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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疮 第五章

女佣松代是在战事正紧的昭和二十年六月,入住“药师汤”温泉旅馆的。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到的这里来做女服务员。三月的大空袭里,为了逃避大火,她丢下一切,匆忙逃出大阪,被疏散到了故乡冈山县。

可是,当时的都市人和农村人之间,缺乏沟通。如果农村人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满,那么他们的米仓,就会被那些接连不断疏散过来的都市人吃个精光。

要是身上带着些细软盘缠,那倒还可以;但是像松代这样,身无分文的疏散人员,对农村人来说,正是最麻烦的。到头来,根本就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接纳松代,她只好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四处辗转流离。

最后,就在她绝望到差点打算自杀的时候,她来到了“药师汤”。当时,“药师汤”温泉被军队征用,成为了一处供伤员养伤的疗养地,做事的人手也严重不足。

那个时候,家里的女主人阿柳老夫人,身体还算健康,但丈夫早逝,而独生子贞二,也被军队带走,去了中国东北。就在阿柳老夫人带着三个女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松代敲响了“药师汤”温泉旅馆的家门。

阿柳老夫人二话没说,立刻就收留了松代,让她在家里当女服务员,在那种兵荒马乱、忙乱不堪的时候,阿柳老夫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调查松代的身世和来历。

松代干活很卖力,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着。她平日里很少说话,总是显得比较孤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沟通,但实际上她性情温柔,心思细腻。阿柳老夫人一直都很看重她的这些优点。

她在那些伤员之中,也很受欢迎,大家都争抢着,找她聊天。尽管孤僻的性格,总会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她的长相,完全可以称得上美女。还有传闻说,曾经有两、三个伤员,向她求过婚。

不久,战争结束,“药师汤”温泉旅馆,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经营状态。尽管如此,松代却没有表现出,希望离开的意愿,而站在阿柳老夫人的角度上,自然也不愿意,轻易放走松代。

阿柳老夫人日渐看重松代。她一直在盘算着,打算等儿子贞二复员归来之后……她的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描绘起这样的美好梦想。

然而,这中间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家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松代的身份和来历。

不知为什么,即便别人当面问起,松代也从来不愿提起半句,有关自己身份、来历的事情。她的家乡,到底在冈山的什么地方,之前她到大阪,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有关这类事情,松代只字不提。

要是别人缠着问她,松代就会急得直哭,如果还追逼不放,她甚至还会发起烧来,卧床不起。她似乎有过一段,不希望让别人知道的过去,要是被逼问得太紧,说不定她会一走了之。

对于阿柳老夫人来说,虽然这令她心中不安,但除却这一点,松代的一切,都让她极为满意。所以,要是逼走了松代,对她也没有丝毫的好处。

松代一直对所有人,隐瞒着她的身世和经历。阿柳老夫人不止一次地,为此感到担忧和不安,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对松代的信任。

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疗养温泉,起用过多不胜数的帮工,阿柳老夫人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一种深深的自负。

所以,就算松代一直隐瞒着她的经历和身世,阿柳老夫人也深信,松代这个女孩子,应该是清白的。或许是曾经遭受过巨大不幸的缘故,松代才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这一点反而让阿柳老夫人,更加怜惜疼爱松代。

尤其是在昭和二十二年秋天,阿柳老夫人中风倒下之后,她就越发不愿意再放走松代了。而她病倒的原因,大概也就在那个尚不知何时,能够复员的贞二身上。

松代实在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姑娘。她殷勤周到、无微不至地服侍着阿柳老夫人,端茶送饭,端屎端尿,从来都没有说过半句怨言。

另一方面,回归到正常的经营轨道上之后,温泉旅馆的客人,也日渐多了起来。在旅馆经营方面,松代也一直殚精竭虑。就这样,松代成为了“药师汤”温泉旅馆里面,不可缺少的人物。

就在这时候,让人期盼已久的贞二,终于从西伯利亚的战俘营里给放回来了。去年秋天,贞二归来时,阿柳老夫人的开心劲,自不必说。而更让她开心的,还在于她长年以来,深藏心中的梦想,似乎也将成为现实。

归来后的贞二,变得冷漠暴戻。残酷激烈的战事,和战后漫长的拘留生涯,让他的内心,变得冰冷而乖戾。这个时候,重新在他的心中,注入人间温暖之情的,正是这个松代。

意外发现母亲身边,这个美丽端庄的女子,目睹她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奉献,贞二那颗已经变得冷漠、暴庚的心,也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如同初春雪融,爱情那温暖、和煦的阳光,也照进了贞二冰冷阴暗的灵魂之中。尽管平日里态度颇为低调,但松代投向贞二的目光,也渐渐开始蕴含一丝淡淡的情愫。

对于这一切,阿柳老夫人一直是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的。两个年轻人之间,萌生的这种淡淡的爱情,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既是一件无上的喜事,同时也是一种希望。

但是,松代的身世、来历,依旧是一道可悲的屏障,隔开了松代和阿柳母子。“药师汤”虽然只是一处温泉旅馆,但家中一直有着严正的家规,不允许把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女子,胡乱娶进家门。若女子身上,还背负着充满阴影的过去,那就更不行了。

即便如此,松代依然不愿意提起她的过去。这件事情,成为了三人心中的巨大隔阂。虽然三个人都希望,这桩婚事能够顺利达成,但这件事情,却让他们有苦难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事态忽然出现了新的发展,使得整个局面,急转直下。

由纪子出现了!……

那天,听说妹妹由纪子忽然跑来,投靠自己的时候,松代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看到松代的态度,就连长年以来,一直对松代深信不疑的阿柳老夫人,心里也不禁开始犯起了嘀咕。妹妹跑来投靠,松代这个做姐姐的,却像见了鬼一样,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晕倒在地一般。

当时,由纪子向阿柳老夫人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战争结束后,由纪子在神户和大阪的酒吧和夜总会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总是无法顺心,所以,听闻姐姐在这里之后,由纪子便立刻赶了过来。她说她已经彻底厌倦了都市的生活,希望能在这里,做―个普通的女服务生。

随后,由纪子便在“药师汤”温泉旅馆里住了下来,而一家人也终于从由纪子的口中,打听出了松代的身世和经历。

松代的家乡,就在冈山县的O市。她出生在著名的糕点世家一一福田家中,松代是福田家的长女。

“福田屋”是一家兴起于江户时代的老店,他们家的宝馒头,早就已经成为冈山一带的名产。然而到了战时,因为砂糖断货,店里的生意日渐衰落。如今,“福田屋”已经彻底没落了。

但在家道中落之前,松代便已经被寄养到了神户的一家,姓叶山的亲戚家中。当时,福田家已经把松代,许配给了叶山家的次子让治,而松代也是提前过去,适应婆家生活的。

让治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在一家航空机械公司里做技师。后来,福田家家道中落,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又把松代的妹妹由纪子,送到了叶山家。

如此一来,叶山家也变得拥挤不堪了,最后,只好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让尚未完婚的让治和松代搬了过去,由纪子也一同搬入。

就在这时,昭和二十年三月的那场大空袭爆发了。不幸的是,叶山家附近一带,全都燃起了熊熊炽焰,让治也在大火中丢了性命。依照由纪子的说法,松代从那个时候起,便行踪不明了。

听说了这些情况,阿柳老夫人欣喜不已。说起“福田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家丝毫不逊于“药师汤”的名门之家了。既然松代是福田家的女儿,那么从家世上来看,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然而,阿柳老夫人依旧感到有些不解。既然如此,松代在此之前,为什么都不愿意,提起她的身世经历呢?如果由纪子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应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一点让阿柳老夫人,感觉很是不可思议。

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也能如此解释:当年福田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沦为了温泉旅馆的女服务员,身份和地位的落差,让松代羞于启齿。

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松代和让治之间,可能还存在着更深的关系。虽说已经定下了婚约,但在还没有完婚时,两人便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松代或许一直把这件事情,看成一种羞耻,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可是让治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应该也就不存在任何障碍了。当然了,松代已经不是处女这一点,确实会让人感到遗憾,但如果两人两情相悦,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出于这些原因,阿柳老夫人也设法找人,帮忙调査了一下有关“福田屋”的详细情况。事实证明,由纪子所说,并没有任何不实之处。

松代的确是福田家的长女,也和叶山让治有过婚约,而叶山让治本人,也确实在三月的神户大空袭中身亡了。但松代和让治,是否发生过肉体关系,就实在无从査知了……

如此一来,松代与贞二的婚事,也就没有了任何障碍,阿柳老夫人自然也大喜过望。但是就在这时候,又一道出乎意料的障碍,忽然出现了,彻底把阿柳老夫人,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有人看到由纪子和贞二躲开他人,偷偷跑到家里的地窖和杂物间会面。

由纪子和姐姐松代的性格,完全不同。她长了一副端正秀丽的容貌,性格却颇为大胆主动。毕竟她曾经在酒吧和夜总会干过,身上确实有一种,能够扰乱男子心思的妖烧美丽。在这种女人面前,贞二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由纪子很清楚,贞二和姐姐松代之间的关系,也很了解阿柳老夫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她还是故意勾引了贞二。

自从由纪子来了之后,“药师汤”温泉的家中,就再也没有安宁之日。阿柳老夫人一直看不惯由纪子,可由纪子却从来不在乎,阿柳老夫人内心的想法。

自从发生了肉体关系之后,贞二就再也没有办法,在由纪子面前抬起头来了。为了讨好由纪子的欢心,贞二想尽了一切办法。而把贞二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由纪子,也成了“药师汤”实质上的女主人。她根本就没有把那个半身不遂的阿柳老夫人看在眼里,更不要说她的姐姐松代了。

松代原本已经做了贞二的准新娘,现在却再次沦为女服务员,还必须整天任由妹妹呼来唤去。不管妹妹的骂声,如何难以入耳,她也一直默默忍受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人清楚贞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阿柳老夫人和松代,但是,一旦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性格懦弱的贞二,就再也无法在女人面前抬起头了。

每天夜里,与由纪子之间的肉体上的沉沦,让贞二身心糜腐,彻底失去了理性。有的时候,他还会大白天,就抱起由纪子,旁若无人地搞起了苟且之事。看到两人那不知廉耻的行为,家里的佣人,都感到面红耳赤。

就在两人彻底将“药师汤”温泉旅馆,搞得乌烟瘅气的时候,情况再次出现了新的转变。那个半张脸都被大火烧伤的男子——田代启吉出现了。

一星期前,田代启吉出现在“药师汤”的门口时,由纪子大吃一惊。那种模样,就和松代看到由纪子找来的时候,完全一样。

自从此人来到“药师汤”温泉旅馆之后,由纪子开始变得胆小怕事,歇斯底里。再加上以前患上的眼病,恰在此时忽然恶化,她近来很少离开房间。即便贞二找上门去,她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故意阿谀献媚,反而劈头盖脸把他赶出门外。

这让贞二变得情绪焦躁,脾气粗暴,动不动就火冒三丈。而就在眼下这风云突变的时刻,由纪子却离奇地死了……

“这样啊!……”听完了矶川警部的漫长讲述,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贞二一定在怀疑,这件事是田代启吉干的了?”

“对,但是,田代启吉却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那么,田代启吉和由纪子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这一点目前还没有调查清楚吗?”

“啊,有关这一点,我本打算之后慢慢打听了解的,但是,眼下由纪子忽然死了。死无对证,估计田代启吉也不会说出实情。”

“他脸上的那块火伤痕迹,大概也是在空袭中留下的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

“松代的前未婚夫叶山让治,确实已经在三月的神户大空袭里死了吧?”

“嗯……金田一先生,你是在想,或许那个人就是叶山让治?”

“不,如果他就是叶山,那么感到吃惊的人,就应该不是由纪子,而是松代了。”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看矶川警部。

“对了,松代现在情况如何了?是否能去找她问些情况了?”

“嗯,今天早上她已经恢复了意识,但现在情绪很激动……”

“哦,是吗?……”

金田一耕助沉默下来,怔怔地看着庭园里,那随风摆动的草尖。尽管艳阳髙照,秋天却已经悄然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