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如何?”萨克斯走进实验室,立刻问道。
莱姆固执地说:“我很好。物证在哪儿?”他的话语里听不出问询的语气。
“技术人员和罗恩正在把物证送过来。我自己开车先回来了。”
莱姆推想,这表示萨克斯一定是像个疯女人一样飞驰到这儿。
“你怎么样?”汤姆问道。
“全身湿透了。”
这是不用说的事实。萨克斯的头发渐渐干了,但衣服依旧湿透。她的情况不用担心。他们都知道她没事。他们早就知道这点。莱姆在事故发生之时大为震动,但现在她安然无事,莱姆就想要处理物证了。
但换个角度,不正是在说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可能性,在纽约市里某个地方某人要被触电致死?……而且可能眼下就在发生。
“那好,在哪儿?”
“都发生了什么?”萨克斯问起汤姆,斜眼看向莱姆。
“我说过我没事。”
“我是在问他。”萨克斯也发了点脾气。
“血压很高,快顶破天了。”
“现在血压不是很高,汤姆,对吧?”林肯·莱姆暴躁地说,“一切很好,一切正常。事情都过去了。给普拉斯基打电话,给皇后区的技术人员打电话。我想要那些物证。”
护理员没有理会莱姆,对萨克斯说道:“不需要吃药,但我会密切关注。”
萨克斯又打量了一番莱姆,接着说她要上楼换身衣服。
“有什么问题?”隆恩·塞利托几分钟前刚刚从市中心赶来,径直问道,“林肯,你身体欠佳?”
“哦,耶稣基督啊。”莱姆喊道,“每个人都耳聋了?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他随即看向门口,“啊,终于到了。你可来了。真见鬼,普拉斯基,至少你在干实事。我们有哪些物证?”
罗恩·普拉斯基身着制服,手推车里放着几个塑料网格箱,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常常用这种箱子来运送物证袋。
片刻之后,两名来自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技术人员带来了一大包塑料膜包裹的东西:是那根电缆。莱姆见过的最古怪的凶器。也是最致命的凶器。他们同时也送来了变电站地下室里的那扇通道门,同样包裹在塑料膜里。
“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发现呢?”
“你是对的,长官,我找到了几样东西。”
莱姆扬起了一条眉毛,提醒普拉斯基,“长官”的称谓并无必要。林肯·莱姆是纽约警局的一名退职警监。和街面上的其他任何人相比,他都没有更多的权利来拥有一个正式头衔或“长官”称谓。他一直在试图消除普拉斯基缺乏安全感的毛病——这当然是源自于年轻,但不止如此:普拉斯基在他们合作的第一天就遭受了严重的头部伤。那起事故差点结束了他的从警生涯,但他留在了警队里,尽管那次受伤和导致的阵发性意识混乱依旧困扰着他。(罗恩·普拉斯基毅然决然地继续做警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莱姆同一决定的激励。)
要把普拉斯基培养成顶尖的犯罪现场调查警官,莱姆要灌输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是无坚不摧的自尊。你能够拥有这世上的所有技巧,但如果你没有为这些技巧撑腰的勇气,那么它们是毫无用处的。在他离世之前,他想要见到普拉斯基升为纽约市鉴识警探队伍中的高级官员。他知道这有可能成真。他的脑海里曾短暂地出现一幅愿景的画面:普拉斯基与萨克斯一道主管犯罪现场调查部门。他们是莱姆的继承人。
他谢过了犯罪现场调查的技术人员,他们离去时恭敬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们在记下这个实验室的样子。并没有太多人从总部来到这儿见过莱姆本人。他在纽约警局的层级中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最近发生了人事调动,鉴识部门的头头去了迈阿密一戴德县。目前由数名高级警探负责部门的运转,直到一位固定主管受到任命。甚至有流言说,警局打算雇佣莱姆回去主管鉴识部门。
当副局长为此打电话来时,莱姆指出,他也许在JST——纽约警局职位要求中的“工作标准测试”——方面会遇上一些麻烦。身体健康考试要求应试者完成一段定时障碍跑:疾速短跑,冲向一道六英尺高的障碍,跳过去,制服一个歹徒模型,跑上楼梯,拉一个一百七十六磅重的假人到安全地带,顺手按下枪支扳机十六次,再换另一只手按下十五次。
莱姆提出异议,向登门到访的纽约警局官员解释,他永远无法通过测试。他大概能够翻过五英尺高的障碍。可他还是因为有人对他感兴趣而洋洋得意。
萨克斯回到楼下,换上了牛仔裤和淡蓝色毛线衫,上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头发洗过,还有点湿,拢成马尾辫,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扎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汤姆前去开门,一个人跨进门口。
这名身材瘦削的男子与世无争的风度表明,他是个中年会计师或鞋类销售员。在莱姆看来,梅尔·库柏是美国最棒的鉴识实验技师。他拥有数学、物理学和有机化学的学位,是国际鉴识学会和国际血迹喷溅形态分析学会的高级官员,在犯罪现场调查总部里不断有需要他的地方。可是,既然是莱姆在数年前将库柏从纽约一个僻远的地方抢过来,安排他进入纽约警局,那么就很好理解,假如莱姆和塞利托在负责一起案件,而且他们需要他,库柏便会扔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前往曼哈顿。
“梅尔,很高兴你有空。”
“嗯。有空……难道不是你打电话给警督,要是他不让我离开汉诺威一斯特恩案,就用各种可怕的事情来恫吓他?”
“梅尔,我是为了你好。你去调查内幕交易,是大材小用。”
“我还要谢谢你为我纾困。”
库柏向房间里的其余人点头致意,把圆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穿过实验室,走到检查台边,脚上的棕色暇步士休闲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虽然从外表来看,梅尔·库柏是莱姆见过的最少运动的人(当然莱姆本人除外),可他走起路来依旧像个足球队员一样动作流畅,莱姆同时联想起自己以前是个舞池里的跳舞冠军。
“让我们听一下细节情况。”莱姆说罢,转而望向萨克斯。
萨克斯翻阅笔记,解释了电力公司前线主管告诉她的情况。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为这一带的多数区域供电。宾夕法尼亚、纽约、康涅狄格、新泽西。”
“就是东河上竖起几个大烟囱的那家公司?”
“正是,”萨克斯对库柏说道,“公司总部在那儿,他们有一家蒸汽发电厂。阿尔冈昆公司主管说,不明嫌犯可能是在事故前三十六个小时里的任何时间段进入变电站,布置那根电缆。变电站里一般无人值守。今天上午十一点之后,嫌犯攻入阿尔冈昆公司的电脑系统,不断关闭那一带附近的变电站,改变线路,把所有的电力都通向五十七街上的那座变电站。当电压上升到某个程度时,电流必须完成一个巡回。你没法阻止。否则电流要么跳到另一根电缆上,要么通往某个接地的设备。正常情况下,变电站里的断路器会弹起,然而嫌犯早已重设过断路器,使得它可以承受十倍的载荷,于是这根电缆”——她指向了那根电缆——“就等着爆炸了,像水坝被冲毁。电压逐渐增高,电流必须去往某个地方。”
“这儿就是纽约电网的运行图。一名工人为我画出了这张图,它很有用。”萨克斯抽出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她走向白板,用一支深蓝色的记号笔,把纸上的示意图抄写到白板上。
发电厂或电力输入(345千伏)
(通过高压电缆)
连接站(345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区域输电线路)
区域变电站(138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配电馈电线路)
1.主要商业建筑中的点状电网(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或者
2.街面上的变压器(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
(通过输电服务线路)
家庭和办公室(120/208伏特)
萨克斯继续说:“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是一家区域变电站。接进来的是高压电缆。嫌犯可以在区域输电线路的任何位置布置那根电缆,可那真的需要很厉害的技巧。我猜,是因为电压太高了。所以,他在区域变电站的输出部分动手脚,那部分的电压仅仅是13.8千伏。”
“唷!”塞利托喃喃自语,“‘仅仅’。”
“在电缆布置好后,嫌犯把断路器的容许荷载提高,让大批电流输向变电站。”
“变电站就爆炸了。”莱姆说道。
萨克斯拿起一个装有泪珠形状的金属颗粒的物证袋。“然后变电站就爆炸了,”她复述道,“这些金属颗粒遍地都是,像弹片一样。”
“这些是什么?”塞利托问道。
“公交车站牌柱熔化后的金属颗粒。被炸得到处都是。在混凝土上打出缺口,直接穿过一些车辆的侧翼。受害者被火烧过,但那并不是他致死的原因。”莱姆注意到,她的嗓音越来越轻,“受害者就像是被一把大号霰弹枪射中。伤口都被金属颗粒烧灼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那种死法让死者有段时间意识清醒。看看这个。”她向普拉斯基点了下头。
普拉斯基把闪存卡插入身旁的一台电脑,为这起案件建立了文件夹。片刻之后,照片就显示在旁边的高清显示器上。在犯罪现场调查领域工作多年后,莱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习惯了最为恐怖的照片;然而,这些照片令他不安起来。年轻受害者的躯体被金属颗粒打出了一个个窟窿。由于金属颗粒的高温烧灼,现场血迹很少。作案人知道他的凶器会像这样闭合创口吗?让他的受害者在意识清醒状态下感受痛苦?这是他的犯罪手法的一部分吗?莱姆现在能够理解萨克斯为何如此心神不宁了。
“老天啊。”大块头警探塞利托咕哝道。
莱姆让照片从屏幕上消失,随后问道:“死者是谁?”
“名叫路易斯·马丁。是一家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二十八岁。没有犯罪记录。”
“和阿尔冈昆公司、大都会运输署都没有联系……什么原因导致有人想要他死呢?”
“没有。”萨克斯说道。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塞利托归纳道。
莱姆说道:“罗恩,咖啡馆呢?你找到了什么?”
“大约在十点四十五分,一个身着深蓝色连体服的男子走进咖啡馆。他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男子上了网。”
“蓝色连体服?”塞利托问道,“有任何标志或身份证件吗?”
“没人看见。但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会在那儿工作,他们的工作服是同一种深蓝色。”
“对男子有体征描述吗?”衣着凌乱的塞利托追问道。
“大概是白种人,四十岁左右,戴眼镜,黑色帽子。有两个人说男子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戴帽子。说金色头发、红色头发、黑色头发的都有。”
“这就是证人唉。”莱姆不以为然地咕哝着。你可以让一个枪手上身赤裸,当着十个证人的面杀掉某人,十个证人会描述作案人穿着十种不同颜色的T恤衫。过去的几年里,莱姆对于目击证人价值的怀疑略有减轻——这是因为萨克斯的盘问技巧高明,也是因为凯瑟琳·丹斯证明了分析身体语言在多数案子中是足够科学的,能够产生可重复的结果。纵然如此,他永远也无法完全打消自己的猜疑。
“穿连体服的男子后来怎样了?”莱姆问道。
“没人说得准。当时现场十分混乱。目击证人们就知道听见了震天响的爆炸声,整条街道都笼罩在电弧闪络的白光下,然后所有人跑到外面。没人记得在事后见过那名男子。”
“他随身带走了自己喝的那杯咖啡?”莱姆问道。他很喜欢盛饮料的容器。它们就像身份证件,包含着DNA和指纹信息,因为牛奶、糖分和其他添加剂的黏着性质,一定还会附着了微迹证。
“恐怕是的。”普拉斯基确认道。
“见鬼。你找到作案人坐的桌子了吗?”
“这个。”普拉斯基从网格箱里拿出一只塑料封套。
“里面是空的。”塞利托眯眼瞧着,挠了下自己的大肚子,也许是在抓痒痒,也许是心不在焉地感到气馁,自己最近的快速减肥饮食没有奏效。
但是莱姆望着塑料封套,笑了出来,“小罗,干得好。”
“干得好?”塞利托嘀咕起来,“袋子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最喜欢的物证,隆恩。是肉眼看不见的物证。我们马上就能分析它。我在琢磨黑客的事儿,”莱姆沉思道,“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无线网络怎么样?我在想这回事,我敢打赌说
,咖啡馆里没有无线网络。”
“你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可能冒着无线网络可能下线的风险。作案人大概是通过某种手机连接登陆网络。但我们需要查明他是如何侵入阿尔冈昆公司系统的。隆恩,叫电脑犯罪调查科来帮忙。他们需要联系阿尔冈昆公司互联网安全部门的人。看看罗德尼是否有空。”
纽约警局的电脑犯罪调查科是一个由大约三十名警探和技术支持人员组成的精英团队。莱姆偶尔会和其中的一名警探罗德尼·扎内克合作。莱姆认为罗德尼是个年轻人,但事实上他不知道罗德尼的年纪,因为他总是一副小男生的姿态,穿着随意,留着黑客们的乱糟糟头发——这副模样和他的职业会让你觉得年轻好几岁。
塞利托打去了电话,在短暂的对话后,挂上了电话,向莱姆报告说扎内克会立刻打电话给阿尔冈昆公司的网络团队,看看侵入电网服务器是怎么回事。
库柏正在谨慎地查看那根电缆。“那么就是这个了?”他随后拿起另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形状不一的金属颗粒,继续说道,“幸亏当时没人路过。假如这起事故发生在第五大道,会有二十多人丧命的。”
莱姆没有理会库柏这句无用的废话,视线落在萨克斯身上。他看到,萨克斯看到那些金属颗粒时,眼睛顿时停住了。
为了让她把注意力从那些颗粒上挪开,莱姆用格外严厉的嗓音喊道:“伙计们,赶快开始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