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理一乘出租车来到T会馆。大门前停放着许多私人小轿车。这个会馆经常举行各种集会,因此,是否全是参加泷村可寿子晚会的人,不得而知。可是,其中两台大轿车上插警某报社的社旗。
泷村可寿子就是在该社主办的“文化”滑动中获奖的。
然而,今晚的集会却不是报社主办的。请帖上写的是“祝贺泷村可寿子获奖、激励画家献身艺术会”。
岛村突然想来这里,是由于他很想看一看被视为久井文子竞争对手的泷村可寿子今晚的表现。由于他刚刚见过文子,一股强烈的诱惑力倏忽而起。
发起人栏中罗列着一长串名人的名字。这些名字被细小的铅字分三段印得密密麻麻的,其中有政治家、财界人士、文化界人士、艺术表演界人士以及新闻界名流等。
本来,岛村理一讨厌出席这样的集会,但今晚情况不同,刚刚见过文子的心理反作用,将他带到了这个会场上。
他乘电梯到六楼,在大聚会厅的入口处,有一溜儿蒙着白布的桌子,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华丽的西装或和服坐在那里。
岛村正要从桌子前面走过去,突然从她们当中传来清脆的话音:
“对不起,请签名吧!”
岛村回头顾盼。一个身着大红西装套服的年约十八岁的女子,正用微带稚气的眼睛看着他。
“不,我不必签了。”他说道,“我不是客人,是报社的。”岛村的原则是,出席任何会议都不签名。一方面,他认为这类集会大多具有半工作性质,因此个人签名不合适,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名字和名人们写在一起,他思想上有抵触。
“记者也行啊!因为是祝贺会嘛,请吧!”
继岛村之后来的两、三个客人,伏在桌上执笔签名。
“不,我就免了吧。”
岛村见这个少女把“会议接待”这一任务看得如此认真,心中暗暗发笑。
但他并不是觉得她过于执拗。
“那么,我过一会再来。有点急事,我先进会场了。”
“是吗?”穿大红西装套服的少女,圆睁黑黑的眼睛疑虑重重地看着他说,“那么,拜托了。”
说着她利索地低头施礼。
岛村因为少女的关系,心情开朗起来。在此之前,他还曾产生过中途返回的念头,可现在却痛痛快快地走进了大厅。
集会从七点开始,现已进行了快一个小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会场正面立着金光闪闪的屏风,还摆有大型的插花。
乍一看,岛村还不能立即判明那插花出自谁手。但过了一会,他就看出是前卫派花道深井柳北的杰作。岛村心想,原来如此!
深井柳北是前卫派的泰斗,近来他和泷村可寿子的关系常被人们议及。据传,去年泷村可寿子东渡美国之时,碰巧柳北正在纽约,他曾为她的个人画展特意装饰了插花。那次个人画展曾受到美国人的好评。而自那以后,关于两个人的流言就不胫而走。
当然,这些流言只在新闻界广为传播,却始终未见诸报端。
因为这不仅仅是私生活问题,说明深井柳北与众不同。为了使培育自己成长的前卫花道更加繁荣,他正与建筑家,音乐家,画家等紧密配合。这些艺术家全属前卫派。因此连专爱搜集隐私的新闻界,对他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会场里足有二百多人,盛装的女性很多,从会议性质看这是很自然的,但手持威士忌和鸡尾洒酒杯的知名人士也举目可见。
大厅中央,泷村可寿子正被四、五个男人围着,满面春风地讲着话。她经常穿和服,今天也穿一件有抽象派花纹的和服礼服,纤细修长的身材亭亭玉立。在她那绚丽和服的胸部插了一大朵怒放的人造白蔷薇花。
某家报纸曾评论她带有异国情调的容貌。正如评论所说,泷村可寿子虽然略为瘦削,但唯其如此,她的脸庞才线条清晰,阴暗分明,端庄美丽。
岛村环顾人群,的确看不到反泷村派的人。今晚的集会,杉尾连洋一派是不会参加的。
当然,人群中也找不到一个属于日本水墨画传统派的人。他们对所谓的现代水墨艺术派全然不予承认。不消说,泷村一派的反击也是十分激烈的,他们辛辣地嘲笑传统派的抱残守缺。可是,使现代水墨艺术各派满怀信心的,是新闻界的支持。在当今社会,没有这一巨大媒介物的支持,就没有艺术活动的存在。
在现代水墨艺术诸派中,久井文子和这个在会场上名士包围中满面笑容的泷村可寿子,是新闻界的头号红人。她们都得天独厚地拥有“女流”这一优势,而且更重要的是,两人的美貌发挥着巨大作用。新闻界要经常反映广大群众的意识,因此,对其貌不扬的女人一般持冷淡态度。
虽然两人都堪称美女,但久井文子的脸相具有明朗的、日本式的美;而泷村可寿子的脸上却带有西欧式的明暗对比,给人以理智,理性的感觉。最了解这一点的正是可寿子本人。她很少笑着时照像,她深知冷漠的美最能体现出她自己。
正当岛村与某评沦家谈话的时候,他的眼梢里突然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泷村可寿子用纤细的手指端着红色的鸡尾酒酒杯缓缓向这里走来。
评论家也有所察觉,立即向她作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笑脸。这位评论家头上早已秃顶,身体肥胖臃肿。
可寿子先对评论家施礼。她徽微低了低头,眼角泛着微笑。
“不打扰你们吗?”
她对两人说。
“哪里,哪里。”
评论家笑着。
“我们正好告一段落呢。”
评论家猜测可寿子是要跟自己讲话,因此作好了准备。可是可寿子却马上将脸转向岛村。
“岛村君,久违了。”
胖胖的评论家十分尴尬,悄然从两人面前离去。
“祝贺你!”
岛村对可寿子说。
“谢谢!”
可寿子将手里的鸡尾酒酒杯举到齐眉处,显然是要求岛村也将盛有威士忌酒的酒杯举起来。两个玻璃杯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我原来以为岛村君请不来,因而不抱希望来着。”
可寿子用深邃的目光从正面看着岛村。她眉梢微扬,在微微隆起的鼻梁下,有点外翻的嘴唇洋溢着微笑。灯光下,她那脸颊的凹陷部蒙上了暗影,使她的脸更富有立体感。
“哪里。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岂敢不到!”
“我真高兴!”
说着她用目光向岛村致谢。
“您是大报的学艺记者,常有尖锐的评论。您的光临,比最有名的人物到场,更使我勇气倍增啊!”
“我这半年来,对你的事可一个字也没写过呦。”
“您说得真坦率,还是老样子啊。”
她瞪了岛村一眼,紧接着眼角又浮起微笑。
“与我相反,别的报纸和杂志却对你大书特书起来。”
岛村这么一说,可寿子立即答道:
“又来挖苦人了!我正想让岛村君彻底批判一通呢!让您不置可否实在难受!”
“可是,你有实力雄厚的支持者啊!”
“那样不好吗?”
“哪儿的话!”
岛村也笑了。
“我怀着莫大的兴趣拜读了这些报导。”
可寿子的嘴马上噘起来了。对岛村的意思,她十分清楚。
R报和岛村所在的L报一样,是一家大报。在该报学艺栏上,可寿子的画经常以小插图的形式出现。可寿子的情况,该报经常介绍,这也是不言而喻的。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该报文化部副部长白川英辅是可寿子的热心支持者。这件事在新闻记者中广为人知。
对此,人们说,白川迷恋着可寿子,因而给予了大力支持。有人还说可寿子的坏话:她利用白川的感情,巧妙而适当地驾驭着他。
作为报社文化部的记者,白川几乎和所有文化界人士有来往。据说,白川托熟悉的知名艺术家,为可寿子的前卫派水墨画大捧其场。自从R报不断报道可寿子的情况以后,她的声望日益提高,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有人说L报近来不登可寿子的消息,是有意与R报分庭抗礼。
甚至还有人当面问岛村,这一传说是否属实。每当此时,岛村总是默默一笑了之。岛村胸中自有主张。
然而,最近又传来奇怪的流言。要说传闻恐怕没有比新闻报道界的传闻更变化莫测、光怪离奇的了。昨天说是黑,今天说是白的情况,比比皆是。
最近的那个流言,说的是白川和文化部长大吵一通难以收拾的事。
“你把泷村女士捧得过高了。”
部长有些愤愤不平。
“把有才能的艺术家介绍给社会,是报纸的使命!我哪点不对?”
白川也毫不示弱,咄咄逼人。
“报纸必须公正。我们不主张过多地突出特定的人物。”部长说道。
“这是陈词滥调。貌似公正,实则不然。怎么能无一遗漏地介绍那些才不出众的艺术家呢?这样,利益均沾,反而失去报纸的特色。”
白川反驳着。
“实话对你说吧!关于你突出报道泷村女士一事,流传着各种流言蜚语,你知道不?”
“我当然知道了。不过,那全是恶意诽谤。难道你信以为真了?”
“那倒也不是,但容易引起误解的事,关系到报社的名声,还是不干为好。”
“然而,谣言任何时候都有。如果一一理会,就无法真正地进行工作了。”
“这么说,你准备一直坚持到底了?”
“我的信念决不动摇!”
“作为部长,我希望你不要继续这样干了。”
“这是命令吗?”
“我作为部长命令你!”
“你太蛮横了!”
“谈不上什么蛮横。看到你如此固执,我倒开始相信起社会上的流言了。”
“什么?!”
“你想干什么?打架吗?”
这些流言蜚语甚至象有人亲眼目击似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什么最后双方隔着桌了挽起袖子开始撕打等等。
然而从这以后,白川突然消沉了,这也是事实。不论他如何坚持,如果部长从中反对,泷村可寿子是不可能见报的。
不仅如此,这些流言还煞有介事地说,和部长吵了架的白川,被赶出了文化部,不久将凋往通信部,并将被赶到地方支局的最下层工作。
人们还在上述传闻上添枝加叶。
有流言说,对这一不幸最感沮丧和痛心的,不是白川本人,而是泷村可寿子。
人们还说,之所以如此,不是由于可寿子对大力推崇自己的白川无比同情,而是在于可寿子对同该报断了关系十分伤心。一些爱起哄逗乐的人甚至说,根据泷村可寿子的秉性,这种情况完全可能。
岛村耳朵里灌满这些流言蜚语。因此,现在看到可寿子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来,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兴趣。
“喂,岛村君!”
可寿子手里端着红色玻璃酒杯,歪着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最近您对文子什么也没写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