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城紫山深处的秋山书院,皇帝的谕旨到达了。
谕旨是个面子功夫,皇帝真实的意思还是天使与李家家长关起门来悄悄传达的。但李家人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
因有人比皇帝的天使更早地将消息送了过来。
随后李家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讨论要送哪个女孩子去京城。目前有五个待嫁的女儿,适合往京城送的只有三个。
但李家,做不出来三个都送去给皇帝挑挑拣拣的事来,必定只能送一个选定的人过去。
李家的家主问李大小姐:“大娘,家里的女孩子你比长辈们更清楚,你觉得八娘、十娘、十一娘中,谁更合适。”
李大小姐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
她从前和夫君游历天下,夫君跌落断崖,虽救上来了,却跛了腿,无法再入科举。夫妻两个便都留在秋山书院任教。
李大小姐是书院里的女教授,她曾出书立传,在大周士林很有些文名。
她闻言先问:“父亲还请告知,什么人推荐了我家给皇帝?”
李家主笑了:“小陆探花。”
李大小姐道:“竟是他。”
又问:“也是他先送来的消息吗?”
李家主道:“送消息给我们的是监察院霍决。”
李大小姐颔首:“此人八面玲珑。”
她垂首思考片刻。
长辈们都安静等着她。
片刻后,她抬眸道:“十娘。”
长辈们都看向她,李家主问:“为何是十娘?”
李大小姐道:“先皇后何至身死,我们年初开了话题专门讨论过,我就不重复了。只我们当时也探讨过,皇帝立新后,又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必是要一个,与方皇后不一样的。”
“方皇后最大的错处便是,她始终只想做一个小女子。而小女子,镇不住中宫,做不到母仪天下。”
“皇帝的后宫里有太多小女子,咱们这位皇帝,宠爱的都是小女子。独皇后,他是绝不要小女子。”
“再说妹妹们。妹妹们才情大抵差不多。九娘、十二娘性子过于活泼跳脱,故长辈们直接将她们两个筛除出局。余下三个妹妹,性子都很沉稳。”
“只,有一件事。三年前,小陆探花来书院游学,在这里盘桓了半个月。当时,妹妹们或多或少地都为他的容貌风姿惑动。只有十娘不为所动。”
“十娘的心,从不在男女,不在情爱上。若要去宫里,没人比她更合适。”
李家主道:“若她只是还没开窍呢?”
“爹你不懂女子。”李大小姐不客气地给了她亲爹一个没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再没开窍,见着陆余杭的风姿,也要开窍了。”
大家都笑起来。李家主讪讪地摸摸鼻子。
李十娘被叫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事,等她到了大伯父的书房,书房里等她的只有大伯父、她的父亲和大堂姐。
她的大伯父李家主告诉她:“京城来了旨意,征辟你大姐姐为宫廷教习,教导内命妇读书明理。”
她还没来得及说“恭喜大姐姐”,李家主继续道:“这只是幌子,实际上是,皇帝在考察新后的人选。我们家获得了入围的资格。家里选了你。”
李十娘便顿住。
李家主道:“十娘,此事强求不得,你可愿意?”
李十娘的父亲也道:“十娘,想清楚。”
李十娘抬起眸子。
伯父、父亲和大姐都看着她。
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名留青册,儿之所愿。”
待这事定下来,李十娘和李大小姐一起离开了李家主的书房。
“你猜是谁向陛下举荐了我家?”李大小姐道。
李十娘自然猜不到:“谁?”
李大小姐嘴角一勾:“陆余杭。”
李十娘讶然:“竟是他,他如今是探花郎,该入翰林了吧。”
“当然。”李大小姐道,“不然怎么在皇帝跟前进言。”
李十娘道:“那这次去京城,能不能见到他的妻子?”
李大小姐道:“还惦记呢?”
“就是好奇。”李十娘道,“陆余杭其人,长了一双多情眼,却生了一颗凉薄心,我当时便实是很好奇,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又知不知道她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男男女女的事,跳出来看,其实很有意思。”
“跳出来看,才有意思。”李大小姐道,“跳不出来,坑死个人。”
李家姐妹动作很快,收拾了一日,第二日便辞别书院诸人,准备随天使入京。
临行前,李家主将她二人唤至跟前,做最后的叮嘱。
“我李家,大周士林之首,可与孔家争一争正统。”
对李大小姐道:“此行最重要的是,成,则为后;不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要把十娘带回来。我李家女儿,决不可为妃妾。”
李大小姐躬身:“儿必不负所托。”
对李十娘道:“若为后,弃情绝爱,忘记自己是一个女子。”
李十娘躬身:“儿亦如是想。”
二人遂登车北去。
那夜温松从牢房中脱困,往嘴巴里塞着烧鸡的时候,已经考虑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事情一清二楚,毫无疑问温蕙肯定是被陆家害死了。许是因为她没生出儿子,许是因为知道陆嘉言必要高中,想换门好亲。或者二者兼有。
陆夫人的自尽果然是为了向他示警。一如妹子信中所说的,她是一个好婆婆。
只可惜嫁了陆正这样的畜生。
温松心里最想做的,当然是潜入陆府手刃了陆正替温蕙报仇。
只不现实。旁的不说,就说陆府宅院之大,根本都不知道陆正宿在哪里。
温松吃完烧鸡,略垫了垫肚子,便趁着夜色逃出大牢。
他到街上找了间便宜的客栈,翻墙进去,听了听呼噜声,选了间住着男客的客房,翻窗进去,将那人打晕了,绑了嘴巴绑了手脚塞到床下。
检索这人行李,果然找到了一张路引。把他的包袱拆拆,装了几件衣衫,一些银子,火刀火镰之类的。
翻了翻,还摸到一把小剃刀,正好。
临走前,伏在地上,对床下说:“兄弟,盘缠给你留了一半,没全拿。对不住。”
趁夜色走了。
摸黑到河里洗了个澡,在桥洞下换了衣衫,刮了胡子。
等到天亮城门打开,着急进城和出城的人当中,混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持着路引混出城去了。
一路便往青州去。
原是想走水路坐船到济南府,只还没到码头,便听见身后马蹄声疾烈。温松警醒,当即便躲了,过去的一队人中,果然既有府衙的捕头捕快,也有陆家的家丁,直奔码头而去。
温松便折了方向,改走陆路。
只陆家的人又追上来。
陆家家丁倒罢了,捕快里颇有人擅长追踪。且他们追上来,手里拿的画像,是陆正赶着亲笔画的。画的不是什么满脸胡子的大盗,而是温松自己的模样,还很传神。
这给温松带来了许多的麻烦。
他手无寸铁,餐不果腹,一路跟这群人斗智斗勇,经历许多艰辛,终于也踏出了河南的地界,回到了山东。
等踏入了青州的地界,心里踏实了很多。待回家,跟大哥好好商量,看看如何给月牙儿报仇!
只心里又想,他没消息这几个月,不知道家里怎么着急,有没有写信往陆家去催问?陆正又是如何搪塞的?
现在回想起来,当路陆延到了青州便说什么先前派过一茬人来报丧,纯是放屁。
他们就是故意拖延,故意让温家奔丧的人错过灵柩,以避免娘家人开棺验尸。月牙儿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想想,胸口都要炸。
家里人若是去信催问陆家,陆家定是有无数花言巧语搪塞,说不定就敢说他已经返程,让家里人以为他出意外死在路上了。
想了一路,越想越气,越走越快,只想赶快见到家里人。
孰料踏入了温家堡的地界,叫田里两个正干农活的兵丁看见了。那二人大吃一惊,慌张过来拖住他:“二爷可回来了!赶紧先躲起来!”
温松一听这话,便心里一沉:“家里出什么事了?”
家里果然出事了。
那二人拖着温松先避到僻静处,才告诉他始末。
却原来,冯千户忽然对温家发难,以“吃空饷”为由将温柏行了军法,打了军棍。
这几年温家添丁进口,开销大了些,的确温柏吃空饷比从前温纬多了一些。但也并没有多过其他百户。
冯千户明显只是找个由头想弄掉温家。
温松又不在堡里,又是一条罪名。他是个总旗,原告假百户批准就行,百户就是温柏,自家人还告什么假,连手续都没走,温松便去开封奔丧去了。
冯千户便给温松扣了个“逃役”的大帽子。逃役是要连坐全家的,温松、温柏二罪并罚,便先夺了温柏的百户之职和温松、虎哥的总旗的职务。又将温柏、虎哥都下了大牢。
如今他们两个还在牢里。
兵丁道:“冯千户派了个姓高的王八犊子暂代百户,这几个月快把我们折磨死了,大家伙都盼着百户和你能回来。只现在你离家过百日了,已是逃兵了,悬赏捉拿你哩。”
好端端地冯千户作什么要整他们家,温松一听便知道有问题。
只两个兵丁哪里知道背后许多事。
温松便问:“我嫂子我媳妇虎哥媳妇,她们可都安好?”
兵丁道:“都叫姓高的从堡里赶出来了。他昨天还吹牛,说你已经定罪是逃兵,冯千户那里刚刚将折子往上报,要夺了你哥的百户,到时候,他就不是‘暂代’了。”
温松问:“我嫂子她们在哪呢?可是回娘家去了?”
兵丁说:“我们听说,二夫人和虎哥媳妇都叫娘家接回去了,只大夫人不肯回娘家去,她带着孩子们在王楼村赁了个房子先容身。二爷,你如今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嫂子,一起想想办法,赶紧把姓高的弄走吧。他要是占了温家堡,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
温松谢过他们,往王楼村去,果然寻到了杨氏。
杨氏憔悴了许多,短短几个月像是老了几岁,见到他,眼泪都出来了:“二叔!你还活着!”
温松去开封奔丧,原算不得太远的。家里算着日子,觉得他该回来了,人没等回来,却来了冯千户的突然发难。
一时家里全乱了。
杨家、汪家和虎哥的岳家都帮着跑动了,只冯千户那里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弄温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温柏和虎哥都身陷囹圄。温松毫无音信。
虎哥媳妇先被娘家接走了。
“我们往开封写了信去问你,到现在也没个回信。”杨氏道,“都猜你可能路上出事了。英娘哭得眼睛看东西都模糊了。她原是不肯回娘家去的,是我劝她带着孩子们先回去了。”
“豹哥和芫娘我也送回我娘家去了,我在这里,是为着离千户所近,好照顾阿柏和虎哥。”
“我爹来回跑了好多趟了,只姓冯的,猪油蒙了心似的,非要将咱们家踩死。实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
杨氏擦擦眼睛,问:“二叔,你又为何到现在才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提了!”温松道,“我差点死在开封回不来。”
“月牙儿叫陆家人害死了。陆家人知道我发现了,竟将我一碗迷药药倒了送进大牢,诬陷我是个江洋大盗,想让我不明不白死在开封。”
“咱家从来不曾得罪姓冯的,如今这样,我怀疑,跟陆家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