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案身后左边是慕鹰扬, 右边是顾楼吟。他能感觉到从左边传来的火气,同时右半边又冷飕飕。他被夹在冰与火之间,面前还有一个笑里藏刀的萧渡。本该是令人为难的情况, 可不知为何, 萧玉案有些想笑。
“不是离家出走,”萧玉案淡道, “是出来办事了。”
萧渡道:“不和兄长说一声,还变成别人的模样,还不是离家出走?”
萧玉案道:“我想去哪,想和谁同行,这是我的自由。”
“是, 这是你的自由,我也没阻止你。”萧渡定眉定眼地看着萧玉案,被他忽视的青焰飘到了萧玉案肩膀上。“我只是希望你临走之前,能知会我一声,让我知道你去哪了, 什么时候回来——这很过分?”
慕鹰扬讽笑道:“师兄要去哪凭什么告诉你。”
萧渡一字一句道:“凭我是他的兄长。”
说真的,萧渡这番话有长兄如父的味道了。萧玉案这两年随心所欲惯了, 还真没想过有人会如此在意他的行踪。他不知道有家, 有家人是什么样的体验。放在寻常人家, 做弟弟的出远门之前和哥哥打声招呼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见萧玉案迟迟未开口,萧渡自嘲一笑:“连这种程度,你都做不到,觉得妨碍到了你的自由?”
萧玉案轻声道:“不是。”
萧渡眼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眼底却残留着无法抹去的悲凉。他已经可悲到这种地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都能让他欣喜若狂。
“以后只要情况允许,我会提前告诉你我要去哪, 不会再不辞而别。”萧玉案眼皮微敛,看着肩膀上的青焰说,“也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不再限制我的行动。”
萧渡笑了笑,“好阿玉。”
顾楼吟眼神微暗了暗。
慕鹰扬趁机道:“我以后也要知道师兄的行踪!”转念一想,慕鹰扬又道:“不对,我肯定是和师兄在一起的,师兄没必要告诉我……”
萧玉案:“呵呵。”
“他应该醒了,”顾楼吟语气寡淡,“随我去看他。”
慕鹰扬问:“谁醒了?”
萧玉案知道顾楼吟指的是“顾杭”。之前在玄乐宗,他命方白初秘密将“顾杭”带回,眼下“顾杭”就在他们所在的据点。“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顾楼吟眉间微拧,似有几分心烦意乱,但还是听萧玉案的话先行一步。
顾楼吟走后,萧玉案道:“我去看看顾楼吟的亲生父亲。”
萧渡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云剑阁的顾杭不是顾楼吟真正的父亲,”萧玉案微笑道,“顾楼吟也不是我杀母仇人的儿子。”
萧渡:“……”
慕鹰扬:“???”
青焰一段时间没见萧玉案,黏上了他,围在他身边转悠个不停。看它这傻乎乎的形态,萧玉案真的很难把它和那条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畏的青龙联系在一起。
萧玉案任由青焰黏着自己,来到顾杭的暂住的屋子,刚好看到方白初从里面出来。
“少尊主!”
萧玉案问:“人醒过来了没?”
“醒了,”方白初朝屋内努了努嘴,“现在正和顾公子大眼瞪小眼,无语凝噎呢。”
萧玉案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头皮就开始发麻。顾楼吟会怎么看待“顾杭”呢?在血缘上,顾楼吟和“顾杭”如今的躯体没有任何关系,可“顾杭”又确确实实曾经是他的父亲。“顾杭”当初对袁漉隐瞒自己一体双魂的事,在魂魄分离后,眼看着袁漉遭受冷遇,仍旧一走了之。追根溯源,袁漉的自缢,和他脱不了干系。但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萧玉案想了想,道:“那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等他们凝噎完再说。”
方白初道:“没想到云剑阁的阁主会是一体双魂之人,这种现象我只在书上看到过。”
萧玉案问:“你觉得,他们算是两个人吗?”
“少尊主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方白初道,“一个人究竟是指一具躯体,还是指一个魂魄呢。”
出于某种私心,萧玉案道:“一个人应该是一个完整的魂魄。我之前分离出的地魂不算一个人,而两个顾杭有两个完整的魂魄,故而他们是两个人。”
方白初认可地点点头,“少尊主这么说也说得过去。”
“什么叫‘说得过去’,明明就是这样。”萧玉案不容反驳,“他们是两个人。”
屋内,顾杭顶着江流远的脸,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银发剑修,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都知道了。”
顾楼吟面容沉静,道:“用自己的脸罢。”
“自己的脸……”顾杭嘴里泛着苦涩,“我哪里还有自己的脸。”话虽如此,他还是当着顾楼吟的面,恢复了这具身体原本的容貌。
想要给魂魄寻一个合适的躯体并非易事。当年他的父母苦苦找寻多年,才给他找到了一个老朽的躯体。鬓角一片斑白,右眼眼珠混浊,脸上沟壑纵横,与另一个仙道风骨的顾杭相比,单论容貌是天壤之别。
顾楼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顾杭不敢用完好的左眼直视顾楼吟,轻道:“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是个修为不凡的法修,虽其貌不扬,一颗金丹却结得极好。我父母……也就是你祖父祖母看重的从来不是外表,于是,我就有了这么一具新身体。”
顾楼吟道:“我记得你。”
顾杭心脏猛地一跳,倏地望来。
“幼时,我独自一人时,你偶尔会出现。”
顾杭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竟然还记得。”他还没练成换颜术时,常常躲在暗处,只为多看妻儿一眼。顾楼吟那时只有三四岁,顾杭以为他记不住事,偶尔会趁他身旁无人时出现。有时指点他的剑法,有时教他读书写字,有时给他带一些寻常百姓家给孩子玩的小玩意儿。小时候的顾楼吟乖巧懂事,和他小时候的调皮捣蛋不一样,反而更像另一个顾杭。
他也曾鼓起勇气向袁漉搭过话,袁漉只当他是一个来云剑阁作客的长辈,和他说了几句晚辈该说的客套话,很快便借故离开。
顾楼吟问:“为何不告知她真相。”
顾杭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右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让我怎么说啊。”
顾楼吟道:“她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我比你更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顾杭道,“可若是你,你愿意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见萧玉案么?”
顾楼吟:“……”
“父母尚在时,我还能自由出入云剑阁,他……顾杭也与我以兄弟相称。后来,你祖父祖母妄图强迫剑道,不慎走火入魔,双双殒命,世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剩下了我和他二人。他再也没了顾忌,云剑阁,你娘亲,你,皆是他的掌中之物。我原本打算,等我练成了换颜术,就带你娘亲走。可惜……”顾杭嗓音发颤,“我去的太迟了。”
顾楼吟静坐了许久,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顾杭对上他冷淡疏离的眸子,牵了牵嘴角,苦笑道:“楼吟,你虽然是我的……但你的性子一点也不像我。你比我好,比我好太多了。我对不起你娘,得知她的死讯后,我想过和她一起走,可是你还在。我之所以苟活于人世,不过是为了能在你有难之时,护你一回。”可就连这件事,他也没做好。这些年,他看着顾楼吟饱受心魔折磨,几度险些丧命。如今虽有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却是以阳寿为代价。他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也解不了儿子的心魔,他就是个废物。
顾楼吟道:“走或留,你自己决定。”
顾杭看着他起身离开,再也忍不住,道:“你恨我吗?”
“你救过他,”顾楼吟说,“我不恨你。”
顾杭胸口微喘,目光紧锁在顾楼吟背上,“那你……认我吗?”
顾楼吟静了一静,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萧玉案站在月华疏影中,青焰在他肩上飘着。明艳的容颜,如墨的长发,似春光般的衣衫,回眸看来时微微挑了挑眉,仿佛在说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你好久了。
顾楼吟可以确定,无论萧玉案有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对他的执念不会变,但他不知道萧玉案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萧玉案对青焰说了声“去找哥哥”,青焰听话地飘走了。他问顾楼吟:“你们聊完了?”
“嗯。”
萧玉案没问他和顾杭聊了什么,只道:“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去睡一会儿吧。”
“好。”
萧玉案把顾楼吟送到房门口,道:“你进去罢。”
顾楼吟没说什么,推门而进。
萧玉案道:“那我走了?”
顾楼吟望着他,说:“进来。”
萧玉案抿唇笑了笑,甫一进门,便被顾楼吟揽着腰,抵在了门边。
猝不及防地被堵住了唇,萧玉案低低地闷哼一声,双眼目色渐渐迷离。今夜的顾楼吟比之前几次还要霸道纠缠,吮唇绞舌,亲得萧玉案呼吸加重,身体也软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顾楼吟有些异样,他没多想,只当顾楼吟还在为自己的身世焦躁烦闷。
在萧玉案马上要喘不过气来时,顾楼吟终于放过了他的唇,在他耳畔道:“不要理他们。”
“嗯?”萧玉案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也没听懂顾楼吟在说什么。
顾楼吟不再多言,将萧玉案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床幔放下,顾楼吟倾身压上。萧玉案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四目相对时,萧玉案心跳加速。
顾楼吟真好看,眉目清冽,容颜似玉,风华如月,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顾楼吟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嗓音低哑:“看什么。”
萧玉案轻轻一笑,如实回答:“看你啊。”
顾楼吟略微顿了顿,问:“你喜欢我的脸?”
萧玉案挑起他一缕银发把玩着,想也不想道:“废话,我当然喜欢。”
顾楼吟:“……”
注意到顾楼吟脸色有些复杂,萧玉案撑起身体,问:“怎么了?”
顾楼吟垂下眼帘,“没事。”
“又在说谎了啊顾公子。”萧玉案翻了个身,反将顾楼吟压下,“你分明就有事。”他在顾楼吟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脸贴在顾楼吟胸前,问:“重不重?”
顾楼吟说:“你很轻。”
萧玉案心安理得放松,整个人压在顾楼吟身上。“别想了,”萧玉案道,“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想也没用。”为了安慰顾楼吟,萧玉案搬出了自己同样凄惨的身世和经历。“你看看我,无父无母这么多年,只剩下一个眼瞎自大,给我下蛊的哥哥……”
顾楼吟道:“别说了。”
萧玉案打了个哈欠,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没有因为这些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啊。你这个人,太死心眼了,应该向我学学。”
顾楼吟问:“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忙活了一整夜,萧玉案开始犯困了,眼皮直打架。“在……在想顾杭的事啊。”
顾楼吟微不可闻地叹了声,“萧玉案。”
“嗯?”
“名分。”
“哦对,我要给你一个名分。”萧玉案半眯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小,“你想要我怎么给你?唔……我挑个黄道吉日去向你爹提亲?”
顾楼吟愣了愣,垂首去看萧玉案。萧玉案气息平缓,眼睛闭着,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睡过去。
顾楼吟放轻呼吸,拉上被子,盖在萧玉案身上。
窗外月光似轻纱薄雾,满月只差最后一角。
顾杭暂时留在了刑天宗,他把自己关在房中,闭门自守。玄乐宗已和云剑阁反目,表面上对云剑阁毕恭毕敬,暗中则在逐一试探其他被偷了魂魄的门派。其中不乏一些宗门,为顾杭马首是瞻,他们也不用在这些宗门上面浪费时间。萧渡的意思是,可以把魂魄归还给那些愿意归顺的宗门,至于剩下的魂魄,留在刑天宗手上也无妨。
萧玉案对此没有异议。现在刑天宗的事就交给萧渡操心,他要趁刑天宗和云剑阁的最后一战到来前,去一趟溧州。他将想法告诉萧渡,萧渡道:“阿玉再多留几日,过完冬至再走罢。”
萧玉案惊讶道:“冬至?”自从他成了刑天宗的少尊主,就开始了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生活,完全没意识到一年马上要过去了。
萧渡笑道:“错过了七夕和中秋,阿玉留下陪我过个冬至好不好。”
“你好像很喜欢过节。”
“因为节是和家人一起过的。”
“家人”两个字让萧玉案有所触动。“好,我过完冬至再走。”
冬至的前一夜下了一整夜的雪。次日一早,孟迟给萧玉案送来了一套新衣,道:“这布料和样式都是尊主亲自挑选的,你换上试试。”
“冬至有穿新衣的习俗?”
“都说‘冬至大如年’,穿套新衣怎么了。”
萧渡挑选的衣裳过于金秀繁丽,里三层外三层,各种玉带宫绦,看得萧玉案眼花缭乱。孟迟替他穿好后,他感觉自己至少重了十斤,对着镜子哭笑不得:“这衣服怎么脱啊。”
孟迟笑道:“你不会脱,可以让别人帮你脱啊。”
萧玉案不觉得顾楼吟会脱这种衣服。
孟迟打量萧玉案,叹道:“你真的不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么。”
萧玉案谦虚道:“孟姐姐过誉了。”
孟迟想到一事,问:“今年的冬至正好是十五,你体内的合欢蛊……”
萧玉案道:“解药我随身带着,还能再用几个月。”
孟迟点点头,“那便好,但愿在解药用完之前,能找到新的无情华。”
萧玉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问:“我真的好看吗?”
孟迟有种窒息感,“……真的。”
萧玉案扬起唇角,“那我去给顾楼吟看看。”
孟迟表情微妙,“好看的样子想给顾公子看啊……你喜欢上他了?”
萧玉案不假思索道:“是啊。”
孟迟心思一向细腻,早就看出来萧玉案和顾楼吟之间不一般,但她没想到萧玉案承认得如此痛快。他这么痛快,反而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末了,她问:“尊主知道吗?”
萧玉案不以为意:“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你预备怎么办。”
“预备……”萧玉案弯唇笑道,“给他一个名分。”
萧玉案找到顾楼吟时,沈扶归和蔡寻念也在。萧玉案笑道:“你们小两口也是来过节的么。”
蔡寻念看萧玉案看呆了眼,都忘了为“小两口”的说法害羞。沈扶归最先回过神,道:“你……你干嘛穿得这么隆重,要去相亲吗?”
萧玉案道:“你咋呼什么,我又不是穿给你看的。”他看向顾楼吟,问:“好看吗?”
顾楼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看。”
蔡寻念道:“我和师兄是送武器来给青焰强化的——萧公子,你这身衣服在哪做的啊,我也想给师兄做一件。”
沈扶归连忙拒绝:“我可驾驭不了这种风格,我不要!”
萧玉案道:“这得问我哥,衣服是他选的。”
顾楼吟问:“会累么。”
“有一点点。”
“那下次还是别穿了。”
萧玉案笑道:“偶尔穿一次,天天穿成这样我也受不了。沈少宗主,蔡姑娘,今日是冬至,刑天宗晚上有宴席,你们回玄乐宗也来不及,不如就留下和我们一道过节吧。”
沈扶归征询师妹的意见,蔡寻念道:“师兄,我想留下来看美人。”
沈扶归扶额:“好吧。”
萧玉案还是高估了自己,这身衣服他穿了一个白天就受不了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腰束得很紧,他稍微多吃一点就会勒得慌。为了能在冬至的宴席上吃个痛快,他还是决定换身衣服去赴宴。
然而不幸被他言中的是,他真的不太会脱这种衣服,鼓捣了半天连玉带都没解开。萧玉案低头发愁,难道他真的要找人来帮忙脱衣服,那也太傻了。
这时,他看到飘在身旁的青焰,道:“你会脱衣服吗。”
青焰呆住了。
萧玉案就随口一问,没真的指望一团火焰能帮上忙。他继续和玉带作斗争,忽然身上亮起青光,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上的衣服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他人没事,一丝疼痛都没感觉到。
萧玉案嘴角抽了抽,“我谢谢你啊。”
青焰绕着萧玉案飘来飘去,好像在为自己干的好事兴奋。萧玉案换上自己常穿的衣服,摸了摸胸口,脸色蓦地一变。
合欢蛊的解药,他一直随身携带,放在衣服里。
萧玉案缓缓地抬起手,啪地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失策啦,明天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