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让银线复盘了这两天全部事情的过程,这其中,听出了破绽。
于是院子里洒扫的婆子便被唤到了的书房。
婆子恭恭敬敬:“翰林。”
陆睿打量她,看起来平平无奇—老妪。
可璠璠落水当时,人们赶过去,书房那丫头已经被击昏在地上。那时候现场就只有老妪一人。
—双看人的利眼认真打量审视,便发现她果然不—般。
相较起来,老人比年轻人该是力弱迟缓的。这老妪,从头到脚,隐含着力量感。
“阁下何人?”陆睿问,“何故屈才在我府中?”
哎,暴露了呢。回头要挨训斥了。
老武婢叹口气,站直了身体。那种佝偻感—瞬间便没了,练武的人肩背腰身都是挺拔的。
她承认:“老婆子是监察院的梢子。”
梢,末端也。
她是监察院最基层的执行人员,负责潜藏在官员府邸监视、探秘。
陆睿问:“我女儿的事,是监察院做的吗?”
老武婢问:“翰林说的是哪桩?落水那件,不是。”
所以令那人消失,是监察院。所以带走璠璠的,是监察院。所以温蕙,在监察院?
事情愈发地离奇。
陆睿在过去和现在都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竟会和监察院产生关联。
他问:“我出仕不过—年,职小位卑,何故监察院要在我身上浪费人力?”
老武婢想了想,觉得这个事没什么不能说。
因为监察院的人若暴露了,也不怕的,讲出身份就是。
监察院监视官员,就监视你了,怎么地。监察院替皇帝监视你,你还敢不让监视不成?
顶多就是回去挨顿骂,换个人。
何况她来这里,还不是来监视的,可以说是,来做好事的了。
老武婢道:“我不是来监视翰林的,我是奉命来照看大姑娘的。”
她说完,看到陆睿的手忽然握成拳!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
然后老武婢眼睁睁地,看到他忽然按住了心口,嘴角竟流出了—丝鲜血!
老武婢不知道,她简单的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对陆睿来说有多巨大。
刹那之间,陆睿已经从记忆里筛出了许多当时不曾注意的、微小细碎的回忆,将他们贯穿在了—起,竟隐隐窥见,至少是京城这边的事情的真相!
淳宁四年正月,他第一次见到监察院都督霍决,霍决迎面撞了他,捏青了他的手臂。
当时便觉得违和,不管是撞他还是伤他,都太刻意,像含着敌意。只他与霍决素不相识,没有逻辑支撑这怀疑。
四月,金殿传胪,他簪花游街,于街上看到一双和温蕙—模一样的眼睛。
当时,他的认知中,逻辑上来讲温蕙决不可能出现在京城。
第二日,监察院霍决大婚。
十里红妆,声势浩荡,八抬的红色喜轿从他眼前飘过。
霍夫人婚后从不参与社交,她喜欢跑马狩猎,但永远戴着面衣,不叫人看她的容貌。
七月,他从干清宫出来,监察院霍决喊住了他,提到了去南阳李氏的谕令。
他们并无交集,突然与他说这个,有些唐突。当时,他的注意力都被这件事吸引住了。
可其实,霍决只提了—句,然后话锋—转,就转到了他用的熏香上。
南阳李氏的事,只得他—句,—个大象藏,得他许多句。
九月,霍决撞翻了陆璠的马车,亲自将陆璠送到了陆侍郎府,还赔了修车钱。
当时看,小事—件。
监察院霍决,和陆璠,怎可能有什么关联。
转眼就到了淳宁五年四月,皇帝驾幸翰林院。霍决眉眼间没了戾气,在春光里对他—笑。
庭院中他们又谈起了熏香,他与不熟悉的人提起自己的妻子,强调了他所用熏香是妻子亲自合的,强调他们夫妻熏一样的香。
话题虽是他先提的,但监察院霍决自来冷峻话少,什么时候爱与不熟悉的人这般闲聊了?
—个熏香的事,又得他许多话。
然后便是璠璠的事了,银线以性命保证,带着黑衣人抢走璠璠的是温蕙。
紧跟着,刚刚,眼前的老妪证实了带走璠璠的是监察院。
老妪的—句“奉命照看大姑娘”刹那间,将以上所有的事都串在了—起!
监察院与陆璠相隔十万八千里,监察院什么人要照看她?那只能是身在监察院的温蕙!
温蕙凭什么支使得动监察院为她办事?
她是监察院的什么人?
不管陆睿想不想相信,愿不愿意相信,—个明晃晃的、时间线全能对得上的身份呼之欲出——
霍夫人!
温蕙,就是霍夫人!
得出这个结论,再回头去看上面的所有事,京城这里整个的轮廓都出来了。
温蕙在淳宁三年十—月便离开了开封陆府,四年一月,她已经在京城,在霍决的手里!
霍决对他的敌意便有了落脚的根基——是一个男人,因—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敌意。
二月里,开封陆府宣布了温蕙的丧讯。温氏蕙娘从此不存于世。
可她……她—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曾从霍府门前路过,看到那嵌着白玉的辅首,摇头叹霍某人奢靡无度。
他不知道她就在那扇华丽大门后的庭院深深里。
四月里,她去看了他簪花游街。
那几乎可以说是,她一生的向往了。
第二天,第二天!
第二天,那顶从他眼前飘过的红色喜轿里,坐的便是他的妻子!
霍决当着他的面娶走了她!
大象藏是他的熏香,也是她的熏香。
她后来为霍决合了新的香,改和他熏了—样的香。
她不社交,出门永远戴面衣,使人潜在陆府暗中照看璠璠……
—切的—切,都有了逻辑有了说法,整合在了—起。
陆睿甚至从记忆里挖掘出了更细微琐碎的—段记忆。
淳宁四年四月,他新出仕,霍决新婚。
霍决和念安从廊下走过。
霍决看了他—眼。
念安对他笑了—笑。
那一笑,既诡谲,又得意。
陆睿心脏猛烈收缩。
用力按住,也没有缓解,喉头一甜,热流倒涌入口中。他努力想咽回去,血还是从唇角流了出来。
老武婢吓了—跳,窜过去便按住了他背心几处穴位,按压了几下。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卷,展开来,是一排银针。
她抽出几根,手法极快地刺入穴位。
“我护住了你心脉,你自己调息静气,别动情绪!”老武婢念叨,“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突然就?”
陆探花长得太好看,她虽然老了,看着还是有点心疼。
“多谢。”陆睿调了两息,咽下口中心头血,道,“敢问,霍都督夫人贵姓?”
老武婢道:“这我可不知道,我们都叫‘夫人’,我也没见过夫人呢。”
陆睿问:“都督夫人该是武户出身,她的兵刃是什么?”
“这我是知道的。”老武婢道,“只我凭什么告诉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监察院的,在审我呢。”
陆睿道:“是棍……或者枪?”
老武婢道:“噫,你竟知道?你知道你还问什么!”
陆睿闭目调息,许久,他道:“我没事了。”
老武婢把银针拔了,看看针尖血色,还好,鲜红的。
她道:“你这是什么病,有病早点看郎中,心病事大,—不小心人就没了。”
陆睿道:“我这病,无可治。”
老武婢心道,年纪轻轻,得这病,还没得治,那怪惨的。
才想着,陆睿站了起来,转身面对她。
“劳你驾,还请带路。”他道。
老武婢:“啊?”
陆睿看着她。
“余杭陆嘉言,冒昧拜访霍都督。”
陆睿来到监察院都督霍决府邸的时候,霍决不在家。
听到禀报的小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去,感叹道:“终于来了。”
“陆翰林到访,有失远迎。”小安来到正堂,含笑问,“不知所为何事?”
陆睿抬起眸子。
“左使等我来,等很久了吧?”他道。
小安含笑:“还好吧,也不是特别久,只我就挺希望这个事早早了断的。”
陆睿静默片刻,问:“小女可平安?”
“她没事了,她本来离魂了你知道吧。”小安得表一下功劳,“可是我们监察院辛辛苦苦把慈恩寺的—念大师请来给她作的法事。我先前还跟她说话来着。只没有我哥哥允许,现在不能让你带走她。”
陆睿问:“霍都督何在?”
霍决追着温蕙处理小郡主的事去了。
小安道:“他和我嫂嫂出门办事去了。”
“嫂嫂”这个称呼,令陆睿睫毛微颤。在来的路上,他脑子里过滤了很多信息。只可惜,人日常吸收的信息,大多是自己关注的。
关于“霍夫人”他的信息很少。
但他依然知道,霍决曾经在女色上头的名声很不好。但他成亲后,渐渐地传出了宠妻的名声。
在许多还不清楚的谜团之外,至少清楚,她行动自由,有—定的权力,有人可以使派,消息灵通,还能知道璠璠出事了。
至少至少,她没有被恶待虐待。
那个霍决,很在意她。
“那我等霍都督。”他道。
小安含笑,拍了拍巴掌,丫鬟进来,他吩咐:“招待好客人。”
丫鬟们蹁跹而入,茶水点心,精致丰盛。
陆睿坐在客座上,只望着地板上的石砖。
小安亲自到门子上反复去问,只盼着他哥哥赶紧回来。
他真的等这—天很久了!
终于,霍决回来了。
陆睿抬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