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啊……”皇帝沉默许久,问,“确定吗?”
霍决道:“不确定。”
他看着皇帝道:“只是怀疑,只有些蛛丝马迹,不能说是证据。臣只把这可能禀告陛下,至于要怎么样,由陛下决断。”
皇帝想了许久,道:“若是我,大概也往海外避去。大周领土之内,遍布番子。也只有出了海,才踏实。”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我,还会考虑到东洋国或者高句丽去借兵。这些小国,便是大周的商贾都奉为上宾,何况他那样的身份。他应该能想得到。”
“他一直是个机灵的孩子,比他父亲强得多,只吃亏在年纪上。”
说完,皇帝又沉默了许久,叹道:“连毅,我何时能真正睡个踏实觉?”
霍决抬眸,看着皇帝。
当年的四公子,如今已经全变了模样。时间推着人往前走,谁也不能回头。
“陛下只管勤政牧民,文治武功,踏实睡觉。”霍决垂首倾身,“这些事,交给臣。”
皇帝凝视他良久,终于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去做。钱从私库里出,省得朝臣们又有话说。”
霍决道:“遵命。”
霍决待要告退,皇帝却喊住了他。
说完正事,他的眉眼轻松许多,看了霍决两眼,问:“你最近是怎么了?”
霍决凝目。
“你最近很爱笑。”皇帝说,“而且眉眼都舒展开了,跟从前很不一样。”
皇帝愈是看霍决,愈觉得是。
纵然他爱重霍决,也得承认,霍决身为阉人,从在长沙府时眉间就有阴郁之气。这种阴郁之气,很多阉人身上都有,毫不稀奇。
但现在,皇帝再看霍决,眉眼间深沉依旧,那股阴郁之气却明显不见了。
霍决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注意饮食调理,早晚功课不辍,人自然有精神。”
皇帝要是信他就有鬼了。
皇帝跟文臣说话,要绕三个弯,跟霍决说话,却是直着说:“你夫人原谅你了?”
霍决叹口气,道:“小安又欠收拾。”
“他跟我,自然是无话不说的。”皇帝好奇心起来,“真的原谅你了?你可真行,这都能做到?”
皇帝情不自禁地向前倾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自来女子最怕便是心伤,这心真的伤了,便很难愈合。我只知道你做事有手段,竟不知道你对女子还有这等手段。说说,说说。”
霍决与皇帝,从长沙的襄王府,到京城的齐王府,到深宫大内,一路走来,彼此知道的太多,的确也没什么可瞒的。
如今温蕙是他不可分割之人,也得跟皇帝交交底。
他道:“说来十分简单,因我对她,什么手段都没有了。我做事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只会让她恨我憎我。所以我……只能乞怜。”
“我与她自小订婚,也算两小无猜。虽然中间隔了这许多年许多事,但她终究是怜我的。”
“我也……就指着这份怜活了。”
皇帝却笑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懂女人还是不懂女人。”
他道:“怜与爱自古不分离。”
“那女子若怜你,天长日久,终会爱你。”
霍决垂头,品味这四个字:“天长日久……”
这四个字,不就是他所求的吗。
皇帝出了个馊主意:“我赐两个美人给你吧。女人易惊爱妒,让她患得患失,更晓得要抓牢你。”
觉得自己这主意很是聪明。
霍决叹了口气。
“陛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霍决倾身道。
“只,让她受惊不安,陛下舍得,”他抬眸,拒绝,“我不舍得。”
皇帝咋舌而笑。
笑完,皇帝看看天,道:“今天没什么事了,走,去翰林院转转。”
翰林院离皇宫不远,就在御河桥靠东长安街。这是国家储才之地,经过历代不断地扩张修缮,引水为池,秘石为山,轩窗敞亮,树木荫蔽。曾有诗云“金殿当头玉堂署,十二朱廊隐宫树”、又诗云“咫尺玉堂清切地,底夸瀛岛说登仙”,描绘翰林院的静幽、清秘,最是一等的读书之地。
皇帝驾幸翰林院,翰林们出迎,霍决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陆睿。
青色的文臣常服穿在他身上,有出尘之感。静立于众人之中,濯濯然耀眼。
翰林官轮值禁中,陆睿并不是日日都在禁中,便是在,也未必能和霍决碰上。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见到陆睿,霍决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温蕙的面孔。
四哥,四哥……
她面若桃花,低声唤着她。
她对他始终都还有不信、警惕和戒惧,但她也怜他。
她的吻温柔得令他心颤。
拥她在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霍决站在皇帝的身后,目光越过皇帝的肩膀看着陆睿。
春光里,霍决觉得小陆探花看起来格外的清隽美好。
对这个人,他曾经羡慕过、嫉妒过、自卑过。可此时,看着他是一个如此出色俊秀的男子,霍决却觉得欣慰。
蕙娘的前半生——这与他退了婚,没有他陪伴的前半生,有陆嘉言这样出色的男子伴她身侧,或许也有过伤心难过,却有更多的美好的回忆。不用怀疑,这是必然的,否则蕙娘为什么爱他。
霍决欣慰于温蕙的前半生有陆嘉言相伴。因他一想到,倘若是别的什么人,没那么优秀,没那么出色,甚至没那么富庶,都要为温蕙感到心疼。
幸好。
陆睿随着学士、侍读、侍讲们向皇帝行礼,抬起眸子,看到了皇帝身边那个穿着黑底金线蟒袍的男人,在春光里对他微微一笑,而后移开了视线。
很奇怪,那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
陆睿与监察院都督霍决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但从淳宁四年年初酒楼的那次偶遇开始,霍决便在陆睿的心底投下了影子。
见的面不多,说的话更少,但每一次相遇,陆睿都会认真地看霍决一眼。
他的眼力利于常人,此时,明白地看出来,原来霍决眉眼间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阴戾之气,好似收敛了去。
暗深的唇色让他有一种冷峭的感觉,冽冽如寒崖青松。
只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笑?
陆睿蹙起眉头,却听皇帝忽然问:“陆卿,何故蹙眉不展?”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陆睿的身上。
陆睿倾身道:“春光好,正偷闲欲赋诗一首,才得佳句,惊闻天子至玉堂,佳句飞了。”
皇帝大笑,由众人簇拥着往后堂去。翰林院后堂设有宝座,就是为皇帝来时坐的。
翰林们平日便伴驾在侧,常见皇帝,十分淡定。庶吉士们却激动。
庶吉士还不算是官,而是翰林官的备选。他们要在翰林院里学习三年,通过了考试之后,才能从从七品的检讨开始,成为像陆睿那样的翰林官。
大周官场的规则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此是文官的正途大道。一个庶吉士要比普通的进士仕途晋升快得多,大约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做到侍郎。
只庶吉士现阶段还接触不到皇帝,偶能得见天颜,自然是激动雀跃,很多人心里跃跃欲试,都想在皇帝面前露露脸。
皇帝到翰林院来,就是想看到这种人才济济又围绕着他的情景。这实在是令人心情非常好,冲淡了早先他和霍决谈论的那个人、那件事带来的不愉快。
皇帝自己的学问未必有多好,却深暗人心,到了后堂,给了庶吉士们许多对答的机会,让他们露脸。
给了庶吉士们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让他们告退,皇帝继续与翰林官们交谈。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都告退出来,只留下五位学士与皇帝继续交流。
陆睿与同僚们出来,往前头公房去。穿过廊门,却见到那个黑色蟒袍的男人在廊下负手而立,赏着庭中的绿竹。
翰林们都行礼:“都督。”
霍决微微点头。
翰林们便从他身边走过去。
“陆翰林。”霍决忽然开口喊住了陆睿。
陆睿停步,前面的人都没停。因大家对霍决的态度是,见到一定要恭敬,但能不见,最好不见。
霍决道:“还没贺翰林新婚之喜。”
陆睿道:“都督客气了。”
陆睿说完,抽抽鼻子。
“都督换香了?”他问。
“翰林鼻子真灵。”霍决道,“是换了。翰林觉得如何?”
陆睿垂眸细嗅,分辨,道:“主香龙鳞,辅以青赤莲,调了少许白眼……这方子好。”
“不比翰林家中有许多家传方子,这个是寻的古方。”霍决顿了顿,还是炫耀了一下,“拙荆合的香。”
陆睿道:“尊夫人看来精于香道。”
“她自称于香道上颇花了些时间学习,不如她的老师,但也算有小成。”霍决道,“我与她寻了许多古方调制,她调了许多,最后选了这个给我。”
陆睿点头道:“适合都督。”
龙鳞是一种颇浓郁的香。但内官们,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熏香都熏得浓郁。
天聊到这里,陆睿打算告退了。
霍决却微微一笑,道:“内子也用这个香。”
两夫妻用一样的香吗?
陆睿忽然恍惚了一下。
有个人,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久了,也与他用同样的香。
他嗅着她的肌肤,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彼此沾染着对方的味道,这世间,没人比他们互相更亲密。
因夫妻,本就是一体。
“翰林?”霍决看着他,问,“翰林可是有心疾?”
“并没有。”陆睿暗暗用力按按心口,缓解了那难受的感觉,“只是偶尔难受。”
霍决道:“翰林保重身体,有一事,正要告诉翰林。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三皇子也该进学了,陛下有意选陆翰林为小皇子们讲经。”
皇帝没有嫡出皇子,皇长子之母死得不光彩,皇长子受母累,已经可以说是失去了竞争皇位的机会。
九皇子是肖妃所出,目前来说,是皇帝最宠爱的,是立太子的大热人选。
所谓“有意”就是还没完全定下来。这最后的阶段,需要陆睿自己去表现和争取。
但让他比旁人提前知道这个事,就是优势。
陆睿不明白霍决为何向他示好。按说以他的身份地位权势,都是不需要的。
但又转念想到,霍决其人,行事缜密果决,但也八面玲珑,说不定早在朝臣中做遍投资,广泛撒网。
这么一想,就不觉得奇怪了,行个礼:“多谢都督。”
霍决点头,陆睿便告退。
只一转身,刚才明明无人的廊道前方,监察院的念安却在那里扶着廊柱喘气。
陆睿行个礼:“安左使。”
小安喘着气冲他摆摆手:“翰林。”
陆睿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霍决盯着小安:“你干嘛来了?”
又问:“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小安呼哧喘了两口:“我跑着来的啊。”
一听说霍决陪着皇帝去翰林院了,小安撒丫子便往翰林院跑。
唯恐,唯恐错过了什么热闹!
幸好还赶上了,亲眼瞧见了他哥哥,欺负人家陆嘉言。
拿个熏香的事在那里耀武扬威。
果然没白来。
作者有话要说:程敏政诗:金殿当头玉堂署,十二朱廊隐宫树。
乾隆诗:咫尺玉堂清切地,底夸瀛岛说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