,哪里找不到人种?那些人再横,是看方家老交情,你们夫妻又是好说话的,对上那些奸商恶吏,还不知谁整治谁。”

马文才语气嘲讽:“换了个真黑心的地主,还在种你们家地的其他人家有了比较,就知道你们这样的地主有多难得,保证不敢再来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哭穷的。风调雨顺还哭穷要欠租的,你就把在种的地卖了。”

他这一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听得几个少年热血沸腾,只觉得痛快,傅歧更是叫了一声好。

马文才也不自得,这些手段他教的明白,可真要落实下来,非要硬着心肠不可,否则方天佑半路上一个心软不往下进行了,那些买不到地的奸商恶吏就不是去对付刁民,而是转过头对付方家了。

所以马文才也把其中风险交代了一遍,尤其是方婶子,方天佑不太可靠,可为母则刚,为了家里几个孩子,方婶子却是狠得下来心的。

听到马文才说其中的风险,方婶子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心软,一时心软,后患无穷。

“我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你们家的家底如何,几百贯钱嘛,要卖几块田才能还,还是卖十块田才能还,就看外人觉得你们家有多少补不上的了。这其中也有你们好活动的地方。”

马文才精通人情世故,索性又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毕竟是方家婶子的亡父和衙门有交情,并不是你们家。人走茶凉,何况你父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那些交钱,给了钱也不见得衙役们就会尽心尽力的帮你们收田,毕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摊子。你家最能拿出手的几块地,要不然就半卖半送给了此地的县令,说出去也好听,是此地县令急人所难,替你们解了围……”

方天佑和方婶子怎么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方婶子一咬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是,回头我就去求王县丞,最上等的几块田,便求他们买了。拿人的手软,就是为了自己能收回田,也要尽心尽力,必定也不会让那些人狗急跳墙真伤了我们夫妻。”

“就是如此,该卖的卖,该留的留,别不舍得,也别看不开。收完了该收的田就回了县里,卖了换别处的田也好,田地偷偷换个可靠的人种也好,过几年家底就又充实起来了。”

梁山伯叹息,“借着卖田的机会,和此地衙门里的人多打打交道,对你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别舍不得这点田地。你们在这里名声不错,衙门里帮你们主持公道也不怕别人说是仗势欺人,都知道你们是老好人,这就是‘伸张正义’了。你们的名声,也就这时候有用。”

也是方家命好,遇到的不是那种一遇到事就慌的普通少年。

这一群少年里,马文才是活了两世之人,资质怕是一群少年中最差的,可轮到人情世故、处事手段,却是翘楚,别人看着的烂局,他有点灵光就能顺势破开,光这份手段,再怎么会读书的天才也不见得能有。

梁山伯自是不要说了,性子宽厚又沉稳可靠,马文才这人有些冷傲,教了你法子不见得就会管你其他,可梁山伯却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有他做了总结,再笨的人也知道怎么走对自己好。

祝英台平时并不多事,在学馆里也学乖了,并不会强出头烂好心,此时只顾着哄孩子和孩子玩,之前没因为憋屈胡乱出头,才给了马文才继续操作下去的机会。

马文才这下等于是手把手教了,方家夫妻要是还应付不了,那就不是心软,是蠢到没救,这样的人谁来也没用。

两夫妻千恩万谢,又把其中不太明白的细细问了,马文才已经够费神了,不愿再多费口舌,梁山伯却是个有耐心的,一点一点说个明白。

恰巧这时追电拿着马太守帖子去请的衙役到了,这衙役在路上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路上刻意凶神恶煞,把巷子里留着看结果的佃户们驱赶的鸡飞狗跳,见真动了官差,剩下一些围在巷子口的才真走了。

“方婶子,你在家还要孩子,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方伯父也跟着衙役们走一趟衙门,也不必多说,进了衙门哭就是,就趁这时咬死了欠钱,让县令先应了贱价买了你家田的事。”

梁山伯听到外面的动静,建议着:“衙役皂吏是最容易搬弄口舌的,到时候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你们家欠了钱,这阵子想必也没人敢上门来打秋风。你们就趁这阵子赶紧把家中事情安排好,到下面收田去。”

他还有一层隐着没说,追电这时候是拿着马太守的名帖去的,名义上也欠的是马家的钱,这里的县令只要脑子没坏,一定是想趁马文才在这里的时候帮他把钱收回来讨个好的,这事就能尽快办了。

若是马文才走了,方家夫妻再上门,那就真是求着“救急”,上好的田地压到多低的价都有可能,就算真讨好了此地县令和县丞,也是伤筋动骨。

他这一建议,方婶子立刻一推丈夫。

方天佑是滥好人,可这时候也下了决心了,应了一声就起身要跟他们走。

梁山伯的未尽之意其他人都不明白,马文才却是明白的,似笑非笑的看了梁山伯一眼。

“惭愧,借个光……”

梁山伯也不遮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语。

马文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一拂下摆,就要出门,祝英台赶紧把孩子放下,傅歧等人也立刻跟上。

马文才和傅歧几人本就是天之骄子,衙役们自然好好奉承,那方天佑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跟着一群少年出了门,低着头跟在护送他们出去的衙役们后面,活像个小可怜。

为了怕人看出端倪,方天佑把头低得极低,看起来就像是欠了钱只能被抓去送官似的,就连最后几个不死心想要在看看的人都打消了疑惑,死了心走了。

没看到这群士族让官差亲自来接吗?方天佑欠了这样的人钱,还不倾家荡产?以为人人都是方家这冤大头,哭一哭就免了钱不成?

留下来是要替方家还债吗?

方婶子在巷子里一直目送着,见所有人都走了,这才吩咐家中几个之前熬粥的老仆人不必在熬了,把炉火熄了,锅也搬回来。

丢在院子里的那袋米也让仆人背回屋去,让家里婆子到街上把外面游荡的两个儿子找回来。

经此一事,她是死了心要把孩子送去读书了。

方婶子安排好了一切,这才有空回屋,去看被祝英台放在摇床里睡着的小儿子。

只是她把摇床里的儿子抱起来一看,顿时又怔住了。

那摇床的床尾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块金老虎。

那老虎拇指大小,一看便是赤金,成色好到这妇人都不敢开眼去看,寻常人家根本就见不到这么纯的金子。

想到之前一直抱着儿子的那位小公子,方婶子的脸火辣辣地烧着。

“我们家总归还是积了德,才见到这样的好人……”

她抹了把泪,把那金子妥当地收了起来,亲了亲儿子的脸。

“阿娘帮你把老虎收着,谁也不卖,留着给你压福气!”

***

且说马文才一行人原本就是要去沛县县衙的,他们把方天佑送进去,又打点了下,将那些信交给这些衙役,这送信的事情就差不多成了。

对这些衙役来说,只要还在县里,收税的时候就跑不掉要去找人,送信不过是顺便,还能得些银钱,送信到人家的时候那些人家也少不得要给些跑路费,这是两头赚钱,自然皆大欢喜。

对于马文才等人来说,经历了今天这送信之事,他们对送信这种事也有些敬谢不敏了,能节省点时间是最好。

几人也不知道方家日后造化能如何,但听着衙门里哀嚎的哭声响了起来,想来趁热打铁还有些用,趁着方天佑还冷着心的时候,也许他们家以后总会有点好的变化。

这一群少年办完了事,早就过了正午了,腹中咕咕作响,就想着去哪里吃上一顿当地的特色菜。

“得了吧,他们这的特色菜是狗肉!”

傅歧闻言大惊,连连摇头:“我不去,我回客店里吃去!我不吃狗肉!”

他自小喜欢狗,又养着狗,见不得狗肉被摆上桌。

几人其实还挺想尝试尝试这沛县的特色的,无奈傅歧抵死不从,再好吃的狗肉也吃的没了胃口,只能意兴阑珊的回了客店。

中午随便用了些午饭,几人互相作别,要回屋子里午睡片刻,马文才早上劳了神,也想回去安静躺一会儿。

回了屋后,马文才自是在风雨雷电的伺候下净面去衣,准备小睡,这外衣一去,从怀中突然飘落了一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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