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出现后,研人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每当需要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他都怀疑有人监视;每次走夜路,他都觉得背后有人尾随。
这个周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迟了实验进度,调整了回家时间。如果跟指导教授西冈一起离开实验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两人同行。
“古贺君。”同年级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转过头:“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客人?”
“嗯,就在门口。”
平常不会有人到实验室找他,研人的脑中不禁拉响了警报。从实验台前无法看到实验室的门口。
“是什么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会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种不安涌上心头。莫非又有新的威胁?带上氯仿洗脱液,出现危险就让对方闻——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立刻就被打消了。与悬疑电视剧不同,假如现实中实际采用,有可能会置对方于死地。
研人战战兢兢地来到过道,朝门口望去。在实验室内靠门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衣着整洁、态度谦逊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着一副小型眼镜,目光温和地看着研人。
与预想相反,来者是个治愈系角色。暂时放下戒备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古贺。”
对方答道:“土井同学介绍我来的。”
“土井?”研人反问后,才想起对方是谁,忍不住开心地叫起来,“啊!你就是制药物理化学的……”
“不错,我叫李正勋。”
直到韩国留学生自报姓名,研人才听出对方有口音。
“我叫古贺研人,幸会。”
正勋微笑着问:“你现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谈?”
研人瞟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不过幸运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吗?”
“没有。”
“那三十分钟后碰面如何?”
“没问题。”
研人想起来,打算给对方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从这儿走十分钟就到了。”
“那里可以停摩托吧?”
“应该没问题,你等等。”研人进入会议室,拿起不知是谁留下的记录用纸,在上面画了如何去他家的地图,然后返回说:“这栋公寓楼的204号室,八点见。”
“好的。”
“那等会儿见。”
同李正勋分手后,研人连忙着手完成工作。在实验台上设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应后,他就匆匆离开了实验室。
一想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会迎来外国人,他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考虑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卖店关门前冲进去,买了一堆罐装果汁和零食。他本来还想买些啤酒,但客人要骑摩托来,劝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适,于是就作罢了。
研人奔驰在夜路上,思绪飘回了中学时代。回父亲老家时,他曾与祖父和伯父发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讨厌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人。
“那些家伙不值得信任。中国人和朝鲜人都一样。”伯父在酒席上强调。研人起初非常惊诧。他没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着这么多外国人。
“伯父你们跟中国人和韩国人打过交道吗?”研人问。
伯父翻着白眼说:“没有。”
这次轮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没打过交道,为什么讨厌他们?”
旁边的祖父黑着脸插话道:“我年轻时在东京,曾跟朝鲜人吵架,结果被他们暴打了一顿。”
研人问膂力过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过架吗?”
“吵过好多次。”
“那你也讨厌日本人?”
祖父张大了嘴:“瞎说什么!日本人怎么会讨厌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为什么偏偏讨厌朝鲜半岛的人?”研人将祖父所说的“朝鲜人”换成了“朝鲜半岛的人”。尽管“朝鲜人”只是民族称谓,但从老人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总带着轻蔑的感觉。研人并不想跟着戴上民族歧视的有色眼镜,“爷爷和伯父讨厌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胡说八道!”祖父怒骂道,憋在心底的敌意瞬间爆发了。
“你这个年纪,就爱说这种话。”伯父也用教训的口吻说,“跟你父亲一样爱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讨厌。难道骨肉亲情还不及对支那人和朝鲜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里籍籍无名的人,能断定外国人是劣等民族吗?不过,他们口中的“中国人”和“朝鲜人”这两个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那些他们从未对话过的人吗?如果是那样,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这两个词所指的对象。身为长者,难道没发现这是自相矛盾的吗?还是中学生的研人,对祖父和伯父的愚钝深感震惊。
此后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发动过大屠杀,便愈发不寒而栗。关东大地震后,流言四起,说朝鲜人到处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员、报社也参与散布此等毫无根据的流言,煽动日本人屠杀了数千朝鲜半岛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枪、日本刀和棍棒虐杀外,甚至还残忍地将受害者仰面绑在地上用卡车碾死。据说,当时的日本人因为武力吞并朝鲜半岛而感到内疚,担心遭到报复,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最后转化为暴行。不久后,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于许多日本人也被当作在日朝鲜人,惨遭杀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实施这些野蛮行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种族主义思想浓厚的祖父和伯父当时也在现场,肯定会加入大屠杀的行列。一般来说,能心平气和地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的人,会在某种诱因的作用下爆发残忍的本性,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们究竟被什么恶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恐怖和痛苦?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
在这恐怖的真相背后,唯有一点让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恶狠狠撂下的话:“你跟你父亲一样。”在上中学之前,研人一直未觉察到日本社会里暗藏的种族歧视,这都是拜家庭环境所赐。父亲诚治对海外留学生尤其热情,经常笑眯眯地说“小刘的论文写得很棒”,或者“金君的会议报告十分精彩”。这个性被独子研人继承了下来。在研人看来,这是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唯一值得夸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时,在日的韩国人和朝鲜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帮助,研人一边爬公寓楼的阶梯一边想。时代已经变了,他只能祈祷,这位即将到访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对后代来说,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负担。
研人进入房间,将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来,确保六叠大小的房间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间,然后将放在床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放到桌子上。
约定时间刚到,窗外便传来摩托车的排气声。摩托停在了公寓楼外。研人来到狭小的阳台上俯视小巷,发现李正勋已从摩托车上下来,正在脱头盔。骑大型摩托的研究人员真的是凤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关,打开门。正在上楼的正勋抬头道:“打搅了。”
“请进。”
正勋脱鞋进屋,笑着扫视了一圈室内。
“劳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突然来访,该不好意思的是我。”
两人再次寒暄后,研人便请正勋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请你看的是这两台笔记本电脑。”
“就是这两台?”正勋问。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觉跟正勋见面后,两人的对话就像语言学入门书那样生硬,“对了,小李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岁。”
“我也二十四岁,我们说话就别见外了。”研人提议道,接着连忙问,“你知道见外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知道。”正勋也换上了轻松的口吻。
研人笑着说:“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勋吧。”
“好。随便喝。”研人将刚买来的果汁放在地上,进入正题道,“首先是这台小电脑。它无法启动,有没有办法知道它里面装着什么数据?”
正勋打开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源键。屏幕一如既往呈现出一片蓝色。反复启动和强制关机了几次,正勋只好放弃。他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其用网线同黑色小笔记本连起来,又进行了一系列操作。不熟悉电脑的研人压根儿不知道正勋要做什么。
大概半小时后,正勋转头对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说:“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勋点头道:“我怀疑它坏了,但又不能百分百确定。”
“就是说,它可能坏了?”
“有可能。”正勋思索片刻,一向柔和的视线突然凌厉起来,那是研究人员所特有的表情,“借我一周时间,让我更仔细查验,行不?”
“唔……”研人也思索起来。父亲在遗言中告诫他绝不能将电脑交给别人,而且不久前还出了坂井友理那件事。倘若将笔记本电脑交给正勋,会不会也给他惹上麻烦呢?
“我想给你,但这不是我的机器,不能交给别人。”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研人说,递给正勋一罐饮料。
研人趁休息间隙思考另一台电脑的问题。他想让正勋研究可能与其专业有关的“GIFT”软件,但又不知如何解释给他听。尽管一个月内开发出治疗绝症的特效药有如痴人说梦,但研人还是想听听正勋的看法。
研人认为韩国留学生值得信任,于是开口道:“咱们下面要谈的事,你能不能保密?”
正勋诧异地皱起眉,点了点头。
“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制造出GPCR的激动剂。”
“什么?一个月?”
“不错。‘GIFT’软件就是达成这一目的的工具。”
研人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父亲嘱咐他完成的奇怪研究。得知研人的父亲最近过世了,正勋由衷地表示慰问,此外就一直沉默着倾听。最后,当说到父亲的计划中缺失了制药的重要环节时,研人不禁感觉有点羞愧。“这行不通,对吧?我爸的专业是病毒学,他肯定想得太简单了。”然而,正勋并没有当即对研人父亲的方案予以否定。他的表情一本正经,应该正在开动脑筋思考。“那我就抛开固有观念,纯粹从逻辑角度谈谈。”
“请讲。”
“我明白你父亲制定这个计划时的想法。”
“什么?”研人惊愕地探出身子。
“成功实施这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计划的条件只有一个,即‘GIFT’这个软件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正勋点头道:“如果能准确建立受体模型,并完美设计出与其结合的药物的化学结构,那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地操作就行了。”
“就是说,接下来只需要按照药物的化学结构将其合成出来?”
“不错,所以说,你父亲制定的研究步骤,是成功合成药物的最基本条件。”
如果制药软件能生成完美的设计图,那合成出化合物就等于制造出药物。姑且不论假设是否成立,单从逻辑角度看,这一论断确实没错。
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中有必要的软件,就使用这台笔记本吧。
原来父亲在遗书中,给出了充分的指示。正勋说得对,只要“GIFT”软件十全十美,父亲的计划肯定就能成功实施。
“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强大的软件吗?”
“没有。”正勋断然否定。
研人大失所望,“那逻辑上成立有什么用?”
“我那么说是出于对你父亲的尊敬。”正勋笑道,朝更大的电脑伸出手,“咱们看看‘GIFT’软件吧。”
电脑很快启动,屏幕上浮现出“变种GPR769”的CG图像。正勋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从专业角度看,果然很奇怪?”
“我还从没见过如此真实的图像。唔……怎么说呢?这么设计还是有道理的。”
正勋注视着七个α螺旋组成的跨膜结构受体,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移动鼠标,敲击键盘,确定“GIFT”的各项功能,嘴里不时嘟哝着“原来如此”或“怎么回事”,间或还笑出声来。查看完毕后,正勋说:“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软件领先了当今科学水平五十年。以现代人类的水平,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软件。”
“就是说,它超越了人类智慧?”
“对,超越了人类的智慧。通过基因的碱基序列,就能知晓受体蛋白质的立体结构,从而设计与其结合的药物的化学结构,还可以预测药物与受体结合后的复合体的结构。对了,这是什么?”
菜单中有一个写着“ADMET”的选项。这一术语同研人的专业有关。“这是吸收、分配、代谢、排泄和毒性等五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缩写,是药物进入体内后的状态指标。”
“哦……”正勋似乎明白了,“是药物在体内的动态和毒性吧?”
“这个软件,连‘ADMET’都可以预测?”
“嗯,光看这个功能,并没什么好稀奇,因为其他软件也能预测药物在体内的动态和毒性。但‘GIFT’还可以指定生物种类,选择人或鼠。还有基因组输入栏,必要时实施定制医疗。”
研人也开始真切意识到“GIFT”这个软件有多么不同寻常。“如果这个软件十全十美,那就不需要临床试验了。”
“嗯。整个制药工程都可以由这个万能软件承担。人要做的,只是合成药物和确认结果而已。”
研人和正勋相视而笑。
“接下来——”正勋再次看向电脑,似乎对这个神奇的软件倍感兴趣,“我们来找找这个软件并不完美的证据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研人将塞在书架上的一摞纸拿出来,那是实习医生吉原下载的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相关论文。“葡萄牙的研究人员发布了刚才提到的那种受体的立体结构。”
正勋浏览了一遍论文,喃喃道:“是同源建模啊?太好了。”然后反复比对“GIFT”中的图像。真实的CG图像变成了由球和带组成的抽象模型。将受体的活性部位放大后,与配体结合的部分就从原子层面上显示出来。
“果然如此。”正勋说,“两种模型差别很大。原子坐标的数值也不一样。”
“这么说,‘GIFT’是骗人的?”
正勋却苦着脸说:“现在还不知道。从逻辑上说,有三种可能:葡萄牙的研究人员错了,或者‘GIFT’错了,或者两者都错了。”
研人对正勋不肯轻易下判断的态度深表敬佩。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是科学工作者唯一的武器。
“其实,计算机辅助药物设计已经遇到了瓶颈。就算是最先进的软件,也很难准确预测膜蛋白质的立体结构。葡萄牙的博士多半也使用了错误的模型。”
正勋打开自己笔记本电脑中的软件,拷贝了碱基序列的信息,输入“GIFT”。“这种蛋白质的结构是已知的,我们来做个试验,对比一下‘GIFT’生成的结果吧。”
敲击回车键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串英文:请连入因特网。
“这是为什么?”正勋不解地问。
研人将高速因特网的网线接入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机器接入赛博空间后,“GIFT”的画面也改变了。
Remain time 00:03:11
这个数字正在逐秒递减。
“只要三分钟?”正勋嘟哝道。
三分钟后,“GIFT”就给出了答案。窗口中浮现出正勋指定的蛋白质的立体结构。正勋仔细比对,神情越来越严肃。“奇怪,这个软件准确描绘了一百个氨基酸构成的蛋白质的结构。”
研人也惊讶不已。这不就证明了“GIFT”是完美的吗?
但正勋仍然没有立即下结论。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软件是冒牌货。”
“那它怎么能模拟出蛋白质的结构?”
“它要求在计算时连上因特网,对吧?”
“嗯。”
“它可能找到网上已有的蛋白质结构,假装是自己计算的结果。只要接入蛋白质数据库,就能找到许多类似的信息。”
“原来如此。”研人说,但马上又发现了新问题,“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就无法判断‘GIFT’的真伪了吗?”
“不错。我们无法辨别‘GIFT’是自己计算出正确的结果,还是盗用了别人的发现,因为正确的结构只有一种。但如果计算未知的结构,那谁都不知道‘GIFT’和其他的模型谁对谁错。”
他们似乎中了一个狡猾至极的圈套。不过,倘若“GIFT”是冒牌货,那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大费周章地开这种玩笑?
正勋问:“你父亲熟悉编程吗?”
“完全不懂。”
“那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软件的?”
“不知道。”
礼物——这个软件的名字,渐渐飘散出阴森的气息。
“还有一种可能,即‘GIFT’确实是十全十美的。当然,这只是假设。”正勋强调道,“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GIFT’就可能是装有云系统的黑客软件。”
“云系统?”
“是的。这是寻找外星人的‘SETI计划’用的方法。要从宇宙电波中探测出可能是智慧生命发射的信号,需要异常庞大的计算量。于是该计划招募了大量志愿者,将他们的电脑联网,利用他们电脑CPU的一部分进行计算。数十万台电脑集中起来的话,其计算能力将超过超级计算机。”
“我能说句题外话吗?”
“可以。”
“他们有没有找到外星人?”
“还没有。”研人有点失望。
“银河系中心发出的来历不明的电波,过去只检测出六次。现在这些电波仍然是个谜。世界各国的天文学家,已经制定了报告程序,应对找到外星人的情况。”
“哦。”
“言归正传。”
正勋迅速将关注点从外星人转移到“GIFT”上。
“决定软件性能的重要因素有两个:电脑的计算能力和算法。”
“算法指的就是计算步骤吧?”
“不错。省略无用的计算,用更少的步骤获得正确的答案。”
研人拼命思考,理解这些非专业知识。
“如果这台电脑接入了分布式计算系统,将计算任务分配给其他电脑,那计算能力就会大大提高。但是,即便将一亿台电脑连起来,也不可能完成分子动力学模拟计算。”
这一点研人也明白。正因为计算不完美,才要在制药过程中收集与结构活性相关的数据,研究更合适的化学结果。发达国家之所以争相研制超级计算机,也是因为计算能力与科学技术水平直接相关的时代已经来临。
“能弥补计算能力不足的,是简化计算步骤,也就是算法。尽管使用了各种方法,但完美的算法是不存在的。算法不同,答案也会不同。这就是当今科学的局限性。换言之,目前人类所掌握的计算能力还不够强,也没人发现完美的计算步骤。”正勋做出结论。
研人道:“也就是说,‘GIFT’不可能十全十美。”
“根据常识判断,应该如此。”正勋答道,但脸上依然带着不确定的神色。
“你还有什么疑惑?”
正勋的话突然含糊起来:“怎么说好呢,那种感觉……”
“感觉?”
“嗯……这个软件,用起来感觉很奇怪。”
“怎么说?”
“唔……怎么说呢?”正勋揪着头发,将他心中异样的感觉翻译成日语,“用的时候觉得,这软件真像是万能的。”
这种感觉,恐怕只有精通软件的正勋才明白吧。
“开发这个软件的,应该是非常优秀的研究人员。从表面上看,他对分子层面和电子层面极其复杂的生命活动都了若指掌。倘若这个软件真的能用,那授予开发者多少个诺贝尔奖都不为过。”
研人也有同感。
“不过,好像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个软件是冒牌货。这软件设计得太巧妙了。”
“开发这个软件的人有何目的呢?”
“这也是个谜。在专家眼里,这个软件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普通人又不知道这是什么软件。”
研人闻言大悟,“非专业的研究人员可能会受骗。”
“什么意思?”
“就像我父亲那样的病毒学家啊。他会不会上了当,相信这是‘万能制药软件’?”
研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名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跟父亲是何关系目前还不得而知,是不是她带着这个软件主动找到父亲,提议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呢?诱饵就是新药所带来的巨大专利费。但实际上,“GIFT”只是冒牌货。坂井友理打算吞掉父亲投入的研究资金后一走了之。坂井友理用他人名义开立银行账户,向父亲展示账户上的大量存款,然后诱骗父亲将钱汇入该账户。
可是,为什么父亲死后,坂井友理要冒着危险出现在研人面前呢?如果她想要回小电脑里储存着欺诈行为的证据,比如来往的电子邮件,那就解释得通了。她对安装着“GIFT”的电脑置之不理,是因为从软件入手,追查不到她头上。
“老爸怎么那么糊涂啊。”研人愤愤地说。
“你父亲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勋劝慰道。
可是,这一推论还存在一处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海斯曼报告》。这份人类灭绝研究报告的第五节写着什么?研人拜托报纸记者菅井去找这份报告,但至今没有消息。不光是《海斯曼报告》,这次的“新药开发欺诈”最好也同菅井谈谈,研人想。有必要的话,甚至要做好报警的准备。
“这台机子能借给我吗?”正勋指着装有“GIFT”的电脑问,“我还想再玩玩。”
“嗯,可以。”
“谢谢。”
正勋跟研人聊了大约一个小时,交换了手机号码,然后在午夜前离开了。交谈中,研人了解到这个韩国留学生的特殊经历。他在祖国读高中时跳了一级,十七岁就上了大学,头脑相当聪明。流畅的日语是在学校学会的。后来,大学休学服兵役期间,他又在美军基地工作,掌握了英语。跳级也好,兵役也罢,国家不一样,学生所处的环境也大相径庭。
研人目送正勋离开,顿生觅得知音之感,心情为之大振。他在狭窄的浴室里冲凉、刷牙,做好睡觉的准备,然后躺在床上,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既然知道“GIFT”无法使用,那就只能认为父亲留下的研究不可能实施。他只能放弃开发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
总之,肯定不行,经常受挫的研人对自己说。拯救十万个孩子?真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但有一幅画面却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是那个嘴边满是鲜血、饱受痛苦的小女孩。
小林舞花。
从研人的公寓出发,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见到那个孩子。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因为无法摄入足够的氧气而痛苦地喘息。此时此刻真实存在的那个女孩,一个月后就会从世界上消失。
死、掉。
这个地球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那孩子。
“混蛋。”研人小声咒骂,关掉台灯,打算入睡。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熟睡。半睡半醒之间,思绪和梦境交替,杂乱无章。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因实验失败而一筹莫展、遭到导师指责、笼中蠕动的小白鼠、细胞膜上张着大嘴的孤儿受体……这些零散的片段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突然,一段轻柔的电子音乐不知从何处传来……
研人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右臂伸出被窝外,拿起仍在地板上继续鸣叫的手机。
他半睁开眼,看着液晶屏幕,上面显示“不明号码”。现在是凌晨五点,房间中还一片漆黑。研人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喂?”
“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
“喂?”
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是用电脑制作的人工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之感,“古贺研人,请注意听我说。”
“你是哪位?这么大晚上。”
对方忽略了研人的愤怒,自顾自地说道:“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
人工声音用古怪的日语将每句话都重复一遍。恶作剧吧?研人这样想着,正要挂断电话,内容又变了:“小电脑不要给别人。小电脑不要给别人。”
研人意识到这说的是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他从床上爬起来,侧耳倾听电话里平板的声音。
“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不要留在你房间。小电脑不要给别人。”人工声音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道,“快从你的房间逃走。快从你的房间逃走。关上你的手机。关上你的手机。”
“喂?”研人呼叫的同时电话就断了。
研人敲了敲头,摆脱睡意。在寒冷的房间中回想着那段古怪的话,体内仿佛也刮起了一阵冷风。
小电脑不要给别人——
三十分钟内离开你的房间——
快从你的房间逃走——
这明显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钟后,会有人来这个房间抢夺笔记本电脑?
关上你的手机——
研人连忙关机,但仍旧不知是否该相信警告。会来抢电脑的,只可能是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那打电话来的是谁?尖利的人工声音,多半是将文字输入电脑后生成的。之所以无视研人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是因为这些文字是提前准备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间——
这句话的意思听得懂,但说法很别扭。难道是外国人?研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李正勋的面庞。不对,正勋的日语要流畅得多,几乎称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床,打开灯和空调。因为睡眠不足,大脑昏昏沉沉的。如果是坂井友理冲过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尽管研人身材瘦弱,但假如拼尽全力,就能把她赶跑。
快逃——可是,人工声音听起来却异常紧张,仿佛在说“不逃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研人刚进厕所,一股寒气就再次蹿上脊背。那天晚上,坂井友理是乘商务车来大学的,那辆车中还有一个身影。对方不止一个人。
坂井友理曾说过:“我也是为了研人君好。”现在,研人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胁研人,不交出电脑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来想去,十多分钟就这么浪费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办?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优柔寡断,但这个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在上厕所、洗脸期间,研人决定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并非相信警告电话,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离开房间,观察一下事态发展。不如去便利店打发时间,待天亮之后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换上衣服,带上钱包和房间钥匙,将已关机的手机放进口袋。慌乱中,他差点儿忘了带走最重要的东西——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这玩意儿该怎么带走呢?他脱掉身上的羽绒服,从衣柜中翻找出户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个放地图用的口袋,刚好可以将那台小电脑放进去。
这时,窗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时间是五点二十六分。还剩四分钟,研人边想边拉开窗帘和窗户,悄悄来到阳台。周围还很黑。借着路灯的光芒,俯视楼下单向通行的狭窄小巷,只见一辆商务车就停在阳台下方,外形同坂井友理的车很像,但颜色不一样。毫无疑问,那辆车是专门挑选可以堵住公寓楼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觉自己的后路被切断了。要离开这座建筑,只能从那辆车的旁边经过。
副驾驶席上下来一个男人,站在车边。那人动了动肩膀,似乎在抬头张望,研人连忙缩回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微弯着腰,返回屋内,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房间里亮着灯,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上。下车的男人应该猜得出房间里有人。
下面传来车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对方有几个人?研人正这样想着,门外就来人了。刺耳的门铃声反复响起,按门铃的人好像怒不可遏。研人浑身发抖。事到如今,假装不在是行不通了。他来到门口,通过猫眼观察。薄门板外,站着一个眼神凶狠的中年男人,身穿制服。他身后站着两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
研人不敢回话,忍着尿意继续窥视外面。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后面的同伴点头。其中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镜模样的东西,盖在猫眼上。研人的视界顿时模糊,看不见外面了。
研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通过放大镜能修正猫眼透镜造成的歪曲,从而从外面窥视室内。也就是说,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门内侧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这时门外爆发出怒吼:“古贺先生!古贺先生!请开门!我们是警视厅的!”
警视厅?警视厅是什么?思维混乱的研人问自己。
“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对方是警察。尽管研人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但明显感觉到来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着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楼里其他住户的注意。研人无奈地拧开门把,半开着门,但没有取下门链。
“你是古贺研人先生吧?”最前面的男人露出整张脸,递出身份证似的东西,“我是警视厅的门田。请让我们进去。”
研人紧张得口水都干了:“你们有何贵干?”
自称门田的男人的脸色愈发严厉:“是关于你父亲诚治先生的事。”
“我父亲?”
“请解下门链,打开门,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
莫非警察已经开始调查新药开发欺诈案了?研人心中涌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凌晨突然造访,这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说是好事。研人对目光阴沉的三人说:“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证?”
门田咂了咂嘴,打开证件夹,再次出示警官证。
“警察证的封皮难道不是黑色的吗?”
“老款是那样。现在使用的是这种。”
研人看到了门田警官所属的部门:“警视厅公安部是干什么的?”
门田合上证件夹,说:“我们是协助调查的。国外有警察向我们询问最近过世的古贺诚治教授的事。”
“国外的警察?”研人慌乱的大脑总算冷静下来。父亲去过的国家有哪些?为参加学术会议去过美国和法国,还有为调查HIV病毒去过非洲的扎伊尔。
“具体是哪国的警察?”
“美国。”
“美国的哪个州?”
“不是某个州的警察。找上我们的是联邦调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闻言大惊:“联邦调查局想知道什么?”
“你父亲涉嫌犯罪,联邦调查局委托我们调查,他在前往美国研究机构时,是否窃取了实验数据。”
研人呆呆地盯着门田。再怎么可怜,父亲也不至于堕落到犯罪的田地吧。但研人立刻想到了间接证据,突然感到如坠冰窟。那证据就是父亲留下的神秘遗言。遗言中,父亲似乎不知道自己会死。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五天多之前,从你和你母亲面前消失了。
难道说,父亲已经预见到自己将被警察拘留?
“当然,你父亲已经过世,我们并不是要追诉他。不过,我们必须确认事实关系。”
研人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这时候,身为研究者的自己该何去何从?逻辑。对,我们能依靠的只有逻辑。不要匆忙下结论。学习一下昨晚正勋的态度。父亲的遗言是什么?从遗言中能推导出什么结论?
但你们不用担心。也许几天之后,我就会回来的。
研人低下头,眼前的警察从视界中消失了。父亲是无辜的,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带走,几天过后也会洗脱嫌疑回来。
“你父亲留下的电脑在你这儿吧?”门田问。
“电脑?”研人反问道,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连自己都为之一惊。你们少打我父亲的主意!
“对,就是研究用的电脑。”
小电脑不要给别人——
研人问:“父亲窃取的是实验数据,不是软件吧?”
门田皱起眉,不太确定似的说:“是实验数据。”
“最后问一句,”研人固执地说,“你们来这儿,是因为怀疑我父亲,不是怀疑我吧?”
“当然不怀疑你。我们只是找你配合调查。”
研人心里盘算,看来,自己就算逃跑,应该也不会被问罪。
“这里的所有电脑都要没收。请让我们进去。”
研人抑制住颤抖,鼓起勇气说:“我拒绝。”
警察眼色骤变。门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这是法院的搜查没收许可证。我们在执行强搜查。你不同意我们也要进来。”
快从你的房间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门链。”研人说,门田将插在门缝里的鞋尖缩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门上锁。门外立刻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刚拧紧的门锁又被人从外面拧开了。研人大惊。警察已经从房东手里拿到了备用钥匙。他想穿上运动鞋,但慌乱中鞋带缠绕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钢铁大剪伸入门缝,剪断了门链。
研人好不容易才穿上鞋,冲过六叠大小的房间,跳入阳台。背后传来咔哒一声金属破裂的声音。锁被撬开了。研人用眼角余光瞥见警察蜂拥而入。没有时间了。研人翻过阳台栏杆,单手按住胸部地图袋中的笔记本电脑,跳到商务车的车顶上。高度大约一米五。耐冲击结构的车体,通过自身凹陷,使坠物得到缓冲。
从车顶滚到地上的样子一定相当难看,但现在不是注重仪表的时候。研人安然无恙地站在路上,朝与商务车来时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回头,只见驾驶席上跌跌撞撞冲下第四个警察。那人双手抱头,表情痛苦。刚才研人落到车顶时,好像刚好砸中了那人的头。这算是袭警吗?研人惴惴不安,但并没有放缓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凌晨,居民区中还不见人影。研人没跑到一分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必须甩掉他们,研人心急如焚。对方可是追踪的高手。跟他们耗得越久,就越对自己不利。
研人来到四车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车流中,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穿过大路进入小巷,忽左忽右,进入另一条大路,这次总算遇到了出租车。研人挥舞双臂,钻进停下的出租车。转身查看,没发现警察跟上来。
想告诉司机去哪儿,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车朝向两国方向,研人身上的钱不够打车去那儿,但只要坐附近的电车就能到。
“到秋叶原。”研人说。这个时点,电车已经开始运营了。
“好的。”司机答道,踩下油门,打灯左转。
研人在后座平复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闯大祸了?此刻警察说不定正在给厚木的老家打电话。母亲要是知道了儿子的犯罪行为,肯定会惊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点后再同母亲联络为好,刚想到这儿,耳边又响起了电话中听到的警告。
关上你的手机——
现在自己总算明白,那毫无抑扬顿挫的人工声音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要手机信号被三个基站捕捉到,就能计算出手机的位置。如果不想让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儿,就不能打开手机。今后要联系谁,就只能使用公用电话。
出租车抵达与锦丝町相距三站的秋叶原站。付了打车费后,研人身上只剩下两千日元。但幸运的是,他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他的钱包里塞着“铃木义信”的银行卡。
研人朝车站走去,思考着自己该前往何处,这时才意识到父亲早为自己准备了藏身之处——就是町田那间破旧的公寓。记载着那个地址的字条藏在只有研人和父亲知道的书中,也就是说,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监视,警察也无法获知父亲私设的那个实验室。所有应对之策父亲早已筹谋妥当,研人不禁心生感叹。
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研人回头观察身后。没人跟踪。他边看铁路路线图,边将换乘路线记在脑中,然后通过闸机口。
事到如今,自己只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后的线索——《海斯曼报告》全文传回日本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