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端上茶来。看来开水是刚烧的,杯子里热气腾腾。
“姑娘经常受到您的照顾。”身体瘦小的母亲低头施札,越发显得矮人半截似的。
“哪里!”
平太郎举手摸了摸脸。这样当面受到感谢,使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深更半夜来打扰,真对不起。文子回来得晚,我想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此时,他明确地使用了“文子”这一称呼。平太郎刚认识她时是喊她“小姐”的。以后又称她“文子君”,现在竟直呼其名。这称呼的变化,反映着平太郎在这一家的经济方面所处地位的演变。
“不,”母亲有些吃惊,“我还以和长村君在一起哩。”
平太郎紧绷着脸。
母亲这话的意思是指昨天晚上平太郎和文子一起在热海过夜。在这个家庭里,文子和平太郎的关系是得到承认的。对今晚文子的迟迟不归,母亲可能以为姑娘继昨晚之后继续和平太郎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今天早上十点钟以前就和文子分手了……她到那里去了呢?”
母亲观察着平太郎的脸色。
“那个孩子嘛,整天热衷于画画,是不是参加了水墨画方面的集会,一时回不来哟?”
母亲像是给姑娘解释似地答道。
“她说从老师家里去参观展览会来着,可是,展览会也不至于开到现在吧!”
正当平太郎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这话的时候,传来一声干咳,纸门被拉开了。
一位瘦骨嶙岣的老人弯着腰走了进来。他的平头已经全白,两眼深陷,颧骨突出,堆满皱纹的脖颈皮肤松弛下垂。这就是过去的陆军中将久井种太郎阁下。
“对不起。”
文子的父亲象是特意换上了和服,衣着朴素大方,规规矩矩地曲膝坐下。
“告诉你。”母亲不失时机地从旁呶着嘴说,“原来今晚文子没有和长村君在一起,长村君不放心,就过来了。”
“是吗?”
原中将眯着眼睛,用一只手搔着脸。
“实在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着向平太郎低下了头,“可是,文子绝不会出差错,稍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父亲故意作出镇静自若的姿态。
“告诉你,已经过了一点钟啦!”母亲理解平太郎的心情,好象代他解释这种心情似地说道,“过去可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啊。”
“哪里。集会这种活动,预定内容结束以后,情投意合的人还要一起交谈呢!你不必这么担心。”
“可不是嘛,从市中心到这里坐车也要近一个小时,即使十二点离开银座,回到这里也要到一点钟了。”
母亲的目光在父亲和平太郎的脸上来回扫。
“文子不会喝酒,我想她不会坚持到十二点的。”
平太郎的话音里含着愠意。
“是的。”母亲点点头,“我说老头子,弄得不好,会不会是出了交通事故哟。”
“净胡说八道!要是那样,家里会收到电话的。”
平太郎不由得焦急起来。
“老人家!”他喊了一声文子的母亲,然后说,“对不起,让我看看文子的房间好吗?”
“啊!”
母亲的眼光里透露着不安。对平太郎非同以往的不悦,她越发惧怕起来。可是,在怃然而坐的老头子面前,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长村君不是说了嘛,领他去吧!”
父亲不无怅惘地命令着。
母亲走在平太郎前面。即便没有人领,平太郎对这一家的房间布局也象自己家一样了如指掌。
走廊尽头处是文子的房间,这里按她的意思改造为西洋式房间。因此用青冈木门取代了纸门。
房间的改装费也是平太郎出的。这是因为平太郎来这里玩时,总觉得纸门不太理想的缘故。经过改装,这个房间焕然一新,宛如在整个建筑中单独装换了这一间一样。
这间西洋式房间是原来八张铺席大的房间改装的,里面的摆设没有一件不是平太郎给买的。在母亲刚刚打开的灯光下,大衣柜、中柜、桌子、椅子、书架、摆着各种偶人的陈列架及其旁边的三面镜、床,都闪闪放光。
平太郎逐一审视着这些家俱摆设。此刻他正心怀疑虑:除了我给买的家具外,是不是又增添了什么?
平太郎走到大衣柜前,伸手开门,但由于上着锁没有打开。中柜也是如此。母亲在旁惴惴不安地看着平太郎的检查。
“老人家!”他说,“文子最近买新衣服了吗?”
“没有。”
母亲立即摇头。她似乎摸透了平太郎的心思,决心尽力消除他的误会。
“这个孩子只有你给他买的衣服和东西。”
平太郎默默走出房间。所有柜子都上着锁,因此母亲的话得不到证实。
这个家中,还有一间改装过的房间。那是个六张铺席大的日本式房间,主要供文子作画时使用。因此,为了保持作画的气氛,采用了端庄优雅的日本式装饰。
母亲打开了那个房间的电灯。
用仿古织锦裱糊的画,优雅的壁龛,放着泥金砚盒的古董陈列架、黑檀木桌、铺在榻榻咪上的红绒毡一一都是平太郎在文子要求下一件件给买来的。
“老人家,请把壁橱打开!”
母亲慑于平太郎的语气,照办了。壁橱里堆放着画帖、影集等。此外,还有许多宣纸一卷一卷摆在里边。
这些地方,不可能隐藏着文子的秘密——平太郎咬住嘴唇。
从前街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平太郎和母亲都惊愕地侧耳细听起来,可是,从车上下来的脚步声进了对面的院子。
“看来,今晚文子打算住在外面了。”听了平太郎带刺的话语,母亲几乎哭出来。
平太郎走出文子的家。母亲尾随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平太郎这时依旧看着马路,盯着过往的车辆。总觉得其中的一辆马上就会停在眼前。这种感觉使他在那里白白站了三十分钟。
最后他死心了,无可奈何地向自己的家走去。他的脑海里一再出现文子和市泽庸亮恣意的丑态,他熟悉文子身体的每一部分,因此,这种想像奇妙地带有真实性。他被自己的空想搅得快要发疯了。如果确知他俩的去处。他真想跳上路过这里的空出租车,立即飞到那里去。不知道对方的去处,更叫他胸中那感情的怒涛无法平静。
他进了自己家的房子,首先跑到厨房喝了点水。整座房子毫无声息。
平太郎摸黑进入房间,真想立即倒头大睡。然而,神经兴奋,堆以成寐。为了使心情平静下来,他想读读尚未看完的晚报,于是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电灯。
妻子贞子躺在身边。也许是感觉到了电灯的光亮,也许是压根儿未睡一直等着,她突然掀开被子,转过脸来。
平太郎为之一惊。老婆的眼神,说明她已洞悉了自己的行动。
平太郎装模作样地看着报纸。
“你!”贞子尖声喊着,两眼放射着凶光“到哪里去啦?”
平太郎一脸不在乎的神情。
“在附近散了一会步。”
“哼,又到隔壁那女人那里去了吧?”
平太郎不打算理会她,甩开报纸,熄灭电灯,钻进被子。
“你想骗我,可骗不了。刚才为了什么到隔壁去了?”
黑暗中,贞予的话音咄咄逼人。
“你倒是说话啊!不吱声就行了吗?”
平太郎不作回答,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真有你的,竟然厚着脸皮深更半夜到那女人那里去!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想蒙混过去吧!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
老婆的腔调突然变了,带着哭声。
“说什么关系断了,不再来往了。净捡漂亮话说,可另一方面还在暗中秘密来往。一大把年纪了!还把邻居家的年轻姑娘作为侧室,太不像话了!其实,你上当了。到现在为止,你在这女人身上不知花了多少钱!”
突然贞子喊一声“我真倒霉啊!”就如同动物吼叫般地号啕大哭起来。
“真烦人!”
平太郎怒斥道。
“你唠叨些什么!隔壁我是去了,可不是去见文子。别疑神疑鬼啦!老老实实睡觉吧!”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晚了还象闻到腥味的猫似地到隔壁去呢?”
老婆边哭边说。
“什么也不为,不过随便去去。你才怪呢,半夜三更鬼头鬼脑地监视老子的行动!哪有象你这这样黑心肝的女人!”
“不就是多赚了点钱嘛,有什么了不起!抓住隔壁家的年轻姑娘不放,自己还一点不害臊!”
这两口子如此吵闹,已司空见惯了。老婆的哭号又持续了一会。今晚平太郎没对贞子拳打脚踢,因此,这次吵闹还算不上厉害的。有那么一次,平太郎曾把缠住自己的老婆推倒在地,然后揪住她的头发,一直将她踢到院子里。当时左邻右舍曾透过门缝向这边窥探。这是平太郎开始与文子发生关系时的事。
可是,最近平太郎已不这么粗暴了。贞子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一半是断念绝望,一半是妒火中烧。以前被频繁的吵闹搅得心烦意乱时,平太郎曾说过,已经和文子分手了。当然他老婆并不相信。
贞子常恶毒地谩骂文子的父母,甚至不止一次地对着文子家叫骂:“你们一家老小抱成团儿骗我丈夫的钱!”贞子还每天隔墙偷看,监视文子一家的行动。
文子家沿墙栽上浓密的松树,也是由于对贞子监视的恐惧。当然,其中也有平太郎的智慧。
老婆的哭声终于停止了,可是平太郎依然不能入睡。
白天的劳累使平太郎的神志恍惚,在这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中,文子和市泽庸亮的影子又浮现出来。
“混账王八蛋,这样地折磨我!”
骂着,平太郎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
“到明天非把那女人叫来,狠狠尅一通不可,今晚竟敢在外面住宿!”
这次一定要叫她吐露真情。然后,看情况再到市泽庸亮那里骂他个狗血喷头!什么旧华族,什么知名人士,见鬼去吧!对一个夺走别人女人的畜生,我才不客气呢!不管他多么了不起,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他的画皮不可!——平太郎只能用这种痛骂来稍稍安慰自己。
恍惚之间,他又睁开眼睛。从雨搭的缝隙中有微弱的光线射进来,天已亮了。但从晨光判断,时间还早。
看看身旁,贞子可能哭着哭着睡着了。嘴大张着,头也离开了枕头。平太郎轻轻地从床上起来。
他尽量不出声地脱去睡衣,穿上裤子和茄克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由于着急,他忘了带表,但看到送奶的人正载着互相碰撞的牛奶瓶挨家挨户分送,估计在六点或六点半左右。朝阳还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
平太郎隔墙仰望着文子家的房顶,想到那所房子里住着折磨了自己一夜的文子,真想上去纵一把火。在她身上自己不知倾注了多少金钱。平太郎眼前晃动着件件物品、张张钞票。
昨夜,从文子家回来以后,一直没听到出租车停车的声音,因此,她一夜未归已确凿无疑。可能由于昨夜未睡好的关系,他感到心跳加快,头沉得如同加了一道铁箍一般。
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前闪过的,都是匆匆赶路上早班的人影。人们都是一副平和安详的神情。平太郎想到,如果没有文子,自己也能悠闲自得。他对背叛了自己的文子恨得咬牙切齿,一杀方快。
她光顾自己的前程,打算利用市泽庸亮这个男人成名成家。她不可能把爱情献给那样的老头子,而那个老头子也只看中了她的年轻貌美。自己为了把她从贫穷的深渊拉到今日的地步,历尽千辛万苦,可这个女人就要把自己的努力草芥般地蹂躏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