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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西四五月的天气比较炎热,常下大雨。靠近汝南府一带,地势较低,雨水一大,常时淹没田野,附近河川再要决口,往往数十百里都成泽国。道路之上泥泞甚深,加上大车往来,所留辙迹纵横交错,最深之处竟达尺许以上,无论车马步行,遇到这等天气都是烦恼已极,加上土匪刀客常有出没,稍有灾荒发生,往来行旅便视为畏途。
最难走是,只要接连下上几天大雨,立时东一片西一片都是深深浅浅的水荡。索性一片平川也好,偏有不少坡陀起伏,有的地方深达一两丈,有的却又浅只尺许数寸不等,一眼望过去,千顷汪洋接连不断,到处都是这类浑浊的黄水泛滥,船是无法通行,来往的人,不是踏着极深的污泥,便是涉水而过。偶然走上一段高地,走出不几里又被大水隔断。遇到水深之处,必须骑在土人肩上,由水中驮将过去,否则一不小心,一脚踏空,落在那些又窄又小的石桥旁边、深沟里面,便有灭顶之忧。行旅和人坐的小车,也须由土人举在头上才能渡过,并且走完一处又是一处,往往三数百里途程要走上十天半月,费上许多人力物力。过了汝南府,往驻马店去一路,地势方始较高。这等大水时节,大车和马当然绝迹,只有一两人推拉的小车,在沿途土人相助之下,勉强可以往来,端的困难已极。
休看这样大水,却经不起十天半月的太阳。水退之后,先是遍地泥泞,深可没膝,车轮往往被它胶住,进退两难。等到日子一久,水气被骄阳蒸发,又是尘烟滚滚,满面风沙,休说大队人马行动,只有三五匹快马在大道上接连加上两鞭,远望过去便是一长条蜿蜒不断的灰龙,随同前面人马向前飞驰。等到过去一会,尘雾远未停歇,随同后面车马过处,第二条灰龙相继涌起,再要刮点热风,登高远望,更是灰蒙蒙一大片,和起雾一样。
地方又较贫苦,汝南府附近还好,由汝南府往西走,往两路口、新蔡县一带,越发荒凉。老百姓们大都衣食不周,面有菜色,生活苦到极点。其实汝南府所辖各县,以前原非贫瘠之区,只为连经灾乱,官贪吏虐,土豪恶绅倚势横行,地方越穷刮得越凶,于是把千里方圆一片平原沃土,闹成这等荒凉景象。河道沟渠官府从不兴修,遇到大雨或是发水时节,人民固是苦痛不堪,而一班游手好闲的恶徒和那坐地分赃的恶霸,更利用这舟车不通的泛滥之区,明抢暗偷,无恶不作,孤身行客固然危险,便是大队商帮,如不与这班恶徒通气,一不小心,照样也是人亡财尽,命都不保。
这日正是五月中旬,接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由新蔡县到汝南府这条路上,到处都被浊流布满,人家大都淹在水中。这类大水,与河南特有的黄河决口不同,人民财产房舍虽有大量损失,真个被水淹死的人并不甚多,尤其沿途那些土豪,仗着积年经验,均知防御,所居都在高地之上,四围建有城堡,一面避水一面防盗,外面苦人啼饥号寒,他却幸灾乐祸,得意洋洋。高兴起来,觉着当年水大,种他田的人已颗粒无收或是收得不多,不舍坐吃老本,还要带上武师打手、狗腿恶奴之类,出去做那不用本钱的买卖,捞他一票。这有一个名堂,叫做打飞食和收过路粮,端的可恶已极。
为了地势太低,水旱不能调匀,麦收之后不发水的年月极少,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均被有财势的豪绅大富占去;只两路口东北里许有一村落,地势较高,仗着地形弯斜,形似菱角,左近地土又薄,无人看中。虽只住有十几家善良农人,但有两个名武师住在那里。内中一家,主人郝金标,以前做过镖师,名头高大,人也公正义气,肯代苦人出头。他那一片二十来家贫农共有的薄田,连本人所种三十亩果园,一向不容外人欺凌侵占。另一家姓周的,和他又是两代老亲,在汝南府一带颇有情面手眼,好在不是高但肥沃的土地,邻近土豪不敢与这两人材敌,才得保全下来,相安无事。
金标中年退休,只有一个小儿子,名叫郝济,虽是独生娇养,但因郝家上代都是本份乡农,到了金标幼年,因抱不平,受人欺负,拜在姑夫快马金刀周三才门下苦练了几年,又随同出外保镖,往来江湖,不久便创出了人物字号。因其对人谦和,但过得去,必要委曲求全,从不自骄自满,性情又极慷慨,做了十多年的武师,从未失风,名望越大,人也越发谨慎胆小,加以家有老亲,自家刚生了一个男孩,心想:盛名不能常保,这十多年来保镖所得,多半交了朋友,再做下去,凭自己为人,决不会有什多的积蓄,到头来还是两袖清风,白忙一世。既吃这项饭,和绿林中人终是敌对,一任怎么迁就,也决难免于结怨树敌。自来树大招风,再做下去,平白多结冤家,还许遇到危险。好在老父为人忠厚,所种果园,在全家勤劳之下,每年足可生活,又无人敢欺负,不如归家奉亲教子,省得父亲偌大年纪还要亲自下地。于是辞退镖行职务,归隐故乡。对于郝济,虽是独子钟爱,并不姑息,从小便教他练武种地,十七八岁已得郝、周两家传授,武功颇高。因受祖父常时训诫,表面看去,仍是一个少年本份乡农。
金标自从归隐,本定不再出马重操旧业,也是事情凑巧,镖行主人总镖头双枪姚顺,年纪比他要小十岁,人却精明。自他去后八九年上,接连出了两次事故,损失甚多。第一次出事,便卑词厚礼,亲身登门聘请。这时郝父去世四年,姑夫周三才在金标归隐第三年上便自病故,两个表弟,家学渊源,去年又被一家北方镖局聘去。两家只有几个妇孺,除郝济年才九岁,虽然生来力大,年纪大小,谈不到应敌外,全是好手,个个能干耐劳,能够下地,又是情份极深的至亲,不受外人欺负,金标更打定主意不愿出去,推说两家均是妇孺,无人照看,自己年已半百,武功也都抛荒,不能胜任,一口坚拒。
姚顺苦求不允,费了好些口舌,才将礼物勉强留下一半,失望而归。第二年上又出了事,乱子更大,那总镖头双枪姚顺身还受伤,几乎身败名裂,镖车也被贼党夺去,如不取回,非但英名扫地,还要赔偿人家,把多年的积蓄和财产全数变卖精光也是不够,实在无法,心想双方至亲老友,不应坐视,重又亲自登门哭求。
金标人本义气,既恨贼党无故结怨,软硬不吃,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又因镖头姚顺之妻是乃妻的堂妹,夫妻二人一同登门,急如星火,上次坚拒已不好意思,再如袖手旁观,多年好友连襟便要家败人亡,本就于心不忍,加以贼党可恶,知道双方是亲戚好友,故意指名叫阵,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算,并将昔年在镖行中所收的一个徒弟擒去惨杀,实在恶气难消。便和对方约定,事完至多帮他一年,专在暗中相助,还不能露出他的本来姓名。以为年已老大,留有长须,又带着半副面具,只要时刻小心,决不会被人看破,只将镖车取回,使主人重振旧业,再帮他走上一两趟平安镖,便可急流勇退。商定之后,当日起身,一面写了几封密信,命人四出约人相助,把生平所交几个有本领的人物全请了出来。
那批贼党出道不久,甚是骄狂,向来不讲江湖过节,遇上就抢,见人就杀,纵横山东路上已两三年。为首两人,一名火鹞子郑天堂,一名震山东小煞神快手王陆,平日行踪飘忽,轻不出动,抢上一票就是大的,非到狂嫖滥赌,酒肉荒淫,吃尽用光不再出去打抢,下起手来却是又阴又毒,软硬不吃,从不讲什情面。第一次镖行出事便是他们所为,幸而镖师机警,所保又是红货,一见形势不妙,早将东西撇开隐起,只伤了两个人,未吃赔账。贼党扑了个空,先不知道底细,还觉看走了眼,所闻不实,重又把别的商客抢了一大票。后来访出真情,人家无缘无故被他们杀了两人,还未寻他们报仇,他们反觉着受了镖行愚弄,凶威怒发,居然到处传扬:在此两三年内,不使姚某所开镖行关门破产,家败人亡,决不甘休。
姚顺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本来就要寻访这般贼党,为死友报仇争气,闻得风声自更愤怒,去年因金标不肯出马,特意另请了几个好帮手,戒备甚严,镖车所过之处,沿途均托有人照应。哪知连走了好几次,均无事故发生,虽听传说,贼党踪迹却是不见,怎么细心查访也未查出贼巢所在。晃眼过了一年多,所约的人都是退隐多年的老人,出马迫于情面,既无事故发生,如何久留人家做自己的下手?这班人又重义气,上来说好不受酬劳,内中两个更连水礼都不肯收,实在不好意思。
事情也真凑巧,有的家中有事,催他回去,有的儿女成婚,须要回去主持,相继辞去,其势不便强留。姚顺心想:这班人除连襟郝金标外,本领和自己差不多高下,无非镖行事忙,自己顾不过来,恐受贼党暗算,多几个好手相助,放心一点,前一半年穷搜贼党下落,毫无踪影,一直便平安下来,对头得手以后也未再出现,与其到处承情,麻烦这些老朋友,不如少贪一点买卖,少走几路,把差一点的商客推托出去,非真有交情的不接。一接下来便是格外小心,就遇贼党,自信也能应付过去。为防万一,并还夫妻二人亲自出马。哪知刚到兖州,便被贼党把镖车夺去不算,还伤了三人。总算贼党存心阴毒,故意不杀商客,只说了许多骄狂难堪的话,镖行伙计却是死得极惨,最奇是两次出事都在山东充州附近荒野之中,只地方不同,东西相隔好几十里。贼党全都带有快马,事前藏起,步行出动,将镖劫去之后,当时装在马上运走,分出一些同党追敌。
姚顺夫妻虽然寡不敌众,身家性命所关,自然不肯放过,又是行家,老是且战且逃,贼党一退,便即负伤尾随,跟踪查探。哪知事情奇怪,末一次反身以前还曾望见贼党人马影子,等到回马追去,竟全失踪,不知去向,一直赶到出事所在也未遇见一个。万分情急之下,仔细分头搜索地上人马印迹,远出一百多里都看不出停留之处,好似绕上一个大圆圈,重又回上官道神气。再在当地访问,据沿途居民说,近几年来克州地面并无强人踪迹,怎么也寻不出个线索。实在无法,只得回去和事主商量,约定期限,一面托人安葬死尸,一面来请金标相助。
金标人最机警老练,两次出事经过均经仔细问明,上来便知不是寻常占山落草的绿林中人,再一听说贼党装束奇特,面上都有胡须,有的并还戴有风镜。密嘱姚顺暂时须守机密,假装和苦主打官司,取镖之事,由他和所约能手装作孤身行商小贩和走江湖的人前往窥探。果然所料不差,那两个大盗非但不是绿林本行,连名姓外号都是假的,本身乃是山东济宁州两家财主的儿子,一名唐鉴,一名陆升云,从小好武,专与江湖恶贼结交,父死之后更是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家中本有千顷良田,还是不够他们挥霍,全仗乃父所留不义之财甚多。
这两个纨绔子弟虽极荒唐,但都工于心计,狡诈异常。二人本是两郎舅,又各练有一身好武功,平日狼狈为奸,无恶不作。这年二人密室商计,互说,先人所留家财被他们败去不少,彼此费用太大,亲友都说我两人是败家子,风言风语实在可恨。人说自来没有不破案的强盗,都因他们人多,各有巢穴,容易招风之故,我们弟兄乃是大富世家,如其作这没本钱的生涯,只要行事机密,不值得的决不下手,手下的人更要管教得好,更不可令平日往来那班人知道,哪有破案之理?
商量了一日夜,想好主意,假装弃武学文,悔过读书。先准备下好几千两银子,把平日招纳的那些不相干的武师和所交绿林中人请来,说:“我弟兄世代书香,为了从小好武,一事无成,如今常受亲友讥笑,决计争这一口闲气。今日一会,并非要与诸位绝交,乃是日后便要发奋读书,求取功名,无暇奉陪诸位。惟恐有客来访,失却主人之道,为此当众声明,请求原谅。桌上银子,便是一点不成敬意的程仪,奉送诸位每人一份,以表寸心,只请暂停来往数年,等我弟兄功名成就,再请诸位来此相见或是登门奉教。我们仍是好友,交情只有更深,还望诸位兄台成全我弟兄的志气,感谢不尽。”
等把这些匪徒送走之后,再将两家亲友请来,当众说明心志。仗着家业并未败光,大量田产尚在,历年糟蹋的都是库中金银,仍有极大财势,朝中又有许多做大官的亲戚。败子回头金不换,原是富贵人家最得意的名言佳话,多么万恶,均可以此遮掩。一时众口同声,称赞不已,谁都当他二人业已回头,本是文武双全的裘马少年,平日又肯做些善举,不再强抢民女,欺压善良。以前抢去的妇女,不是给资发回,便对他娘家格外照应。不消两年,功名虽只是在暗中命人作弊,各买了一个举人,名声却是好极,居然成了两个文武财势俱全的大绅士。
可是二人自从号称立志起,便将两家后院打通,当中空出好几亩地面,四面各用高墙隔断,每日一早便往里面用功,说是读书喜静,除却内中原住的二十多个从小随同习武,由书童长大的心腹在旁伺候而外,两面隔绝,连妻妾美婢不奉呼唤均不许入内。偶然喊往饮酒行乐,也只到前进书房为止。不久,那些心腹书童都由二人代为成家,所娶也是那些从小学过武艺以前常见的美婢,除却难得一次出外打猎或是游山,骑了快马同出同回,平日均住在内,轻易不见有人出去。每次出外均由后门。
当地乃是一片荒山野地,本来种有大片果林。二人自建高墙之后,便将原种果园的人另给田亩遣开,先命心腹书憧分别掌管,后又说要留作练武之用。头两年还添种了不少树木,大都行列凌乱,毫不整齐,不消三年,地面已被占去三里来长一段。后有几个书憧犯过,连家眷一齐逐出,便在靠近树林前面人行路上,各自盖了几间店铺,每人行业不一,看去像是一个小村落,偏又不当大道。这些人家后面,便是通往两家后园高墙的大片树林,野草甚深,有疏有密,荒凉已极,从来无人管理。土人均伯这两家的威势,自更无人涉足。当地本来少人经过,内一书童忽开了一家酒店,酒菜都好,价廉物美,渐渐引得官道上面的过客也来饮食。
这年,二人又派了几个成年娶妻的书童去往外面经商,不久便说生意兴隆,已发了财。二人偶然也往查看,指点经营方法,表面仍是纨绔习气,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他那一群心腹书童,自称性喜热闹。这些下人从小相随,对他十分忠心,平日随同读书习武,寸步不离,又因年轻,恐其在外生事,倚势横行,坏了他们清白家风,轻易不许出门,难得有此机会,又当春秋佳日,二人均有山水之癖,更喜打猎,此去准备查看完了那几处商业,还想就便游山玩水,反正无一次没有借口。有时表示体恤,连这些书童的妻子,凡是武功真好的,都带了去,只不同时出发,推说恐怕招摇,照例分成好几起,说走就走,来去都不大有人知道。偶然有人撞见或是登门访问,必有专人回答,照他所说应付,人都当他真个经商游山,做梦也未想到世家子弟会做强盗,并用这样深险的心计,非但行踪飘忽,动作隐秘,样样设想周到,令人不可捉摸。便那手下徒党,也都是由十来岁起买来的幼童美婢,受过多年训练,个个聪明机警,对他忠心。
以前原想增加自己威势,不曾想到做贼,自从那年背人密议,觉着用费太大。自家从小便请名师,学成一身惊人本领,又训练了这许多男女幼童,现已成长,本领俱都不弱,教他们的两武师,又是最有名的江洋大盗、绿林能手。为了所犯案情大大,树敌大多,实在无处容身,恰巧被二贼无意之中发现,请来家中,奉若神明,因想借这富贵人家避祸,难得主人十分礼敬,一身惊人本领均被二贼骗去,虽然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更是忠心。有这许多人,大可利用。就这样还不放心,一面在两家花园当中建上一片高墙大屋,令手下徒党住在里面,上来百计笼络,故意放纵许多心腹美婢,与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常时相见,使其日久情生,互相爱恋,再用各种手段使双方订了婚约,但不与之圆房,等到时机成熟,试出这班男女贼党均为所愚,方始说明心意,内有两个闻言惊奇,当时不敢多口,心中不以为然的,均被惨杀。
贼师因觉自己年老,做了一辈子强盗,闹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老来寄人篱下,连个妻室儿女都没有,将来是否能得善终还不一定,每一想起便自悔恨。主人世家豪富,本身还有功名,年只三十来岁。起初见他闭门谢客,自称悔过读书,还在代他高兴,不料异想天开,要做他那本行,不禁大惊,再三朝二贼苦口劝告,痛哭流涕,说:“我纵横江湖二三十年,如今闹得孤身一人,不敢人前露面,幸而还有你们两人拜我为师,未被官军、仇敌擒去身首异处已是万幸,将来还不可知。只管蒙你二人厚待,但我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好好一个人,终年避在人家屋内有什意思?再一想到以前杀人越货许多罪恶,往往心跳汗流,魂梦不安,后悔都来不及。当初尽心尽力传授武艺,原想你们学去保家,一旦国家有事,出去建立功业,如何学了本领去做强盗?稍有风吹草动,身家性命全数断送,这是何苦!自来没有不破案的凶杀盗案,我虽一时侥幸,得你二人照应,将来是否遭那官刑凶杀仍拿不准,日常都在提心吊胆。你们并非亡命之徒,更非衣食所迫,此事千万作为戏谈,说过拉倒。休说真做,只要被人传说出去,也有大害。如非你弟兄待我太好,心中感激,又在后悔罪恶,以你二人的财势和这些手下人,正我出头之日,管你二人家败人亡,我先出口闷气,就便仗着人多,还可将那几个强仇大敌除去,岂非绝妙之事?怎会劝你?”
二贼深知乃师也颇机警,探明对方心意,不肯与之合流,还要作梗。非但不领好意,反而怀恨,生出毒意,表面装着愧悔交集,再三感谢师父金石良言的教训,暗中却用阴谋暗算,隔不两月便将贼师毒死,连尸首也被毁去。
二贼心机最深,先派了几个心腹徒党,在离后园门三里左近树林前面住家开店,表面却装逐出,不令进门,实则作为将来在本地抢劫逃回时的掩护,一面又命心腹在究州买了好些田地,建造大片庄园,还开了两家店铺。每次抢劫得手之后,先连人带马逃进庄中地道之内,上面不是种有粮食蔬菜的田地便是房舍,就有敌人随后寻到,休说看出一点影迹。事情一冷,至多经过半年,方将所得财物暗中运送回去。所抢都是金银珠宝、值钱之物,仗着家中有钱,无须变卖应用,所以出事之后,官府捕快和幸得逃生的镖客事主,用尽方法穷搜查访,到处托人,连赃物也见不到一件,贼党影迹更不容说。
二贼又是眼大心凶,工于心计,一年至多出来两三次,不在事前访查清楚,不真值得下手的决不下手。赏罚又极严明,手下徒党,十九均他从小买来的心腹,连以前往来的那些江湖中人都早断了来往。手下人立功回来,当时便与所爱的人成婚,所得财物也都有份,一面借口金珠细软、珍贵之物,恐被外人看破,所分均是自己拿出来的银子,但又不许动用,说:“这类生涯至多只做十年,此时你们衣食居住样样都有,有事出门又可随意开支,没有用钱之处,所分银子须留作你们洗手养老之用,一齐记账,归入公库,将来再分。”这类贼党受了多年愚弄,一个个死心塌地,家眷都住园中,主人法令虽严,享受却是极好,的确样样称心,没有用钱之处,就用也有公账可开。非但不知二贼深心,使其为财色享受所蒙,不敢背叛,肯出死力,永无二志,反以为主人想得周到,抢来的钱人人有份,越积越多,将来都是富翁,所有衣食用度仍是主人供给,平日谈起,只有感激。
二贼每次出外抢劫,必要想出种种花样掩饰,各不相同,一向以姓为名。因其剽悍敏捷,动作如飞,做得又极干净,本领又高,从来不曾败过,不消两三年便出了大名,其实先后抢劫,计算起来连十次都不到,比那专以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剧贼大盗所做的事,真个相差太多。只为这三年中,在济宁、究州两地所抢财物都是价值巨万,骇人听闻,而这类事主,不是饱载贪囊的下任官府,便是豪商巨富,多半请有保镖达官、护送武师,官私两面都有一点手眼,所以出事之后远近轰动,说得这一伙剧贼神出鬼没,厉害非常,地方官为此还坏了两三个。
二贼杀人劫财得手回家,跟着便以当地大家绅富出面,向地方官质问、上条陈,一面约集本地官绅,仗义执言,大声疾呼,说:“本州通都大邑,往来要冲,一向安静,如何在这三年之内连出了这样大的盗案,始终不能破获,连强盗影子也找不到?我们本乡本土,休说身家财产在此,须加警惕,便为地方人民、往来商旅着想,也不应坐视小丑跳梁,养成大害。”当场表示义愤,想出好些主意,建立联庄会和乡团之类,要大家联合自保身家,一面准备遇事帮助官府杀贼除害,装得活灵活现。当地原有几个名捕,为了事闹太大,连受本官重刑严比,有的连家眷都关在牢内,用尽心思,吃足苦头,始终没有一人对他疑心。
也是二贼骄狂太甚,自负足智多谋、事前想得周密,又有种种掩护,每年至多出马两三次,这样机警神速,断无破案之理。哪知心狠手黑,结怨太多,就郝金标不被姚顺请出,那些受过他害的人虽非个个能手,既在江湖走动,多少也有一点情面手眼,为了对方软硬不吃,不通情理,更无江湖义气,专一斩尽杀绝,全都咬牙切齿,到处约请能人,想要报仇。二贼世家绅富,本身又有功名,如其见好就收,就这末一年上停止,身居高堂华屋之中,真面目不曾露过,所得赃物更是隐藏不出,对头怎能意想得到,也更无从查访。只为几次做过,胆子越来越大,每经一次,要添不少经验,设想也越发周密,不肯收手,终于惹出大祸。
正当几个强敌大仇四处寻人,想尽方法打算和他一拼死活之际,郝金标忽同几个好手化装寻去,上来就觉出事地点不是寻常盗贼出没之区,每次出事都在城厢左近,贼党行径又与绿林中人迥不相同,好些事都不合情理。最奇是出事之后从无一人见有大群人马走过,可是贼党刚一得手人便失踪,连赃物也从不曾发现。本疑心这两处地方伏有坐地分赃的隐名大盗,二贼姓名江湖上从未听人说过,也无一人知他来历,许多可疑,便留了心。恰巧二贼另外几个对头也在此时受了官私双方之托,在这条路上明查暗访。双方本是旧友,无意之中相遇,谈起日前有人往济宁州去访两个以前相识的大家公子,不料对方多年不见,自从得了功名便改脾气,不肯再与江湖中人交往。去的人性情刚做,如非见对方练有一身好功夫,与寻常纨绔不同,财势又大,真恨不能当时给他看点颜色。后经力劝,说:“富贵人家子弟向无长性,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那人方始负气而去。
金标人极机警,问知这两主人本领甚高,一个姓唐,一个姓陆,想起二贼姓名末一字,忽然醒悟,当时也未说破,暗告所约几个老友,亲往济宁仔细查访,听当地人所说二贼家中情景,料定无差。金标人大谨细,平日佞佛戒杀,老来心更慈悲,因知二贼朝中有人,惟恐事情闹大两败俱伤,盘算了好几天,觉着此案一破必兴大狱,连带官府,无辜良民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连累,二贼全家和他手下徒党更不必说。暗忖:二贼世家子弟,宗族甚多,共只做了六七起盗案,人虽凶恶,先后杀伤只十多人,内中几个都是贪官。此案一破,少说也有几百人遭殃。佛家救生不救死,我只一个儿子,一心信佛,如何作此大孽?就算报仇成功,死的人也得不到好处,还不如警戒二贼,使其改悔,拿出一大笔金银抚恤死人家属,并将所抢的镖讨还,比那送官破案,打上一两年官司,等把赃物发还苦主,衙门花费至少去上一半,要强得多。主意想好,暗中布置停当,便独自一人登门求见。
二贼一听郝金标投帖,有事面谈,便知不妙,立时请将进去。金标口才又好,面子又重,双方密谈了个把时辰,二贼也真机警,非但对方所说全数答应,并还请他代向那几个对头讲和,除却内有两家下任官府的贪囊,因苦主只剩一门孤弱,随行武师业已杀死,无人出头,作为罢论而外,凡是有力量一点的强敌,均将原物发回,天大一桩事变成私了。偏巧另外几个对头所请的人比金标还要自私,会打算盘,本来又没有访出踪迹,非但未替苦主伸冤报仇,反被二贼百般笼络,化敌为友,当面立誓决不泄露,只把所失财物要了回去,接连办了两三个月方始停当。
中间姚顺本来不以为然,无奈彼时官贪吏污,二贼长亲朝中颇有权势,许多顾忌,金标又在一旁立劝,照他做法也实上算,便答应下来。金标前在江湖上成名不败,便是拿定主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满拟这次做得十分稳妥周密,虽有点对不起死友,无形中却救了不少人命,就算纵容恶人,功过也可相当,何况自己并未贪什财礼,除却应用之钱,不曾多取分文,问心得过。哪知一念之私,不知除恶务尽,为了对方财势大太,顾虑大多,几乎惹出灭门之祸。
金标先还高兴,等到事完快走,二贼忽然设筵饯行。到时一看,宾主三人,客只金标一个。二贼礼貌十分殷勤,快要吃完,方始笑说:“我弟兄本是一时游戏,如非郝武师成全,几乎闯出大祸。从此改邪归正,有约在先,决无反悔,但是这次郝武师单人匹马来此,使我弟兄俯首听命,乃我二人身家在此,多年望族,不肯为此葬送,顾忌太多之故。就凭郝武师那日一夕话,便将所有的东西全数取走,未免令人难堪。我弟兄也决不以多为胜,只请郝武师略施身手,使我弟兄门人稍微见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