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障的世界里定然存在某种同志友情。
一些病人有着“兄弟连”态度——是我们对抗着他们。别跟我们捣蛋。另一些人采取更加关怀备至的手段:嘿,你要是需要靠在某人肩膀上哭泣,我在这儿等你。朋友,我们同病相怜。
但林肯·莱姆没有时间应付这两类人。他是个犯罪学家,恰好拥有一具不会如他所愿运转的躯体。就像艾米莉亚·萨克斯是个身患关节炎、喜爱跑车和枪支的警察。
莱姆没有因为身体残障而看轻自己。这是一种让人追悔的念头。世上有亲切待人的残障人士,有机智诙谐的残障人士,还有让人无法忍受的混蛋。莱姆会像评判其他所有人一样,逐一评判残疾人。
他认为苏珊·斯特林格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并且尊重她的勇气。她本可以待在家里,舔伤自怜,充分利用她的伤势,但她选择到这儿来。不过,他俩除了脊椎受伤,没有一个共同点,莱姆的心思早巳回到高特的案件上;他猜想苏珊很快就会意兴阑珊,她专程来见的著名残障犯罪学家几乎没时间接待她。
而且,肯定不应该和他讨论什么命运。
“不相信,”他回答说,“我大概不相信你指的那种命运。”
“我说的是那些看起来是巧合,事实上可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件。”
莱姆确认道:“那样我还是不信。”
“我不这么认为。”苏珊笑着说,“但是,对你这类人来说,好消息是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相信命运的人。我认为,我当时在那个电梯里,现在又在这儿,是有原因的。”她的微笑变成了欢笑,“别担心。我不是个跟踪者。”她悄声说道,“我不是奔着捐赠……或者你的身体而来。我结婚了,过得很快乐,我也看得出来你和萨克斯警探是一对。我说的原因与那无关,只与你有关。”
他即将……呃,他吃不准他即将做什么。他只是想让苏珊离开,但不知该如何巧妙地付诸行动。于是他扬起了一侧眉毛,神情好奇而又谨慎。
苏珊问道:“你有否听说过莱克星敦的彭布罗克脊椎损伤治疗中心?”
“我应该听说过,但吃不太准。”他一直收到各种脊椎病症复健、产品、最新医疗资讯方面的信息。他已经不再关注这些如潮水般的材料;他为联邦调查局和纽约警局调查案件,对案件的执迷使得他留给业余阅读的时间极为有限,在全国各处奔波、搜寻新资料方法的时间更是稀缺。
苏珊说:“我参加过那儿的好几个疗程。我的脊椎损伤治疗互助会里的一些人也在那儿接受过治疗。”
脊椎损伤治疗互助会。莱姆的心脏一沉。他预见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是她又一次领先了一步。“我不是要你加入我们,别担心。你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会员。”她的眼眸在心形脸上闪现出幽默的火花,“绝对不是。”
“嗯。”
“我今晚只想要你听我说完。”
“我可以办到。”
“如今,彭布罗克中心是脊椎损伤疗法中的王牌。他们什么都能办到。”
有好多前途无量的技术能帮助那些严重残障的人士。但问题在于资金。尽管脊椎损伤很严重,后果持续终生,但现实是,严重的脊椎病症与其他病症相比,还是相对罕见的。这就意味着政府和公司的研究资金会投向其他方面,投给那些会帮助更多人的治疗手段和药品。所以,众多许诺能让病人的情况大为改善的治疗手段在美国依然处于试验阶段,未获得批准。
有些研究结果很值得注意。在研究实验室里,脊椎被弄断的老鼠真的再次学会了行走。
“中心有一支临界应对小组,但是那自然是对我们没任何帮助。”
缩小脊椎损伤的关键在于,在事故发生后,立即用防止肿胀、避免杀死受伤部位神经的药物治疗受影响的部位。然而,只有在一段极短的时间内能做出有效的处理,通常是在受伤后的几小时内,至多数天内,机会渺茫。
莱姆和苏珊·斯特林格都有病史已久,只能利用修补脊椎损伤的技术。但那种技术总是遭遇难题:中枢神经系统细胞——大脑和脊椎里的神经细胞——并不像你手指上的皮肤那样被切开后会细胞再生。
这就是脊椎损伤专科医生和研究者每天争论的话题,彭布罗克中心则走在了最前面。苏珊描述了中心提供的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技术。他们在进行干细胞研究,做神经改道——用外周神经(脊椎之外的所有神经,外周神经细胞可以再生)——用促进细胞再生的药物和其他物质治疗受伤部位。他们甚至还在受伤部位周围建立非细胞过程的“神经桥”,用来在大脑和肌肉中间传递神经脉冲。
彭布罗克中心还有一个涉足范围甚广的人造肢体部门。
“研究结果很令人惊异,”苏珊告诉莱姆,“我看到过一个截瘫病人的视频,她被植入了一个电脑控制器和几条电线,几乎可以正常行走。”
莱姆注视着高特在首次袭击时用过的那条本宁顿牌电缆。
电线……
苏珊描述起某种名叫“自由手”系统的东西,和其他相似的系统,也就是在手臂中植入电极和刺激器。你以某种方式耸耸肩,动动脖子,就可以触发手臂和手掌的协调运动。她还说,有些四肢瘫痪的病人甚至能自己吃饭。
“不是你看见的那种狗屁庸医,不是那种劫掠绝望病人的医生。”苏珊愤怒地提起亚洲某国的一位医生,他在收取两万美元后,在病人的头颅与脊椎上钻孔,注入取自胚胎的组织。当然,这一疗法没有明显的疗效——除了让病人面临死亡以及进一步损伤和家产耗尽的风险。
她解释说,彭布罗克中心的医生都是来自全球的顶尖医学院。
他们宣称的疗效也很现实——也就是没有虚夸。像莱姆这样的四肢瘫痪病人不可能再次走路,但他的肺功能会有所改进,或许还能让其他手指动弹,最重要的是,恢复对大小便的控制。这会极大地帮助降低“反射异常发作”的风险——也就是血压迅速增高,导致中风,可能使得他的残障更为严重,或者直接丧命。
“这帮了我许多。我想再过几年,我会能再次行走。”
莱姆点着头。他想不到该说什么。
“我不为他们工作。我不是个残障人士权利鼓吹者。我是个编辑,又碰巧是截瘫病人。”这一摹仿令莱姆淡淡一笑。苏珊继续说:“但是,当萨克斯警探说她和你一道工作时,我想到了命运。我注定要过来告诉你彭布罗克中心的事情。他们能帮你。”
“我……谢谢你的好意。”
“当然,我读过有关你的报道。你为这座城市做了许多好事。也许是时候为你自己做点好事了。”
“这个嘛,有点复杂。”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说。
“我知道,你在担心风险。你应该担心的。”
确实,作为一个C4级四肢瘫痪病人,手术对他来说风险大得多。他更会面临血压、呼吸、感染并发症方面的问题。问题在于权衡轻重。手术是否值得冒风险?几年前,他差点就要接受一个手术,但一桩突发的案件令手术改期。他永久推迟了任何那类医学治疗。
但是现在呢?他思忖起来:他的生活是否如他所愿?当然不是。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深爱萨克斯,她也爱他。他是为自己的工作而活的。他并不急于抛下所有这些,去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平时将自己的个人情绪隐藏得严严实实,这次却一反常态,告诉了苏珊·斯特林格自己的顾虑,她也表示理解。
接着,莱姆又做出一件令自己更加惊讶的事,他又说出了一件根本没有告诉过太多人的事情。“我觉得,我主要只剩下头脑。我在头脑里还活着。我有时会想,我是现在这样一个犯罪学家,这就是原因之一。我不会分心。我的力量来自于我的残障。假如我要改变,假如我要变得‘正常’,那会不会影响我作为鉴识科学家的一面呢?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接受那种改变。”
苏珊思忖着:“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但我琢磨这是不是你的拐杖,一个不去冒风险的借口。”
莱姆对此很欣赏。他喜欢直言直语。他冲着自己的轮椅点点头。“对我来说,拄拐杖是前进一大步啦。”
苏珊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想法。”莱姆说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苏珊又以惺惺相惜的眼神注视着他。现在,这一神情不那么惹莱姆难受了,但依旧让他感觉尴尬。
她后靠在椅背上,说:“使命完成。”
莱姆皱起眉头。
苏珊说:“我帮你发现了两根你或许就不会发现的纤维。”她笑着说,“希望会有更多线索。”她的视线又移回到莱姆身上,“但有时候,小细节会产生积极影响。现在,我应该走了。”
萨克斯谢过她后,汤姆送她出门。
莱姆等她离去后,说:“这是一个骗局,对吧?”
萨克斯答道:“莱姆,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骗局。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询问她。当我打电话给她安排此事时,我们有过攀谈。她听说我和你共事,就想发表她的那通推销说辞。我告诉她,我会把她弄进去见见你。”
莱姆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容。
莱姆随后就收起了笑容,因为萨克斯弯下腰,用梅尔·库柏听不见的音量说道:“莱姆,我喜欢现在的你,不想你有任何的改变。但我想确保你健康。对我来说,我只担心这个。你无论选择什么,都行。”
莱姆这时回想起“有尊严地死”组织的科佩斯基医生留下的小册子的书名。
《选择》。
她俯下身,亲吻了他。莱姆觉得萨克斯的手掌在抚摩他的侧脑勺,掌心贴在上面,不单单是爱抚那么简单。
“我有温度?”他问道,同时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萨克斯笑着说:“莱姆,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你有没有发烧,我说不上来。”她再次亲吻他,“现在睡一觉吧。梅尔和我会继续在这儿干一阵。我很快就会上床睡觉。”她走回到她发现的物证旁。
莱姆有点犹豫,但他随即做出判断,自己确实疲惫不堪得眼下根本帮不上忙。他推动轮椅,移向电梯,汤姆在那儿等候着他,随后他们开始乘坐狭小的轿箱往上去。汗珠继续出现在他的额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脸颊绯红。这些是“反射异常”的症状。但他没有头痛,也未感觉到反射异常发作之前的知觉袭击。汤姆让莱姆准备好上床睡觉,处理好夜里的琐碎事。血压计和温度计就放在伸手可及之处。“血压有点高一”他说道。至于温度计呢,事实上莱姆并没有发烧。
汤姆平稳自如地抱他迸被窝,莱姆脑海里仿佛重新听到萨克斯几分钟之前的评语。
莱姆,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临床上这句话千真万确。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就连死人也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