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志摩来往于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学和光华大学两处教书。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终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她的身体总是软。疲萎顿,因而百无聊赖,写字、作画都荒废了。志摩苦劝无用。
又怕多说会加重她的精神压力,于健康不利,只好少说。——为了外出应酬看戏方便,小曼卖掉了一部分首饰,购置汽车一辆,于是出门的次数更多了,志摩对此也无可奈何。
在友情里,他永远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葱笼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志摩应(在中央大学结识的青年诗人)陈梦家;方球德之邀去玮德的九姑、女诗人方令孺家聚谈。
上灯时分,志摩来到方家。
方令孺还是第一次见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长袍,步履轻快地叩门而入,方令孺一见志摩那清俊的风致,立刻联想到李长吉、杜牧之一类的古代天才诗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间——不论是久熟的还是新识的,志摩是一样的袒露胸腔,直吐心声。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与教诲,使我们认识了诗、喜爱了诗和接近了诗。”陈梦家恭敬地说。
“不能这么说,”志摩诚恳地说,“朋友间,总是相互熏染、影响的……说老实话,这几年,我的生活不仅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要不是认识了你们——你们对诗的热情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我还很感谢你们呢!”
方诗德和陈梦家相顾一眼。方席德红着脸说:“先生言重了。
不过,这段时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么能不少?上海那样的生活……”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唉!……说到底,诗,是性灵里面泌析出来的生命、情感、知觉、意识的一种晶体。作为一个诗人,他必需有一个孕育、培植他的性灵光华升发的环境……云雀没有了高天白云,夜莺没有了林丛清泉,把它关进一个肮脏的狭笼放到城隍庙大殿旁边的嘈乱集市上去,看它能唱出优美的歌来不?”
方令孺对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闻,怕再说下去会触动他的伤感,于是插嘴说:“哟,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和难得的机会,坐在屋子里真是太强了,我们到园子里去散一会步,可好?”
志摩顿时兴奋起来。“最好!最好!到园子里去吧。”
天高云淡,月朗星稀。几棵大树把它们的巨臂带着一片如盖的密叶伸向天空,使明月行云时隐时现。蟋蟀、纺织娘一个劲儿地吟唱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湿土的气息。志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几口,精神振作了。
他们缓步登上园后的高台,方家的一个老仆随着他们。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见远处与长江相通的大河,河水里映出时时拂过朗月的暮云,微风又使它们轻轻漾动。
“老人家,你年纪大,可知道那边一道桥是什么年代造的?”志摩对着老仆说。
“先生,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它是朱洪武时造的,不知对不对?”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说起这桥,还有一段故事呢……”接着,他兴致勃勃地把大桥的历史告诉大家。
方令孺、方纯德、陈梦家都沉默着。他们都感觉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触大自然——哪怕只是嚣扰都市中的一小块园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过头去对着他们说:“真感谢你们今天邀我来。在这里,在朋友中间,在谈诗的氛围中,我仿佛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经变得遥远、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说,“那你就时时来这里谈谈、坐坐吧!你要是乐意的话,这儿就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我一定常来。今后我就到你们这可爱的园子里来‘谈诗”。
他们站着,观赏着,感叹着,谈论着。
“晚凉了,”老仆说,“先生、小姐到屋里坐吧。挨了秋霜,对身子不好呐。”
回到客厅里,志摩斜靠在沙发里,抽着烟,对大家谈印度的见闻。
“哈!没有亲临过的人,对那种异国的情调,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晚上睡在床上,透过窗外,可以看到野兽在月光丛林里乱跑……你简直感到獐鹿绕着你的卧床在行走……”
“是吗?”令孺说,“有这么多的野兽?”
“当然!那树林,那树木,都是原始的,上干年未曾采伐过的。”
“有大蟒吗?”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领……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种口笛,眼镜蛇会随着这种神秘的音乐跳舞……”
“那种地方真叫人羡慕!”
“大街上,妇女们头顶水坛,脚上有镯子……神牛到处乱走,没有人撵它……”
不知不觉夜深了,志摩谈兴未尽,流连忘返。
“今天我快乐极了!我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他说,“真想天天来!”
他们走出大门,路经爬满藤萝的廊架,志摩忽然说:“到了冬天的夜里,你悄悄地走来听听!静静地听这藤萝子爆裂的声音,你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兴冲冲喜洋洋地走进光华大学的课堂,用愉快的声音对着满座的学生说:“你们猜猜,我要讲些什么给你们听听?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们以为我每天像往常一样,是搭夜车到上海来的吗?哈哈,不是,我是从南京飞回来的!”他兴奋地抬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也曾坐过一回飞机,从巴黎飞到伦敦,可是因为天气恶劣,在机上头晕,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见英吉利海峡是满海的白雾……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啊,你们中间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挂在蓝天上闪亮的星星一样,在天空中游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个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呵!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进黑云里。这飞机,带
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真希望,就这样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飞在天王星与地王星的中间,用我轻视的目光,眺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给学生讲达·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纪时,就在设计一架可以把人带到天空去的飞行机了,你们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怀吗?
自古以来,只有他是不带宗教的幻想和抽象的意义,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尝试征服空间的第一个人!整个地球不足他的驰骋,他要的是整个宇宙……”
向往自由自在、脱离尘世的凌空飘飞之境,对这时的志摩来说,已不仅是出自诗人气质的一种诗意的幻想,而实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尽管他良朋如云,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独处时,却常常感到一种孤独,一种不是任何人间乐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独。这个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拼死拼活争取的婚姻幸福在现实难题的纷扰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车和车夫、厨子、娘姨,赫然的排场、过大的耗费,使志摩陷在一个难以自拔的境地,他几乎丧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赶快脱离上海这个环境,到北平去教书和生活,但小曼不愿意离开上海。他感到这样的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灵感也将濒临泯灭殆尽的危机。然而,这一点,却并没有得到小曼的重视。
不久,光华大学掀起学潮。志摩站在进步学生一边。上海市国民党部一纸公文,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志摩亦在其内。他愤慨之极,写信给任教育部司长的好友郭有守说,这是“以党绝对干涉教育”,因而挂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忧与愤,到了极点。
(十五)
使他在悒郁、忧愤、纷乱、沮丧的心情中抬起头来看到生命与诗的光亮的是青年诗友。
陈梦家来访。
没有说什么问寒嘘暖的套话,没有说什么天南地北的闲白,梦家开宗明义地说:“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与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快乐的夜晚,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念头。令孺九姑、玮德他们要我来同您商量,我们想再办一个诗刊,希望您出面牵头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极了!”
“您同意啦?”
“当然!当然同意!”志摩推开座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晨报》的诗刊,出了十一期,因为急着要搞剧刊,停掉了……《新月》,现在已经变质了,变得火药味十足,再也不见缪斯的影子了!好,找们再来办一个新的诗刊!”
“这些日子,九姑、玮德和我常常在谈,《晨报》的诗刊,当时办得多么热火呵。我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响,必定会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
“是吗?你们是这么看的吗?”志摩的心激动了。
“是的,我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那时,《诗刊》一出版,我们就立刻争相购买,并且聚在一起吟诵、讨论……”
“哦……它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是我们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诗刊》上关于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探讨,以及您、一多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驱者的摸索、尝试、创新之作,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开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树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梦家的话,把他引入了编办《诗刊》时的回忆之中。
一间纯黑的屋子,四墙涂成一体的漆黑,周围镶描上一道窄窄的金边,使人联想起一个手臂脚踝上套着细金圈儿的裸体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一尊维纳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着,在一体黑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种澹远的梦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阳中的荒芜草原,有几头羊在草丛中摆动。隔壁有一间面积极小的画室,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颜料还不曾干的油画。白天窗户里透进阳光,在黑墙上涂上几块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进屋,这里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踪迹;夜间黑影、灯光交映,现出种种不成形的怪像——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诗人、画家闻一多亲自设计布置的寓所。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刘梦苇、于赓虞以及另外几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盏桌灯边,小方桌上摊开着书本和手稿。
“我先来献丑吧,”志摩站起来,从桌上取出几页稿笺,推了推眼镜,“题目叫《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双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是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诗,朗诵完了,在座的人轻轻鼓掌。
“一多,你评评吧,我最愿意听你的指教。”
闻一多头发蓬乱、瘦骨棱棱的;他点着头,像在玩味这诗的意境。“这首诗,我读过。你把它编在《翡冷翠的一夜》里,是吗?总的来说,这首和这本集子里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
“就这句好话吗?我不满意,我要听的是你一语中的批评……”志摩的脸微微红了,“不瞒大家说,我又何尝懂诗?兴致来时随笔
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也实在微细得可怜,就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油灯光……”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不善辞令的一多认真地说,“我说的进步,主要指形式而言。这诗共六段,每段abab押韵,还有极优美的音节,在技巧上,已渐臻圆熟了。”
“是吗?”志摩高兴地说,“我的笔本来是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
我是读了你的谨严的作品,方才领悟到自己的野性……”
“对,我也有同感。”饶孟侃说,“我认为,诗的艺术,离不开特殊的形式美。否则,它又与散文何异?在这方面,我说,一多的研究和试验是极有价值的。老实说,我们几个,谁不受点《死水》的影响?”
一多摇摇头。“说受我的影响,不敢当。不过,我认为,新诗,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维;正像子离所说,除了分行来写之外,简直跟散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说着,把颈脖埋在衣领子里,一蓬乱发在香烟的青雾之中犹如暮霭中的蒿莱。“歌德说过:‘有约束才有自由,在限制里方能显出身手。’这话是一切艺术的真谛。离开了一定的法度,便无所谓艺术;譬如赛球,须有种种规则之约束,方能磨励球艺、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倘若比赛双方随意乱奔瞎夺,便不成其为竞赛了。”
“对极,对极!”子离拍掌说。
“不过……”志摩透过两个眼镜片看着一多说,“你对我的诗的批评,我完全接受,那些东西我现在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了。不过……你说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还有些疑惑。须知现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拟。舌诗的严密纤巧的韵贝郴律,是古代人的细腻而狭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现形态所需要的。现在对新诗来规定许多限制,我看难免会妨碍和削弱想象力的奔驰和情趣意辞的拓展……”
“不,志摩,听我说,”一多又摇摇头,“中国旧体诗词的平仄、押韵的定则,英文诗里的抑扬顿挫的分组,这绝不是人为强加的桎梏,而是语言本身的音乐性所揭示的一种基本结构。我们现在虽说用语体文写新诗,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传下来的汉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种新的、更适用于我们的表现所需的格律来……”
“那么,类如把每一句的字数都定为一律的那种形式,也是必要的吗?”志摩又问,“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诗,不也往往在打破这种定则?”
“这……当然还需进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总之,漫散无际、节律杂乱、浮词冗语,不能体现出诗之所以为诗——其凝炼美、其音乐美、其建筑美……最近,听说孙子潜对语体诗的节奏规律作了一些研究,这是值得注意的。总之,让我们继续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梦家的声音把志摩的思绪唤了回来,“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时,我们真的结成了一个诗坛呢,闻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个神妙的庙堂!那时我们常常有争执、辩论,有时甚至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可是,劲儿也就在这争辩上!”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野心,想结起一个小小的诗坛……”
“应该有这样的野心!这也就是雄心嘛!我举双手同意!一定成为这诗坛的忠实同志!”志摩举起双手。
“我们希望,这小小的诗坛,早晚可以放露出一点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说。
“小,但不是狂暴的风所能吹媳的!”梦家说。
“……我们对着晦盲的未来,岂不也应有同样光明的指望?”志
摩又说。
一篇发刊词的底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产生了。
当晚,志摩就给孙大雨《子潜》、邵询美、饶孟侃等好友发信征求意见和约稿了。
志摩对创办一个《诗刊》的积极心情,正是他对《新月》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怀着新的希望向诗神奔去……
(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十三月,蒋梦麟接任。他请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
一天,胡适偶然读到志摩不久前发表的一首题为《生活》的短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读着,感到一阵窒闷,眼前浮现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经济困难、家庭生活不上正轨、杂事缠身的苦闷中的忧愁莫名的面容。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志摩对生活已经走投无路。感到绝望的心情的写照。”他对自己说。
他写信给志摩,邀志摩北上辅佐北大校务。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么去得?”小曼扬起眉毛,“以前中大、光华两地赶来赶去已经累坏了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再飞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当然不行,”志摩侧着头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课辞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为什么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适之盛意来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说得很坚决。
“辞了中大的课,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学生也会难过的,上次你离开光华,家壁他们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这……也没有办法了……曼,我们干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吗?”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顿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你也知道。不要离开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声音说。
小曼一怔。“为什么?”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吃不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一生事业都要毁了!”
小曼的眼泪上来了。她知道这是志摩对自己的一种谴责。以前她虽然也感到志摩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满的,但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语言说出来过。
她抽泣着。
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以往长或养成的习惯,周围环境的影响,都形成了一股惯性,使她向着一个地方滑去;这种滑行牵曳着
志摩,败坏着他的心绪、分散着他的精力、扰乱着他的思想,妨碍着他的事业,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对不起他。可是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没有。身体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这样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泪,志摩泄气了。他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摩,依了我吧。”
“适之那里我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样吧,中大的课辞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两头跑。”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骨,这样支撑得住吗?”
“不要紧,小曼,我可以坐飞机来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飞机?”小曼抹着眼泪笑了,“你想得倒美。机票多少钱一张?北大能给你多少薪水?就说每月回来一次,那点钱怕还买不起一张来回的票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财务主任。上次我从南京回来不是他送的票吗?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飞机,不好吗?”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抬头望着志摩。
“什么条件?”
“就是不许你坐飞机。”
“为什么?”志摩大叫起来,“坐火车,要两天一夜呢!你倒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我宁可让你受那份罪。”
“为什么,我喜欢坐飞机,你不知道?坐在飞机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云破雾,翻山越岭,我的‘想飞’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满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飞机,我会寝食难安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会死?”
“别发痴!”
“我真巴不得就这样的死去呢!像雪莱的那种死法,真是一种缘份,一种福气,一种——”
小曼扑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疯疯癫癫了!你忘记了吗,以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说这种混话了吗?”
志摩放声大笑。“哈哈,看你这种迷信的样子!如果说声,就会死的话,那日本人打进济南,咱们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着队去念咒语好啦!”
小曼拭着泪。“看你像着了什么风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曼,你放心!
不久前有人替我请瞎子算了一个命,说不妨事!说去年的一关逃了过来,直到四十多岁,不会有三灾六难了,一路全顺了!”
“还说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种瞎子的骗钱话!”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粮库四号胡适家的楼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饭合味;房间宽敞安静,书籍应有尽有……
晚饭时,胡太太看到志摩的丝棉饱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个香烟烧的窟窿,笑着说:“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红着脸,说:“呀,我怎么没有发现?咦,这是哪儿烫出来的焦洞?”
“小曼也没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还能指望她来给你补衣服?”
胡太太摇头叹气说:“那当然,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嘛,当然不会做这种粗活儿。来,待会吃完饭,嫂子替你补一下吧,今冬还能对付过去呢。”
饭后,志摩脱了棉袍,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房间里跟适之聊天。
“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适之笑着说,“是我,拆开了你们……”
“她这个人,从不记恨任何人。她的气度之大,脾气之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志摩说。
胡适点点头。“这我知道。不过,这种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严重的弱点。量度太大,脾气太好,就任什么都无所谓了,都过得去了,都不紧迫了,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说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来。“适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这样的人!”
胡适又点点头。“小曼什么都好,只是太随和,太软弱……”
志摩一迭声说,“对,对,对,一点也不错!”
“她的健康方面……”适之含蓄地说,“最近有所扭转吗?”
徐志摩沮丧地摇摇头。“老样子。怕是……难以扭转了。”
胡适叹一口气。“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赋,若不是这般,也早是名画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说,“我也不知苦劝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难的。”胡适肯定地说,“很难的……”
他们叹息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胡适说:“以我看来,如果只从你的事业前途考虑,拿出果断和勇气来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会意。“不,不,不!”他的脸发白了,“我绝不!不管怎样,我是爱她的,我爱她到底,对她负责到底!”
“请原谅,志摩。这是我们两人关在屋子里说说的。你的情操,你的态度,你的决心,我钦佩。刚才的话,我收回。”
“适之,你绝无恶意。你是爱护我。”志摩把脸理在大氅毛领字里,喃喃地说。
友情的温暖,北平的好天气,加上在两个大学的教学和《诗刊》的编辑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复苏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复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应在的轨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时课,另兼文大八小时课。女大校舍本是王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守霆的;王宫大院气派恢宏,环境甚美。因此,虽然两头上十六小时的课负担不轻,志摩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妇。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对骨瘦如柴的人儿。志摩吓了一跳,忙问:“咦,你们不是已经回东北了吗?郝更生夫妇也说你们已早回了,怎么还在这里?怎么瘦成这个样儿?”
年初,徐志摩为了与胡适接洽去北大的事,曾专程从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沈阳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时徽音已经得了肺病。在志摩劝说下,徽者曾返北平养病,但后来,志摩又从上海去北平到职时,在路上遇见郝更生夫妇,听他们说思成和徽音已回到沈阳去了。
思成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徽音的肺病不轻!上次她陪人去协和医院,正好碰上以前给她看病的大夫,一见她的面便不由分说拉她去作检查,结果是肺病已到深危阶段——必须立刻停止工作,与家人隔离,到山上疗养六个月再观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着徽音,心里难受极了,“那,那怎么办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顶上,问题是孩子太小,离开了母亲,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顿下来再说。治病第一要紧,其他问题总好解决……”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为她悬虑忧急,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伦敦初识时的那个活泼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为泰戈尔祝寿合演“齐特拉”时的娟秀清艳的徽音,前年在医院门前
碰见的妩媚犹存、具有少妇风韵的徽音,如今哪里去了?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憔悴干枯、瘦削骨露的病妇,他不能不为岁月、生活、命运摧折人们之无情而感慨了。他写信给小曼说:“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两天就要给小曼写信,把他所遇所见的大小事情都详尽述告。同时,每信必提劝告,每信必作勉励,情深意长、辞语恳切。于是,小曼又继续作画了,还认认真真地给志摩写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为振奋,他夸赞小文道:“多谢你的工楷信,看过颇感爽气。小曼奋起,谁不低头。但愿今后天佑你,体健日增。先从绘画中发现自己本真,不朽事业,端在人为。……小曼聪明有余,毅力不足,此虽一般批评,但亦有实情。此后务须做到一个‘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画快寄来,先睹为幸。”
在北平,志摩见到了西滢和叔华的胖孩,思成与徽音的极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能有一个孩子了。——阿欢,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仪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经长眠于故乡的山下泉边。跟小曼结合至今,也该有个加强彼此感情的纽带以及使小曼专注于母爱与义务的宁馨儿了。志摩爱儿童,爱他们的稚嫩与纯洁;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变成了他们的同龄伙伴,他与他们一起玩乐嬉戏时的那种快活劲儿真叫人确信返老还童是确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个女儿,寄托自己的几许柔情,招致友人的许多赞慕;由此,他想到与小曼的南北分居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给小曼去信,劝她离开上海,来北平定居。
(十七)
志摩刚从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赏识的青年作家沈从文来访。五年前,志摩在北平编《晨报副刊》时,从文就曾受到过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决定录用刊于《晨报》;以后在上海,志摩又约从文长期为《新月》月刊写稿。所以,从文是徐家常客,来去随便,熟不拘礼。
从文还没有吃晚饭,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主客三人跟车夫、厨娘同桌进餐。
从文脸色忧郁,好像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晚饭过后,他们走进书房。小曼见从文似乎有要事要谈,端上两杯咖啡后就回卧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胡也频,先生可还记得这个人?”从文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
“记得,当然记得,不是常向《晨报》副刊投稿的那个学生吗?”志摩点点头,“后来,他也常寄稿子给《新月》的。他怎么啊?”
“他,给警察局抓起来了。”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志摩大惊,霍地站了起来,“为了什么?”
“这,以前先生并不知道。他在民国十八年后,秘密参加了共产党……”
“哦,原来这样……”志摩沉吟道,“单为了这点就逮捕人?”
“当局对于左倾的或者参加共产党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严酷的手段相待的……”
志摩点头表示同意他这种说法。“这次,他犯了什么事?”
“还用犯什么事?共产党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个正派人,有才华的青年。参加什么党,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是,政府这样乱捕人,我是愤慨的!”志摩大声说。接着,他瞧着从文,“我能做点什么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义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没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眨着眼睛,“这样,我写一封信给孑民先生和吴经熊,请他们稍
作斡旋,可好?这两位出来说句话,也许有点作用……”
志摩飞快地写好信,交给从文。“你拿着。另外,你还可以再去找找适之先生,他极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办法……”
从文告辞出去,他送到后门口;瞧着从文的背影,他又把从文喊回来,再三嘱咐:“还有什么困难,可以再来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总要帮忙的……”
党内同志、党外朋友、社会人士的援助营救,没有人能软化当局镇压共产党人的狠心。胡也频最终还是被枪毙了。消息传来,志摩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从文告诉他,也频的伴侣丁玲女士产儿不久,身体尚未复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连生活都难以为继了。
志摩马上站起来,口里连连说:“我来想想办法,我来想想办法。现在,最主要的是钱,有了钱,至少丁玲女士不至于挨饿,小娃儿不至于没有奶吃……我来想想办法……”过了一会,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头还有什么本发表过的文稿吗?我拿到中华书局去试试看。”
在志摩的力荐下,中华书局买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商量。小曼倾囊所得,也为数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钱,钱!再向谁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询美开开口?他不是很有钱的吗?”小曼说。
“对,询美大大的有钱,我向他借去!”志摩转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你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什么事?”
“呆子!也频的事呀!”
“为什么?”志摩怔住了。
“不为什么。听我的,摩。你就说家用一时不敷了,请他帮忙,暂借若干。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晓得实话实说的志摩会意了,他点点头,就出去了他把从询美那里拿到的一笔款子交给了从文。随后,从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样,携着也源的遗孤,秘密离开上海……
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残酷杀害的青年朋友,想起从文对友人的热诚和不惜冒性命危险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创作的欲望。他扭亮写字台的台灯,开始写作小说《富女士》。他把他的爱与敬、同情和悲愤倾注在女主人公——一个细心、机敏、坦诚、有才气、胆大惊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谁都看得出来,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这件事,也使志摩对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义——
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所以,尽管小曼近来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对她的爱却从未消减。他仍然把莫大的期望寄托在小曼的身上,竭诚希望她能重新振作与他共同奋进在艺术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阵以后,志摩又告别小曼北上了。他随身带着她的几幅画,打算拿给朋友看看,听取他们的赞赏鼓励之辞,籍以鞭策小曼锲而不舍地努力进取。
这次自沪来平,志摩随身携带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长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凌叔华介绍师从陈半丁先生,后到上海定居,又拜贺天健为师研习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风格;在烟云林水之间,处处显露出一种清淡飘逸的情致,笔意高雅,意境悠远。志摩挂着这个卷子,兴冲冲来到鉴赏行家、好友邓以蛰家。
邓以蛰一见,就笑着说:“你带的是什么精品?旧藏的还是新觅得的?”
志摩笑而不语,打开包纸,将手卷放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渐渐地,邓以蛰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错!布局自然,黑色淡雅、气韵生动,秀润天成,难得!这是谁的手笔?”
志摩将画卷舒展到最后,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写于海
上”的题款。“哟,是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邓以蛰从抽屉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将这画卷仔细审视了一遍,再后退几步,眯缝着眼睛细细观看。“最可贵的,是她的画不卖弄技巧,而纯然是性灵的流露与抒发,所以绝无匠气。在她,随心情手而为,而对许多职业画家来说,却是要到后期才能达到这样的归真返朴之境,难得呀!”
志摩又惊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掺半地问:“真有那么好吗?”
“确实这样,志摩。尊夫人内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宫多多摹写一些传世神品,那么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这画,我拿去装裱吧。”
志摩点点头。“那么,请你题个跋语,如何?”
画裱好后,志摩又拿去给胡适看。
胡适看后,摸着下巴笑着说:“果然是技艺日精了!志摩,更为可喜的是,小曼又开始作画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潜力,只须好好琢磨,肯定能够成器的呵!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三日之后,尤当刮目!”
“你说,这画比从前好了点吗?”
“进步不少!不过,我想,成天坐在深闺书房,能画出真正的好山水来吗?我很怀疑。等小曼身体好转点,应该带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摄造化之神秀,拓胸中之气象,再溶诸笔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说:“这话对极了!大自然的养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这意思做一首诗题在上面吧!”
胡适研墨润笔,在画后装按上去专供题跋的白纸上题道:“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小曼聪敏人,奠定这条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却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成语,博小曼一笑。”
岂知杨杏佛看了胡适的题诗却说:“适之这家伙,既不懂画,又来胡说人道些什么!古人作画,不求形似,实是胸襟与感情的寄托;我看小曼这画,只是寄情于山水之间而已。如果照山画山,照马画马,那干脆拿照相机拍照得!来,我也题一首诗,和他唱个反调。
杏佛拿起毛笔即兴题道:
手底忽视挑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桎桔。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
意匠,过信经验,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
以为如何?
“给你这么一说,我又感到你的话也有道理了。不过,适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确的一面。倒霉的还是小曼,她的画变做你们这两位大教授打笔墨官司的公堂了。哈哈,几十年后,我们都作了古,小曼这画有了你们这些题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志摩,小曼的画,你看,”杏佛指着山石闻的法和雏法和丛林间的点染,“虽是有灵气,笔底功夫毕竟还是不够纯熟的。我看,多临摹点古画,提高技巧,也是必要的。”
“对,这就像写诗,胸中纵有万般情绪,不能纯熟、精确地驾驭文字,还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杏佛在跋语后的落款下盖上了印章,又洒上珊瑚粉;志摩欣喜万分地收起画卷。他很不得这时挟了画卷插翅立刻飞到小曼身边,让她看看这些跋语并告诉她大家对她的夸奖……
(十八)
生活一直没有给志摩以宁静问学、潜心创作的机会。
硖石一纸急电催返,母亲钱太夫人病危了。
经年以来,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来,竟日见疲弱了。志摩接电,即刻南奔。路过上海,小曼急急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亲。她待我,还是有情义的,只是碍于父亲,她不便对我如何亲热罢了,我心里很清楚。”
志摩微微皱眉,为难地说:“这样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气,如没有障碍,给你打电话,你再来,好吗?”
小曼满腹委屈:“摩,连你都不让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这般欺侮我?万一老人家不好……这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呢。”说着,她流泪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了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会急电召幼仪回去的,他心里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时受窘明。”
“我不怕什么窘不窘。”小曼昂起头,“我是媳妇,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动脚是万无道理的。幼仪要去让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我也不怕碰见她。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妇,我是徐家现在的媳妇,我哪一点上矮人一头啦?”
“道理,你是绝对正确!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挠腮。
小曼让步了。
志摩迈进家门,扔下行李,径直走到母亲病榻前跪下请安,两行热泪扑籁而下。志摩爱母亲;用他全生命的热诚,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终以一种赤子之情眷恋着自己的生身之母。见到她那病弱不堪,气息奄奄的模样,他啜泣了。
母亲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抚摸志摩的头颅,过了一会,她说:“谁叫你回来的?这么远的路,你又有功课要教,来回多不方便……”
志摩说:“我自己要回来的。现在学校放春假了,早就决定乘便来看看娘的。”
娘点了点头,又说:“我早就想写信向胡老爷、胡太太道谢的……你借住在他们家,我是一万个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脸说,“胡老爷、胡太太待你这么好,这不是,去了几个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说:“是的!孩儿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
“娘,你还不知道,胡老爷、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义尽,还有杨妈妈、大爷、小爷,也把我当小孩儿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里,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里还好呢!”说到这里,志摩把一个盒子打开,“娘,这是胡老爷嘱孩儿带给你吃的鲜葡萄,你尝尝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着那盒子,“你去搅扰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叫我益发过意不去了!你谢了人家吗?”
“谢过了。”志摩说着,练了一颗特大的葡萄送到母亲嘴边,“你尝尝吧,娘!”
娘张嘴含了那颗葡萄,志摩问:“可是很甜?”
“很甜。我现在吃不得东西,等几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爷太太道谢!”
“回头我就给他们写信。”
“你告诉他们,说我已经稍见松动了,叫他们别挂念着,还有,再好好的替我谢谢他们!”
志摩点头说:“娘,我一会就去写……娘,我回来路过上海时,小曼说想回来看你。”
“那,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就去打电话唤她来。”
娘点点头,轻轻地说:“这几年,也难为了她……”
志摩在客堂里见到父亲,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来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着脸没有作声。
“爸爸……”
“幼仪明天就到。”
“幼仪能来,为什么小曼不能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认这个媳妇。”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吗?”
“不必多说了!”
“爸爸……”志摩万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能宽容吗?”
“要是她来,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么说,小曼终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现在娘病得这样,你何忍让她们婆媳不能相见?叫我做儿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过了几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随即跟到上海。他对小曼说:
“眉,爸爸还是冥顽不化,怎么办呢?”
小曼在沪等了几天,不见志摩来电,已经又急又恼了,听志摩这么一说,不由得涨红了脸,忿忿地说,“怎么办?我自己去见他。
我单身一个人去。我不是去争什么名份——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他,他这样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说得出什么冠冕堂皇的道理来……”说到这里,小曼不禁声泪俱下。
“曼,你不要激动,你坐着,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能不激动!唉,想不到在这种时候,你这个男子汉竟软得像只烂桃子……”
“曼,我已经气得怒得要发疯了,你不要再责备我了,可好?他不论怎么不讲理,总是我的老子呀,我能把他怎么样?”
小曼揩去眼泪。“我不怪你,摩,你也难着。我去见老太爷,我跟他谈谈。”
“眉,我佩服你的深明大义和果敢精神。但是……你……不要冲撞了爸爸,他毕竟年纪大了,我们小辈对他还是要抱一种宽容的态度。何况,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你把话说得和气点,也许能奏效……
“摩,这点你放心。不管他拿什么面孔给我看,我是不会忘记做小辈的身份和应有的态度的。”
小曼一身淡妆,赶到旅馆去见公爹,不巧,他外出了。志摩正害着脚病,寸步难行,只好守在家里。
几天后,徐申如又从硖石结志摩打电话,说老夫人病势日趋危急,伯捱不过几天了,志摩即说:“小曼同来怎样?”
“且缓。你先安慰她几句吧!”
阴历三月初六,五十八岁的钱大夫人溘然长逝。
小曼始终没有见到她的面。
丧事的忙乱过去了,心里的悲痛长久留驻。共有二十多个房间的宅第,没有了娘,就再没有了暖气和生趣,空旷得像废墟。志摩尝到了做孤儿的味道,却连个痛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几天前娘还在呼吸还在说话,还在以她不变的爱心记挂着唯一儿子的冷暖眠食,如今已独自躺在那漆黑冰冷的坟莹里,听任凄雨寒风的吹打……志摩把呜咽吞了下去,想起娘弥留时身边围了多少亲人,可是她老人家还用眼光在搜索着,那眼光已在渐渐昏暗,随着生命的一点一点流走;但那昏暗的眼光还在寻觅,最后,它停留在爱子的身上,志摩分明看出那永诀的悲哀里带着一丝遗憾和负疚,只有志摩懂得那眼光,娘在最后的那一瞬间,用那唯有亲子才能理解的眼
神在向志摩为未能见到小曼而致歉……
父亲走进来了,志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父子俩相对无言。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志摩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
“嗯?”
看到父亲那憔悴的脸,志摩想到,父亲与母亲做了三十七年夫妻,从此也孤单了。他的心软了。
“还没有定,再住一两天吧。”
“走时……不要忘记,把替小曼做的那套丧服带了去……”
志摩的忿懑上来了:“替她做什么丧服?我还有什么脸叫她替娘穿孝?”
父亲没有料到这句本为圆场的话反激起了志摩的怒火,怔在那里了。
“我不带!你要她穿孝你自己去拿给她!她又不是你的媳妇,你要她穿什么孝?这丧服是谁吩咐做的?我们徐家为什么尽出这种滑稽事?”
儿子的抢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使徐申如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老人气得两手发抖,嘴唇哆嚷。“你!你昏了头!
你是在和谁对话?太放肆了!岂有此理!”
“昏了头的人有的是,可不是我!”
“你,你,你这个……这个……”徐申如指着志摩,语不成声,终于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转身踉跄地走出去了。
当家人告诉他,老太爷径直走到老太太的灵前放声大哭时,志摩又后悔不该如此顶撞父亲了……
到了上海,小曼又不由分说地把一肚子的怨恼倾在志磨头上。
坐在北去的火车里,志摩内心的悲哀难以言喻。
童年的爱和梦,欢乐与依恋,都随着母亲的逝世而消失了;对家庭的感情,也因父亲的那种蛮横态度而彻底冷却。除了小曼他已举目无亲;而她,却又不跟他生活在一起。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天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迷住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