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理一在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身上感到一种异常积极的性格。这种感受使他萌发了邀她到附近的咖啡馆交谈片刻的念头。
岛村邀请之后,少女不加推诿地跟着来了。
岛村讨厌那些女招待多的咖啡馆。最近,用可口的咖啡招待顾客的茶座越来越少,而专以店内气氛、播送音乐,漂亮的女招待等招揽顾客的咖啡馆却日益增多起来,岛村认为,这是咖啡馆的堕落。
“这个店不怎么乾净啊。”岛村对她说,“可是,咖啡却特别好。”
“是吗?很想去看看。岛村君常到银座来吗?”
“因为在报社工作的关系,有乐町和银座一带,象家门口一样常来常往。”
那爿咖啡店不在银座而在有乐町日本剧院的后面。
虽然第一次与岛村结伴同行,可她毫不拘束。少女的年龄大概在十八、九岁。岛村对与这么年轻的少女同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想法一向超越自己的年龄,此刻竟朦朦胧胧地有一种少女保护人之感。对此少女也似有察觉,大大方方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日本剧院附近,路上频频出现向岛村打招呼的报社的熟人,他们都目光锐利地看一眼岛村身旁的少女。
“岛村君,刚才这位是你们报社的吗?”
“是的。”
“那刚才那位呢?”
“那是别的报社的。”
岛村开始用简体回答。年龄的差距、少女的大方,使他的语言发生了变化。
他们爬上水果店旁的类似防火梯般的狭窄而陡峭的楼梯,终于来到咖啡馆。这个二层楼比一般楼矮,天花板低,面积窄小,而且卫生也不佳。
柜台对面只有三个男客。这里的经营方式是,店主人将咖啡从咖啡壶里倒出,客人自行端到桌上。不消说,一个女招待也没有。
各具癖好的客人,围在小桌旁,抽烟的抽烟,喝咖啡的喝咖啡,同时彼此交谈着。
这些客人,岛村都认识。由于他带来一个年轻女子,客人中有的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里是新闻记者常来的地方。”他说明着,“就这样,有空的人就来这里占一块地盘。脏是脏些,但咖啡好喝。”
岛村端着两杯咖啡,刚刚从柜台回到桌旁。
“谢谢。”
“喏,你尝尝看。”
“确实不错!”少女喝了一口,望着岛村的脸,“非常好喝!”
在朴素得有些荒凉之感的这个店里,她那红色的西装套服,给全店阴暗的色调增添了耀眼的光彩。
岛村吸着烟仔细观察起她来。头发剪得很短,后面的头发未加修饰,直直地伸着,象男人的发型,脸型不是圆润的鸭蛋型,颧骨微突,下颏尖尖,使人觉得稍有点歪。眼睛虽大,但眼窝深陷,嘴唇也显得横长了一些。细细的鼻粱高高隆起。简而言之,她虽不是美人,但长相富有个性,若巧施脂粉,稍化妆一下,就不像日本人了。
在这些特征中,最突出的是她的目光。这一点,岛村在晚会签到处见到她时,已在瞬间感受过。她不论向前看还是向左右看,眼中的水晶体上都闪烁着光辉。
她那白眼球上泛着一抹淡淡的蓝光,简直象幼儿的眼睛一样。
这样一双清澈透亮、闪闪发光的眼睛,岛村曾似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您干吗那样看着我啊?”
她斜举着咖啡杯,睁着一双大眼问道,黑色的瞳仁和蓝色的巩膜都熠熠放光。
“我的脸很怪吧?”
她说着将咖啡杯放到桌上。
“颧骨突出,而且是个锛儿头。您瞧!”
说完用手指拨开前发。
“是的。”
“因此,我总是让前发下垂,把它遮掩起来。”
“真是一个合适的发型!”
“这是最简单的常识嘛!”
听着少女的话,岛村才发现她周身很少点缀装饰品,西装套服的料子也是便宜货。而脸庞,说得好听是现代流行的自然型,说得难听就是太不善打扮了。然而,在那西装套服的红色映照下,倒有一番明快艳丽的气派,因此,并不使人感到穷酸。
“我还没间你的名字呢。”
‘对不起,我叫森泽由利子。”
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又微施一礼。
“是哪里人?”
“北海道的带广。”
“哦!”
岛村恍然大悟。
他终于记起,这样闪着蓝光,眼角修长,又明又大的胀睛,自己曾在北海道见到过。
有一次,岛村来到北海进的旭川分社,分社的人用车带他参观郊外的阿伊努族部落。说是部落,而实际上是专门修建的旅游设施。那里有阿伊努族的小屋,还由扮作阿伊努族的人表演舞蹈。当时他没有察觉什么,但在返回的车上,分社那个人看着路上小孩和妇女的脸,一一指绐他看,哪个人混有阿伊努的血统。当问及其特征时,回答说是眼睛特别美。他们那修长的眼睛像玻璃似地闪闪放光,眼窝微微下陷,都给岛村留下了富于异国情趣的印象。
森泽由利子的眼和他们一模一样。刚才又听她说生在北海道的带广,因此,他在心中暗想,这个女人也混杂着阿依努族的血统呢。
“上学也在北海道吗?”
岛村问道。
“是的。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带广上的,是个地道的‘北海道’。只有短大是在东京上的。”
森泽由利子爽快地回答。
“这么说,家也搬到东京啦?”
“没有,母亲还在带广开杂货铺,还有哥哥、弟弟两个人留在老家。我伯父家在东京,是厚生省的官员。他让我到东京来,于是就住在伯父家上短大,直到毕业。”
从这个女孩的朴素服饰可以想见,她伯父虽说是厚生省官员,恐怕并非高官。
“短大毕业多久啦?”
“去年刚刚毕业。现在在百货公司当店员。是个设在地下的食品柜台。”
百货公司这种地方,如何配置售货员详情不得而知。听说其貌不扬的女孩往往去不了显眼的柜台。如果此话当真,森泽由利子被分到见不到阳光的地下柜台就不难理解了。
她那张只有眼睛闪着异样光辉的歪脸,不管怎么端详,也不属于美丽、漂亮的范畴。
“可是,这个食品柜台,常有鲑鱼、柳叶鱼、咸鲑鱼子等北海道的产品,倒是感到格外亲切呢。”
“说得是啊!”
“岛村君到过北海道吗?”
“只去过两次……可是,我只知道札幌和旭川。”
“下次去北海道,请到带广来,离旭川很近。带广可是个好地方,位于平原的中央,十胜川从旁边流过,街道整齐得像棋盘一样。辽阔的大平原对面,大雪山高高耸立,东京等地的人去了,简直以为到了另一世界,很令人心旷神怡啊!”
“听你这么说,真想去哩。”
“我很想给您作向导。那一带我从小长在那里,什么地方都很熟悉。”
“你父亲过世是哪一年啊?”
“九年前。”
“实在不幸啊!”
“可是,留给我们一个蛮好的杂货铺,因此,生活还有依靠。”
“你母亲是北海道人吗?”
“是的,而父亲是内地人,山形县的。”
岛村听说山利子的母亲是北海道人,感到好像听出了她的秘密,其它的也不便深问。
“你喜欢水墨画吗?”
岛村改换了话题。
“是的,我喜欢画水墨画。”
“你说的那种水墨画,是泷村先生的前卫派水墨画吗?”
“是的,不过时常觉得它过于新奇,有些不大理解。”
“你从一开始就画那种没有固定形式的画吗?”
“只是时常模仿着画画罢了。”
森泽由利子微微一笑。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这样说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我还是认为再稍微具备一些画的形式好。”
泷村可寿子把描摹物体的素描画全然不放在眼里,她的画和西洋画的抽象派作品完全一样。
“这种画的什么地方,吸引着你啊?”
“这个问题很难答,我不大清楚。不过,对不用颜料仅用墨作画,感到很有魅力。”
“你是说,再具备一定的形式就好了吗?”
“是的,尽管我还不大明白……这么说,可能会受到泷村先生训斥的。”
“没有关系,你又不是泷村君的弟子。”
“可是,我经常请她看我画的东西,因此,她还是先生啊!”
“那么,泷村君看了你的画后怎么说?”
“她说要是不受形式的拘束更好。”
“形式……这么说你画的是多少带点写实色彩的画了?”
“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可是泷村先生却说,必须从古老的水墨画概念中挣脱出来。”
“这么说,你向久井文子君的水墨艺术派发展是不是更好些啊。她的画在泷村君看来多少有些具体表现呢。”
“是的。”森泽由利子低着头说道,“可是,久井先生的画也和我的想法不大一致……哎哟,这么说太不自量了吧?”
“没关系。按你想的说吧!”
“久井先生的作品比以往的传统水墨画新颖得多了。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华丽有余,真情不足。”
“嗯。”
岛村突然感到,这个森泽由利子可能抱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话虽幼稚,想法也未成型,但她很想得到那样的艺术,是从感情上而不是从理论上。
“岛村君对水墨画也很内行吧?”
这次是由利子用闪闪放光的眼睛从正面看着他提出了问题。
“哪里,那种东西我可不懂。”
“瞎说……我看了岛村君在签到簿上签的字,总觉得很吸引人呢。”
“哪里,我可不行。”
岛村说道。他很喜欢从中国古法帖中选出的字帖,在临摹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大家都笑话他的字写得怪,唯有由利子一人对此很欣赏。甚至在书法爱好者中,也没有象由利子那样对岛村的宇感兴趣的。那不是岛村的字体,而是古老的中国字体。这一点,这个矢志水墨画的少女察觉到了。
“因此,事后我打听了一下。人家告诉我,岛村君很赏识久井文子。久井君因此才获得了今天的成功。”
好象有人向她透露过这些事。
“这纯属谣言。证据是,我对久井君的水墨艺术什么也没有写。对泷村君也完全一样。今天我参加了那个晚会,泷村君还埋怨我呢。”
“泷村君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大家说,久井君是因为您的关系才受到社会重视的。”
“这言过其实了,是她本人的努力嘛。”
岛村心想,假如让森泽由利子画一张水墨画,她将会画些什么呢?他心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怎么样啊,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画?”
“哎呀!”
由利子显得有些狼狈,脸红了。
“我画的不行,没有一张拿得出手去。”
“平时的画就可以。”
岛村说道。
“我想看你未完成的画。并不涉及画的好坏。我想看的是你的素质。说才能也可以。”
“您这么说,我更不能给您看了。”
“刚才我说,久井文子取得今天的地位与我毫无关系。那么,现在我订正一下。说老实话,久井文子的水墨艺术得到社会承认,有很多因素,其中之一是我的努力,我为此而自豪。”
“啊!”
“当然那不是我个人的力量。你也知道,我在报社学艺部工作。因此,有这种组织背景,就是说由于我在报社这种报道界的最高机关中工作,我就利用这一条件把久井君介绍给了社会。还有,我是负责美术方面的学艺部记者,也就是学术记者。”
由利子看着岛村,她那闪光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了。
“因此,对水墨画虽说是个门外汉,但由于经常到展览会转悠,就觉得比门外汉知道得多些。有时还斗胆写些评论呢。”
“哦!”
“因此,我很想看看你的画。可不要前卫派水墨画,希望你画出近乎具体表现的新型水墨画来。”
“……”
“不过,按照你自己想的画就行了。要是照着画帖之类的东西画就不好了。”
“是的。”
“因为我想看你的素质,单纯模仿别人的水墨画可不行。你知道吗?”
“知道了
。不过……”由利子依然犹豫不决,“我总觉得给您看那样的东西,既羞惭又害怕呢。”
“希望你心平气和地画。看了你的画之后,我决不说什么了不起、素质好之类的话。如果你真的热衷于新的水墨画,我可以绐你出出主意。”
岛村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恰似碧空中倏忽飘来一片浮云,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际:如果由利子的画符合自己的设想,就大力扶植她。
晴空中飘浮的小片云朵,转眼之间遮满碧空,成为滚滚乌云。接着,冷风飕飕劲吹,大雨滂沱而降,水烟茫茫,势不可挡。霎时间地上一片汪洋,大水有如江河奔流。干旱的土地上的各种土块,辙印、秩序都被冲得无影无踪——岛村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幻想。
“啊,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短了!”岛村站了起来,“等你把我布置的作业作好了,往报社给我打个电话!”
岛村把名片递过去。
“我爱睡懒觉。早上上班晚,中午一个小时到外面吃饭。因此,下午一点到五点之间,一般我都在办公室。”
“知道了。”
由利子点点头。眼睛里依稀露出下了决心的神情。
岛村看在跟里,深信这个少女一定会按自己说的去做。
岛村向依然围坐在别的桌旁的新闻记者们致意后,下楼去了。大家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到了有乐町繁华的街道上,岛村向由利子告别。
“太谢谢您了。”
她恭敬地施了一礼,接着说:
“岛村君刚才的话,使我鼓起了勇气。”
“是吗?我觉得你是个斗志昂扬的人。好吧,我等你的信儿。”
岛村虽然意识到由利子会从后面看他,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无须返顾。他确信那个女孩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岛村对评论最近的前卫派水墨画已兴趣索然。而前一时期却不是这样。他曾倾心于这一大胆背叛旧传统的新兴艺术。他们的刻意求新、苦闷和热情,深深打动了他的心。
然而,最近的所谓前卫派水墨画,却明显地丧失了当初的热情。曾几何时,创造精神烟消云散了,而一味追求具体画法的倾向却大大加强。岛村这样想。
水墨画于镰仓时代末期从中国传入日本。在中国,水墨画始于唐代,由于王维、王墨等画家的出现,曾作为上层知识阶层的艺术而繁荣起来。到了南宋时期,又出现了牧豁、梁楷等名家,达到了鼎盛时期。这一艺术虽说起源于唐代,但它的盛行期却是从文化发达、艺术繁荣的中唐到外族入侵、人心动荡的晚唐这一期间。据说这是因为当时人们对表面鲜艳华丽的东西已感厌倦,因而被含意深邃、画面清雅的水墨画所吸引。
当时水墨画家中禅僧居多。传到日本时,也由禅僧加以继承。以前的日本绘画是以画卷为中心的讲究色彩的作品,大部分画家都重视由师傅传给自己的一套形体画法、色彩调合等技巧,即匠人手艺式的技巧。与此相反,水墨画却更加重视画的意境。因此,当时堪称文化阶层和思想家的禅僧自然乐于此道。
进入室町时代以后,四代将军足利义持本人也酷爱水墨画,于是,就成了这一艺术的资助人。这一时期的天才画家是雪舟。
在江户时代,水墨画的大师应首推池大雅和浦上玉堂二人。他们既是卓越的画家,又是文人、学者。
以上就是传统的水墨艺术的概况,而近来盛行的杉尾连洋等人的现代水墨艺术,是在一方面与前卫派书道的一个流派保持密切关系,另一方面又吸收欧美抽象画特点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一派否定传统水墨画的教养主义的一面,而重视感觉的一面。当然,现代水墨画坛也分很多流派,其中泷村可寿子的前卫水墨画,主要是以墨的浓淡来表现与抽象油画别无二致的构图,而久井文子的水墨艺术派却更多地保留着写实的一面。岛村认为,现代水墨艺术派在宣布否定旧画坛,重新创造现代水墨艺术时,它们的热情是可嘉的。
然而,当初的叛逆精神现在正逐渐消失。
这个转变是从前卫派水墨画受到新闻宣传界承认以后开始的。他们开始反对传统水墨画的时候,曾在社会上受到冷遇。这件事反而使他们强烈的自我意识进一步高涨起来。
可是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己成为新闻报道的宠儿。他们原来的精神已经松弛,他们原来的热情已转移到细枝末节的技巧上去了。就这样,前卫水墨画草创时期的阶级精神,反而被他们亲自缔造的秩序所束缚,并在其中衰退下去。前卫派水墨画越是繁荣,它本身就越是堕落为千篇一律的公式。这种公式化使它们只具有前卫的虚名,而其实质与他们攻击过的学究主义毫无二致。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岛村相信,不久的将来,久井文子和泷村可寿子那典雅的座像会土崩瓦解。从那天起,岛村开始到常去的卖古画帖的书店去搜集资料。他这是为培养一个新人在积聚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