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巧克力,小心又慎重地递过来,护短似的,眼神清亮而温柔。
黑暗中静得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台灯的微光找过来,鹿行吟塞完巧克力给他,又轻手轻脚地回去了。
顾放为抬起眼,看见鹿行吟脊背笔挺坐在书桌边,雪白的灯光照得他的肌肤边缘微微透明,泛着细微的红色。
耳根红了。
顾放为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家伙,是真的喜欢着自己的。
怀里的巧克力带着体温,摸上去是温的,过了一会儿凉下来。外壳的锡纸是硬的,如同鹿行吟大胆热烈鼓足的勇气,内里包着一颗微苦、甜软的心。
砰砰跳动。
没等鹿行吟叫,易清扬、黄飞键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他们心里总是揣着学习这件事,睡也睡不安稳,后面干脆下床,借用鹿行吟的宿舍盥洗室,一人冲了一个冷水澡,精神百倍地冲了出来。
宿舍的灯又开了。晚自习的上课铃、下课铃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悠扬地响起,慢宿舍里肃穆无言,比图书馆的气氛还要凝重。
只有铃声响起时,他们会说说话。
“写了几个题了?”
“刚这套理综写完了,这一天多写多了,好像也没一开始觉得的那么难——我现在好像能在两个班小时里做完了?”黄飞键嘀咕了一会儿。
顾放为也醒了过来。
铃声一遍遍地响过,他们听完了四遍下课铃后,陆陆续续有下晚课的学生回来,外面喧闹了一会儿,不出半小时,熄灯铃响,那些动静又慢慢地消失了,重新归于寂静。
“今晚干脆通宵吧,都逃了晚自习了,总之明天过了就是放假,放假过了就是月考,老李就算发现我们在干什么,也不好追究请家长什么的。”易清扬提议。
“有道理!”视频通话另一头,沈珂立刻赞同。
一群人于是又迅速更改了计划——干脆都在鹿行吟这儿睡,易清扬、黄飞键和沈青云勉强挤一个床,顾放为和鹿行吟挤一个床。
鹿行吟轻轻说:“你们不用三个人挤一个床,这样没法睡呀。哥哥,你要不要和易清扬一起睡。”
“那你呢?”易清扬挠挠头。
鹿行吟笑了笑:“我还是和昨天一样,通宵,中午再睡,中间要是困了就在桌上趴会儿,不用睡床的。”
这个安排很合理,顾放为却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划清界限的意思——明显鹿行吟还是顾虑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愿再和他同床了。
顾放为淡声说:“每天这么睡,迟早要把身体弄垮。这样,我回去——不,你回我那儿去睡,我在这里和他们挤一挤。”
鹿行吟睁大眼睛瞅他。
顾放为平静地说:“我不能让弟弟睡桌子,你一个人出去如果觉得费时间,也容易被年级组抓的话,就把你的位置让出来,哥哥趴在书桌上睡,你来床上。”
黄飞键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什么哥哥弟弟的,大男人推三阻四的搞毛啊,随便睡就是了,谁也别睡书桌,桌子那么硬,那是给人睡的地方吗?”
鹿行吟笑了笑,垂下头不再说话。
顾放为指尖的笔转了转,随后停了下来,片刻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说:“……那你们都醒着,我现在把必杀公式跟你们讲一讲。”
一句话瞬间让所有人提起了精神,连沈青云都搬着凳子过来了:“就等你了哥!虽然我已经签了大学直接走另外的录取流程,不过我以前也是专攻过高考的,你有什么必杀诀窍?”
“超纲内容。”顾放为声音很懒散,“适用范围是选择填空和压轴计算,主要应用范围是数学和物理。对于一般学生来说完全没必要费这个时间和心力,但你们都是青墨七中最好的一批学生,理解起来应该不难。”
“数列特征根公式,隐函数求导,高斯函数,多项式移除……有些我看你们提高班已经讲了,直接上例题,你们能懂怎么做。用普通高中方法写过程,用这些公式算结果,效率可以提高很多。”顾放为说。
所有人凝神听着,刷刷做笔记。
顾放为讲题很稳,他永远能找出最具有代表性的例题,用最简介快速的语言让他们听懂。因为不用照顾许多跟不上的人,他的讲述中跳跃很多,但都不掠过关键逻辑,所有人的大脑都飞速运转着,全神贯注。
沈青云举手。
顾放为漂亮的桃花眼瞪他:“你干嘛?”
沈青云:“你说这个我突然也想到一个,很多化学竞赛里才涉及的内容其实对于高中化学很方便,比如有机合成设计题。”
“那你待会儿讲。”顾放为又懒散地说,“你搞化学的,又刚出竞赛成绩,那么今年化学竞赛可能被用进这次考试的题型就由你负责了,你能行吗?”
沈青云挠头:“我试试看。”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找原型题一要眼力二要联想思维三要出题人视角,不要耽误别人时间。”顾放为说。
沈青云:“……”
他悄悄写了张纸条塞给一边的易清扬:“我总感觉这位仙男像是对我有意见,有没有?”
易清扬正在刻苦记知识点,看过纸条后茫然抬头:“啊?有吗?”
顾放为花了一小时时间,给他们点完所有的速成考试技巧公式,随后把笔往桌上一丢:“原题我还在找,手机搜索不方便,我一会儿翻墙回去用电脑帮你们检索挑选,再打印下来给你们写。”
易清扬看他的眼神已经只剩崇拜了:“哥们,你太碉堡了,居然什么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顺手的。”顾放为看了看时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鹿行吟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写笔记,写完后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找了个不用的杯子洗干净,随后去阳台淋了保温瓶,倒了一杯热水,再找出一个茉莉茶包丢进去。
这个茶包还是他有一次找谢甜问问题,谢甜顺手塞给他的,被他珍而重之地保存了起来。
“哥哥喝水。”他把杯子递给顾放为。
滚热清香的一大杯,顾放为接过来,觉得有点烫手——不止字面意义的烫手。
旁边易清扬和黄飞键眼巴巴的:“小鹿,你还有吗?我们也想喝茉莉茶。”
鹿行吟笑了笑,又很温柔安静地看了一眼顾放为:“没有了,只有这一包了。”
顾放为觉得这杯茶更烫手了。
这杯茶里是弟弟对他的拳拳心意——哪怕他没打算接受他真正的心意,但一杯茶如果也拒绝了,弟弟……恐怕会伤心。
他还记得鹿行吟窝在他的巨型猫窝里,手臂挡着眼睛的那一幕,乖巧温润的少年眼角微红,带着湿润的痕迹。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鹿行吟哭。
本来现在就可以回去,顾放为耐着性子又坐了二十分钟,硬生生把一整杯茉莉茶都灌了下去。
喝完后他觉得有点飘——这种普通的加了香精的茶让他产生了类似醉茶的效果,这才镇定下来,告诉他们:“那么我先回去了,早上回来。”
他又爬阳台爬下去了。
鹿行吟跟着他跑到了阳台上,就低着头往下看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话,最后又没有说。
从顾放为的角度,就看见小团子毛茸茸的一颗脑袋伸出来,背后是冬夜的星空。
他稳健地落地,本想按照以前的性子一样,弯起桃花眼往上看,对他挥挥手,却有些迟疑——然而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时候,上面的少年就已经先他一步笑了起来,眼神闪闪发亮,又冲他挥了挥手。
倏忽一下就缩了回去,不见了。
*
顾放为回去,接着通宵。
小机器人已经被他闲置两天,电都忘了充,这个圆溜溜的小僵尸正扭来扭去,试图发挥最后的能量来博取他的关注:“你好你好,我要没电了哟,检测到你的状态为:电量不足,无法检测,我可以为你唱一支歌。”
顾放为伸手关掉它的电源。家里的打印机嗡嗡地运转着,吐出微烫、带着油墨气息的纸张。
近期高考学术期刊、竞赛试题、名师押题学报、往年质量检测出题组人员专攻方向……顾放为有一套自己的信息检索框架,飞快地挑选了需要的信息和题目。长达数年的考试博弈中,他已经对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
哪怕这样的行为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过了,但这种刺激、紧张的无声博弈,依然能让他回到每个单纯幼稚燃烧激情的年月中,胜过无数个面对黄昏,独自测试系统的日夜。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上瘾,他没有感觉到困倦,哪怕这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对他而言也不再有什么难度——只是一次质检级别的月考而已。
但他依然感到兴奋。
*
顾放为早晨八点整理好一切,带着几沓试卷回去,一进门,易清扬和黄飞键就冲他笑:“翻车了翻车了。”
他看了一眼宿舍,没有见到鹿行吟,问道:“怎么了?”
“还好你走得早。今天早上五点半,不知道为什么年级主任突然发神经过来巡查全年级宿舍纪律,三楼一上楼他就看到我们这的灯光了,把我们几个全抓了哈哈哈哈。”黄飞键笑得很高兴,仿佛被抓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样,“小鹿去买早饭了,沈青云也去了,他有老陈护着不怕,不过今天课间操,我们恐怕要被通报批评。”
“沈珂没被抓,因为用的手机嘛。不过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易清扬唉声叹气。黄飞键安慰他:“周末又要发下来的嘛,老李又不会把你的手机砸了。看开点,至少我们现在能光明正大地翘课了!”
课间操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高二年级组已经从做操统一改成了跑步。
虽然不是很愿意,但这些孩子还是无法反抗,被年级组提溜去了最大的广场花坛前。围绕花坛阵列的全年级都能看见他们。
“今天通报批评几个人,扰乱宿舍纪律!高二一班易清扬、黄飞键,高二二十七班鹿行吟。不仅把无关人员带进学校,还开着灯通宵!”
底下议论纷纷。
顾放为站在27班阵列中。27班和1班首尾相衔,可以直视花坛,抬眼就能看见易清扬一行人被提溜在上面站着,一个个臊眉耷眼的——应该说,只有鹿行吟一个人垂着眼,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易清扬和黄飞键倒是神态自若。
“一班和二十七班的?还都是年级前几,他们干什么?打牌吗?”底下学生议论纷纷。
年级主任面无表情,“关键是这几位同学通宵干什么呢?学习!”
“我操!”陈圆圆本来捧着个水杯正在喝水,直接笑得呛住了,“我信!真的是小学霸能干出来的事!”
全年级也是一片笑声。
旁边树下乘凉的鹰才空降班学生也是觉得好笑:“有没有搞错?”
1班的空降学生正好近,他们的谈话内容也能听得很清楚:“是担心月考被我们碾压得太过,所以这么刻苦学习是吗?真是好努力啊……哈哈哈哈哈。”
“是啊,说实话,想努力搏一把也要看时机。他们的教学进度才到哪里,我们全高中总复习都开始两个月了,这个能比吗?”
……
跑操结束后,年级主任才放这几个被通报批评的家伙下来。
不过确实如黄飞键所说,被抓了之后,他们反而更能光明正大地逃课了——今天全年级终于也进入了月考准备时段,他们在教室里是复习,翘课去鹿行吟宿舍也是复习,班主任也就都忍俊不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
顾放为和沈珂去找他们汇合。
周围人都在围观他们,间或有认识的人过来,还会调笑几句。
黄飞键和易清扬倒是神态自若,只是鹿行吟一路默默地走着,还是不说话。
这小家伙虽然路子野,但是在这些方面,仿佛还是有一些传统好学生的认知共性——比如去网吧被抓去派出所,那就是天大的一件事,再比如像小鸡崽一样被拎去全年级跟前通报批评,那也是很丢脸,很让人羞耻的一件事。
所以就像一只圆润白净的包子一样,团起来又不说话了。
顾放为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这个比喻很传神,形象生动地描述了鹿行吟又白、又害羞、又热气腾腾的样子,抬眼对上鹿行吟那双乌黑的、茫然无措的眼睛时,也忍不住唇边勾起了一个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