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桐市宾馆很破旧,招牌远远地亮着,巨大一大块横贯街道上空,实际上正门却藏在七拐八弯小巷里。
被子和毛巾都有一股霉味,窗户缝隙里嵌着厚厚灰尘,顾放为皮肤有点过敏,进去后不久,手腕上就起了一些小血点,但是他没管。
外边人声嘈杂,房屋隔音很差,好像那些人就在他耳边说话似,顾放为平常绝对难以忍受这样入睡环境,但是很奇特地,他握着手机,很快和衣睡着了。
他不常做梦,自从两年前那个夏日过后,他睡眠质量一直都不太好,睁眼闭眼都是跳下来人爬进小巷,血迹蜿蜒一路,而后抬起眼睛看他。
今天他梦到一样场景,只是不再有跳下来死人。他看见是那个有着修理铺小巷,一个小小男孩藏在那里,在绿色玻璃柜后低下头,认真地给自己擦红花油,那个男孩有一双晶亮眼睛。
他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记住那双乌黑眼睛——在那个空调呜呜吹着冷风校长办公室,外边是灿烂天光和篮球场上咚咚撞击声响,室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
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人,安静得好像风都会跟着停下。他来青墨七中一年了,从未留意过什么人,只是说不出为什么,他听见那温和忐忑声音时,就冒出了一点捉弄心思。
那眼眸太乌黑,让他想起两年前跳楼自杀方清华。
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件事而记住了他,但是他慢慢想起来,似乎不是。
他看到他总是在学习。
白净温润,执笔时候手背骨节凸出来,落笔极轻。仍然是和旁边喧嚣格格不入样子,别人嬉笑打闹,少年伶仃蝴蝶骨隔着夏天衬衣透过来,脊背笔挺,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轰然热气。
——那么努力,是为什么呢?
青墨七中已经很久没有再出过清华北大学生,连普通重点高校都悬,更不要说27班是差班中差班。
这少年能坚持多久?他想着,一个月?两个月?
他却看到他一直坚持了下来。时至如今,他在梦中发现,自己居然清晰地记得和鹿行吟每次碰面,在凛冬星夜下推门而入,呼着白汽说一声:“嗨。”拿着课本强压下紧张,在讲台上故作镇定地讲题,他记得他在仿真模拟经营领奖台上狡黠笑意,眼底盛放着璀璨星河。
那么多画面,如在眼前。
会成为他下一个惘然梦魇。
*
“放弃遗产事,我不同意,你爷爷如果在世,也一定不会同意。”
顾氏办公室,鹿行吟面前放着一杯可乐,顾青松眉眼凝重地注视着他。
尽管鹿行吟回来一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霍老爷子去世之后,顾氏与霍氏关系非敌非友,他虽然受老友所托帮忙打理一切,但确没能腾出空来看顾这个霍家小孩,只知道顾放为帮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放心。
他见鹿行吟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孩子——他一直头疼顾放为跳脱叛逆,最喜欢鹿行吟这样干净温润孩子。
鹿行吟坐在座椅上,脊背笔挺,眼神里透出某种执拗,他不说话,嘴唇抿起来。
顾青峰低声说:“你爸妈弄出来那档子事……我也听说了。还是那句话,该是你,就是你,你成人之后,没人能左右得了你,往前看,孩子。你原来不知道这档子遗产协议,也在评定中爬到了顺位第一位置上,实在不必拱手让人。明白吗?”
“你爷爷。”秘书在外边示意会议进度,顾青峰站起来,摆摆手,背着手走向落地窗,有些出神,“做国民医疗行业,最动荡年月里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平生之志就是做出好药,让每个人都能买得起好药,只可惜子辈眼光实在短浅。当初你妈怀你,他很高兴,而且说定要把你带在身边养,或者直接过继到我小儿子那————他没有子女,也是你爷爷非常喜欢一个小辈,你和放为要叫他小叔叔。”
“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反而引得你爸妈十分过激,他们当初谎报你死亡,随后送养给了福利院收养机构,辗转去往冬桐市。你爷爷是不信,只是一直在找你,找了十五年。”
顾青峰叹了一口气,“不是没去找,全国dna网络是这两年才出来,从前那种找法,真是大海捞针。找到了,也没让你见到最后一面。就是苦了你了。”
鹿行吟低下头。
“放假回家,不愿回去,你就跟着放为回我们这,好不好”顾青峰说,“我和你爷爷几十年交情,你就当我是你亲爷爷,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们说。至于你父母那边,不用太过在意,也才两三年,感情不深,别往心里去。你在放为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有点打扰哥哥,而且每天离教室有点远,每天休息时间有点少。”鹿行吟手指僵了僵,随后说,“我想先住回宿舍,之后会跟哥哥说。”
“好。”顾青峰按铃让秘书进来,嘱咐说,“送行吟回去,另外,看住霍家,不要让他们伤害到行吟,他现在是第一顺位遗产继承人,狗急跳墙了,他们那边能做做出来什么,也难说。”
*
顾放为回到家时,满身疲惫。
“你这几天又去哪儿了?你去看过你爷爷没有?”客厅中,顾父从财经报纸后抬起眼,打量他,“给你找投资方你又没去了,星云科技可是现在红极一时新兴科技公司,上次约见你就没去,让叶家姑娘代替你去了,这次你又没去,是真没把这些当回事是吧?”
“哎,你也别老说他。”另一边,顾母正优雅地对光照着自己新做指甲,“不去也不是多大不了事,跑来跑去专利还给别人赚了钱,你给他一笔启动资金,又会怎么样?”
顾父脸色阴沉:“有钱也不是你这么惯孩子,他就是被你溺爱太过,才这么不知轻重。和星云公司老总谈投资,你看看他同龄人有几个有这样机会。他是没吃过社会苦,才不把这么好机会放进眼里。”
顾母说:“你又来。”她注意到顾放为脸色不好看,打圆场说,“咱们家放为好不容易又打起精神学习,你也别说风凉话了,他又赌气跑去什么山区学校念书怎么办?”
“那就说明我养这个儿子算是废了。”顾父淡淡地说。“过于愚蠢。”
顾放为脚步顿在门口。
他父亲顾烈生就一副十分威严长相,剑眉星目,性格极其专制,顾放为曾听见他妈和别人聚会,谈起顾烈长相:“这个面相就是要当领头人,得亏是做成顾氏老总,要是去当兵,那真是不得了!”
“我不是赌气去青墨七中,而且青墨七中也不是山区学校。”顾放为淡淡地说,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顾烈瞥他一眼:“没有区别,一点打击都受不住,这就是懦弱。”
与以往不同,家里气氛沉闷到冰点,连清洁阿姨都不敢大声说话——放在以前,顾放为肯定要摔门出去或者再和顾烈大吵一架。
今天,顾放为居然笑了笑,停顿片刻后说:“——你是对。”
顾烈也愣了一下,和妻子对视一眼,神情都跟见了鬼一样。
“儿子啊,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饭桌上,顾母给顾放为挑着鱼刺,努力找着话题,“霍家最近事你听说了么?真是可怕,你最近还跟霍思风关系好吗?”
“什么事?”顾放为抬起头。
“霍老爷子凭成绩分家产,高考之后生效,那算分法则可细了,你知道为什么霍思风被送去青墨七中吗?那都是你霍叔叔叶阿姨要把他养废,还有各种各样事……哎呀,很恶心!不过霍思风这个小孩也是深不可测哈,一年时间就爬到了顺位第一。不过我跟你说,他们那种家庭里出来孩子,还是少交往了。霍思风都算了,霍思笃,霍思烈,他们不是亲生,跟着那样父母,学不了好。”顾母说。
“你说什么?”顾放为睁大眼睛,“霍思……鹿行吟他知道这件事吗?”
“哎呀,不是说了,就前段日子知道,霍家还搞了一个律师团,藏污纳垢,当父母和当小孩直接就撕破脸了呀。”顾母看着他,奇道,“你怎么不吃饭了?多吃点啊。”
“什么时候?”顾放为哑声问。
“就是前几天吧。”顾母心不在焉,夹起一颗鸽子蛋准备放进他碗里,却见到顾放为猛地放下了筷子。
“你回来!”顾烈皱起眉,“饭也不吃完!我听人说你前段时间,在青墨七中谈恋爱?跟一个徐什么女生?”
顾放为:“?”
“我让人查了一下,她家里情况也就一般。我们这样家庭最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现在你年纪还小,你玩玩可以,终身大事不能马虎。”顾烈说道,“世交那几个女儿,跟你关系好叶娉婷,或者她妹妹叶过庐,都是很好姑娘,等你日后大学毕业,差不多也可以……”
“爸。”顾放为打断他。
“我没跟女生谈恋爱。”顾放为沉声说,眼底光芒锐利而执拗,“这件事我本来打算以后跟你们说,不过我觉得现在就是最好时机。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以前事,是我错,是我不成熟,你们有你们道理,我现在也懂。”
“但是我只喜欢他,其他事你们都可以左右,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
这是假期结束后第一个晚自习。
顾放为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去往一个地方——他曾经只逃离过,曾经在那场死亡中背负上沉重镣铐与枷锁,从而停止脚步,曾经遭遇全世界否定——没有家庭,他什么都不是。
直到他见到有人背负着枷锁踽踽前行。
夏夜风中,他脚步不停,从校门口往教室飞快地跑去。
他想见他,想告诉他他知道了多少,他想着那些灯下苦读夜晚,少年乌黑眼睛和睫毛,温软甜美呼吸。
只有那些触碰,那些吻是真实存在,只有他带着他一步步把27班,把整个青墨变得更好时候,他努力是有意义,只有他为青墨改制考出那705分,会是他荣耀。
从前那些风光虚名都带着光环,时至如今他终于明白,是他追着鹿行吟脚步,而不是鹿行吟追着他。
他要告诉他这件事。
教室里坐满了人,谢甜刚结束点名。
他推开教室后门铁门,微微喘着气,视线投向课桌前座。
那里空空如也。
“鹿行吟呢?”他问,“还在省化学会申诉没回来吗?”
“没有,他转班了。”
陈圆圆看到自己话音刚落,顾放为就愣住了——他从没见过顾放为露出这种近似于迷茫表情,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全年级按去年平均成绩排名,前五十离班冲那组,一班班头找了他,他给我们都发了消息,送了小礼物,小鹿崽他去高三冲刺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