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灯光昏黄。s省到冬桐市没有直达,要转车两次,鹿行吟和沈青云在第一个转站路口道别。
沈青云说:“小师弟,几天后见。”
鹿行吟也说:“几天后见。”
他带的行李不多,一个书包装着换洗衣物,另一个大的牛皮纸袋装着他买的药材和s市的特产零食,一些生活用品。
纸袋被塞得鼓鼓囊囊,手提边缘却细,沉沉地坠着,在指尖勒出一道泛白的痕迹,仿佛能够直接磨到骨头里。换了一只手片刻后,再换回来,两只手的指尖都添上印痕,发白发热,火辣辣的刺痛挥之不去。
车程只有五个小时,鹿行吟买了硬座票,把书包抱在胸前,袋子拴在书包肩带上,整个人缩起来靠着窗,闭上眼。
车辆摇摇晃晃,空气里弥漫着泡面、香烟和某种塑料味,有小孩在跑动打闹,男人低声喝斥,一双老爷爷老奶奶错买了45元的列车套餐盒饭,一个抱怨价格,一个抱怨抱怨这价格的行为相当丢脸……
漆黑的车窗映出他苍白淡静的面容,他困意来袭,却觉得这里适合安睡,因为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学习的。
他知道他要回家了。
冬桐市的变化不大,鹿行吟提着东西回去时,这个城市的人们还没醒来,夜空中挂着冷星。
早餐店的老板娘指挥丈夫磨豆浆,氤氲白汽蒸腾中,她眼尖一眼望见来人:“哎呀,这不是行吟吗?你怎么回来啦?”
“正好放假,回来看看奶奶。”鹿行吟弯起眼睛笑,“王阿姨好,您还是这么漂亮。”
这口头禅他从顾放为那里学来的,以前不算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子。
老板娘也听得很新奇,一高兴就包了两根油条并几个包子递给他:“行吟真是长大了,比以前高了,还长帅了,放假了也知道回来看奶奶。”
“最重要的是有钱了还记得回来,小伙子必成大器哈!”她老公也在一边帮腔,看鹿行吟要推拒,就笑,“跟叔叔阿姨客气什么,还不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下次回来,恐怕就要带个女朋友回来了。”
“带什么女朋友!带个名牌大学通知书多好。”
……
鹿家校园外铁栅栏门变形了,外边载的树从根折断,不知所踪。
鹿行吟放下手里的东西,往手心哈了点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把铁栅栏掰回来,铁刺刮在地上,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声。
“诶,这不是——行吟吗?别掰了那东西,你奶奶说有空换个新的,之前刮风被大雨砸断了。”
一条街之外就是邮局,清晨来开门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他,又说道:“你奶奶不在家——怎么回来也不通知一声?”
刚凌晨六点。
鹿行吟擦了擦手机屏幕上的水雾,抬头问邮局人员:“没来得及说。奶奶去哪了?她有事情吗?”
“上市里去了,说是看病,居委会陪着她去的。”邮局人员看了看他,又补了一句,“没事,应该今早上就能回来,我给你个电话你联系一下吧。你奶奶也没个手机,确实不好通知。”
电话拨通几遍后接了起来。居委会阿姨说:“没什么,只是常规的一些检查,县医院做不了。你奶奶这回在核磁共振室,不方便讲电话,行吟你别急,我们还有几小时就能回来。你先照顾好自己。你奶奶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开心。”
鹿行吟于是先进了家门。
院子里和平常不太一样,兴许是因为主人有几天没在,杂草冒了出来,挤占了原本整整齐齐的花木空间。室内同样,虽然所有东西都在该有的位置,但是没有原来那样齐整了。
鹿奶奶一直是个所有瓶瓶罐罐都要贴合对齐的人,鹿行吟走进去,把一个没拧正的糖果罐拧好,心里沉沉的仿佛压着什么东西。
他是个敏感多思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小时候听得清邻里对他身世的议论,他不在乎,但每次鹿奶奶出远门买药材,或是将他暂时撇在医院输液而自己回家做饭时,鹿行吟就总是会想——鹿奶奶这么大年纪,这么孤独的一个老人家,会走到哪里去,会不会遇到一场暴雨、一次不讲理的冲突、一个不看路的出租车司机。
会不会他在遥远的地方念书的一个夜晚,老人家就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曾在电视剧中看过“天人五衰”,讲将死之人,第一条就是不再整齐洁净。
他动手把家里都打扫了一遍,随后静静等着时间过去。反复多次打电话询问,不礼貌,所以他永远会掐住大人们承诺的那个时间点。
下午两点钟,鹿奶奶回来了。
满头银发的老人梳洗整齐,样子比他离开前老了一些,干瘪了一些。她用往常有些严肃,又温柔慈和的眼神看向鹿行吟:“回来了?”
鹿行吟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药,点头说:“回来了。”
“回来多久?”
“两天,周天晚上的车回学校。”鹿行吟说。
鹿奶奶喝了一口水,笑了起来::“那和隔壁李家上大学的孙女也没差,就像上大学一样,周末就能回来。”
鹿行吟看着塑料袋里的药,问道:“——奶奶你们刚从市医院回来吗?是查什么?”
“也没什么,就还是那些老毛病,老了都这样。”鹿奶奶说,“等会儿有人上门送土鸡蛋,再买半只土鸡,晚上就弄个鸡汤吧。我去睡个午觉。你的房间一直是那样,被子自己换。”
鹿奶奶的作息雷打不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祖孙俩平静随意地过着日子。
鹿行吟点头说:“好。有人上门,我会开的,我还想吃祥和酒楼的酒糟汤圆,晚上去那边端几个菜。上次给您买的监测手表,您没带吗?”
这个小城里的人都互相认识,酒楼里外带都不用打包,如果住得近,直接连锅端走就行,总之都会还。
“带着呢,今天充电,本来也是要去医院,就没带。”鹿奶奶瞥了一眼他带来的东西,轻轻叹了口气,“从那边带东西过来干什么,家里是会给你缺吗?带了,那边怎么想,也难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都花钱去上网,买零食,就你往家里寄。这没到你毕业工作,不该是你寄钱的时间。”
鹿行吟只是笑:“我有电脑上,也有零食吃,那边……很有钱,我不缺啊奶奶。”
鹿行吟负责准备晚饭,鹿奶奶午睡比平常久一点,发出让人听了很难受的、仿佛呼吸不过来一样的鼾声。
鹿行吟的动作每每被这声音打断,好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晚上,他陪鹿奶奶散了会儿步,回来后照常写作业。
写着写着,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说:“对了,奶奶,我们学校有一个竞赛班报名,这里有张告家长通知书要签字,还有要家长本人和学生一起给老师打个电话,刚好您在这里,您帮我签了吧。”
鹿奶奶没说什么,给他签了字。打电话是陈冲接的,也是说自己是鹿行吟的奶奶。
陈冲照例跟学生家长聊了一会儿。
他偏爱鹿行吟,自然聊得也更多,跟鹿奶奶夸了很多鹿行吟的事。从进校一路说到两次月考,鹿奶奶很认真听着,还会问一些问题。
“你们学校有没有空调?电扇呢?”
“都有。”
“你去了差班,成绩好,那同学不排挤你吗?”鹿奶奶问,“同学情谊很珍贵,不要搞学习,把这些都忘了。”
“都很好的,您放心。”
一字一句,最平常的叮嘱,却是他离开冬桐市后再也没有得到过的。
鹿行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认认真真地回答着,仿佛回到孩提时代,他追着鹿奶奶大声播报今日小学生流水账日记,开心地分享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方块字,今天哪个同学被表扬了……
在冬桐市的每一段时光,都被他小心收起来珍藏。
唯一的遗憾可能是常来找他问问题的小孩不在,听说被家长送去了一所封闭式私立初中,管得很严。
临走前。
鹿奶奶送不动他,只送到门口。
“以后少回来吧。”鹿奶奶的声音很平静。
鹿行吟低下头,不说话。
“不是不想你回来,是怕你这孩子被耽误,那边要多想,这边的人也说得不好听。回来一次,我也要想,你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好。”鹿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平静,“我的乖孙长大啦,再回来,就带个喜欢的人回来给奶奶看看,上次的毛衣,还合身吗?”
这些话如此平静地说出来,鹿行吟渐渐明白,这就是鹿奶奶爱他的方式——和她教出他这样的性格一样,有分寸,含蓄而笃定。
鹿行吟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合身,都合身。我和……我同学,都喜欢。”
“那好,奶奶下次给你们织鞋垫。”鹿奶奶说,“按你的码数做大两码吧,都可以穿的。男孩子,码数是要大点。”
“嗯。”鹿行吟背着书包,扶住鹿奶奶,“您别送了。”
他和沈青云在火车站汇合。
沈青云作息没调过来,困得不行,一路都在睡,等到快到站的时候,他才发现鹿行吟沉默得过分。
他用手肘轻轻捅了捅鹿行吟:“怎么了?”
“有点想家。”鹿行吟轻轻说。
“嗯,我知道。”沈青云说,“我第一次离开家去读寄宿学校的时候,晚上闷在被子里哭。之后每从家回学校一次,就要哭一次。后面就习惯了。”
“会习惯的。”鹿行吟声音里带着软软的鼻音,“我知道。”
*
清晨,顾放为穿着大衣,裹着围巾,站在火车站大门口,努力地辨认着大厅面板的车次信息。
冬桐市直达的列车一天就两趟,认还是很好认的。
他这次回顾家,因为没能把鹿行吟提溜回去的原因,又被顾青峰痛骂一顿,并且对他进行了新一轮的经济制裁——以后报账,不允许他来报账,而是必须以视频电话的形式,带着鹿行吟一起报账。
“你当我傻的吗?说什么给行吟买全球限量签名t恤,哄得你助理叔叔给你打了好多钱,那唯一的限量t在我朋友的孙子手里!”顾青峰恨不得抽拐杖揍他,“好好去看你弟弟!少玩花样!”
半晌后,老爷子顺了顺气:“算了,看在你这次——还来找我签字,是打算回去搞学习了么,饶你一遭。”
顾放为灰溜溜的,还是找他签了字回来了。
他又在家里做了两天小僵尸,总觉得一个人的出租屋空虚寂寞冷。
他忽而想起,鹿行吟没说具体的回来时间——他根本连要回冬桐市的时都没跟他说。
能不能赶上上课都不好说,重点是如果鹿行吟一个人凌晨回来,恐怕东西多,还有些危险。
他爬起来给他发了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凌晨三点。
已经是周一了。顾放为等了一会儿,鹿行吟没回复,估摸着也是在睡觉。
时间总之还早,顾放为的生物钟又习惯了熬夜,想了一下后,干脆出门打了个车,打算去接弟弟。
凌晨的火车站四面透风,格外冷。
顾放为站在唯一的出口门外,觉得自己快冻僵的时候,终于见到出口处冒了一颗白团子出来。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直觉就这么准——只看一眼,他就把鹿行吟从人流中挑了出来。
鹿行吟走出火车站,深吸了一口气。
沈青云有个包裹里带了器材,被卡了一下,让他先出来等。
远远地,他听见有人叫他:“小计算器!”
低沉、磁性的声音。
抬头望过去,锋利漂亮的少年穿着一身好看的衣服,立在寒风中等他。
鹿行吟怔了一下。
这一刹那,一路过来的低沉、委屈、想念的情绪,都仿佛化作了轻轻呼出的白汽,轻飘飘飞走了。
哪怕理智拦了拦,但他此刻不想管。
他快步走过去,越走越快,随后扑进顾放为怀中。
顾放为没想到他这么大胆任性——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只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背,努力稳住声线:“啊,这个,弟弟,你饿不饿……”
鹿行吟贴在他怀里,什么话都不说。
顾放为沉默地抱着他——说不出为什么,他看着鹿行吟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看着他瘦削的肩膀和拖着行李努力走过来的身影时,他觉得心疼。
心疼,还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