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地方,童养媳很多,婆家弄死儿媳的情况时有发生。有虐死的,有累死的,更多是生了孩子后不被好好照顾自然死亡的。
在陆家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温松告诉自己。
陆家是什么家世,多大的手面。
虽然反复地这么告诉自己,可陆夫人这个上吊的时间点实在太不可思议。
踩着舅爷上门的时间,婆婆上吊了!
甚至换个思路,如果是……听说舅爷上门了,所以婆婆上吊了呢?
一瞬就惊悚了!
温松坐起来。
温家全家对陆夫人的印象是极好的。当年还以为她是个难相处的,哪知道后来温蕙信中点点滴滴,提到婆婆比提到丈夫还多。
跟婆婆学下棋,跟婆婆学合香,跟婆婆一起赏花喝酒,行令输了被贴了一脸小纸条。
月子里婆婆严防死守,不许她瞎扑腾。
婆婆脾气渐渐大了,发起脾气来不肯吃饭,只有她能哄得婆婆好好吃饭。
跟婆婆一起为温家准备节礼,哪些是她挑的,哪些是婆婆挑的。
那些礼物送到温家,都能看得出心意。
女儿家出嫁,遇到个婆婆如亲娘。
温家人又心酸,又欣慰。
这些都是日常的琐碎小事,但如果……遇到的是生死事呢?
这个婆婆会怎么做?
温松被自己的推测惊呆了。
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可是……
娘也是为了保护媳妇们力战而死的。
这世上有些女子,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
如果弄错了,大不了给陆家磕头赔罪。
总之,不能这么干躺着,任心底的猜疑折磨人。
第二日,他便对陆正提出来要拜见陆夫人。
陆正叹气:“若旁的时候,昨日便该带你去见她。只从媳妇去了之后,她忧伤过度,身体就垮了。不仅如此,脾气还日益古怪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动辄得咎,灰头土脸。我不过想纳个妾松快一下,她竟然就想不开了。昨日虽救下来,但她如今说不了话,也只能卧床,实不便相见。望贤侄体谅。唉,说出去都是家丑,伯父的脸已经没了……”
他一副自爆家丑的模样。
听起来,似乎还都能说得通。
但温松已经起了疑心。正所谓疑心生暗鬼。疑心这种东西,只要萌芽了,就很难消除。
陆正道:“贤侄,昨日没顾上,今日里,把媳妇的嫁妆整理一下吧。”
陆延便奉上嫁妆单子,一共两份。一份是最初的嫁妆,一份是后补的嫁妆,都列得明明白白。
“待会让他陪你去清点。”陆正道,“这些都留给璠璠,将来,我再给璠璠准备千亩良田,桑园、茶园,二十间铺面。其他的,到时候再想,总之咱们家决不会亏待璠璠的,我家的独苗苗啊。”
温松其实不是很在乎嫁妆的事。因陆家豪富,温蕙哪怕是补过一次嫁妆,也入不了陆家的眼。陆家在银钱事上实在大方,不必疑虑。
昨日见过璠璠,教养妈妈利落得体,衣食住行所见皆是精品,小小孩子连鞋子都是缂丝鞋面,可见养得有多金贵。
原想说“不必”,银钱上信得过陆家,却忽然心中一动,改口道:“好。”
便和陆延一起又去了温蕙的院子。
就那么点东西还要亲自去清点。
陆正嘴角扯扯,掸了掸袖子。
温松昨日里先见陆正再见璠璠,又有红绸和陆夫人的事,情绪波动,思虑不周。也是当时并未起什么疑心,是以见了璠璠便放下许多心。
今日里他再来到院落了,便道:“我妹子身边的人呢?”
院子里看起来冷冷清清。
陆延道:“这些蠢丫头照顾不好少夫人,夫人又因此病倒,还性情大变,老爷因此恼怒,将她们统统都发卖了。”
温松沉默了一下,道:“有个叫银线的,还在吗?她已经成亲了,说是嫁给了管家的儿子。”
陆延道:“舅爷不知,银线便是我三弟妹。”
温松道:“哦,原来就是你家。”
陆延道:“三弟妹有了身子,就没让她跟到开封来,与我爹娘三弟一起留在余杭了。”
温松待要问刘富一家,已经听到了刘富家的喊他:“二爷!”
一转头,刘富家的正穿过回廊的月洞门,从后面院子过来了。
她脚步匆匆走到温松面前,行个礼,眼圈便红了:“二爷,怎才来?”
这个问题,陆正陆延给的解释是先前派去了一拨人,不知道为什么那拨人没能到温家堡。
出行在外,发生意外很常见。当年陆正便是赴任路上差点死于劫匪之手,温蕙是从从长沙府回青州路上差点病死。
出远门,从来都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
看见旧人,温松想起妹子,眼圈也红了。
“昨日怎没见到你?”他问。
刘富家的抹抹眼泪:“少夫人跟前不缺人,我粗手粗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卸了差使,照顾我媳妇。谁知道……”
刘富家的就是个农妇。只当时温家也拿不出别的什么更像样的了,主要看中的还是她男人身手好。
刘富家的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过来给温松见礼:“见过舅爷。”
刘富家的道:“这是稻子媳妇,她以前也是少夫人跟前的大丫头。”
因温蕙最后跟前的丫头都没了,陆家便让她们两个过来帮忙清点嫁妆。
温松点头:“不必多礼。”
绿茵扶腰站直,抬眼看了一眼温松,飞快地垂下眼去。
若在平时,温松自不会觉得这一眼有什么。
可现在,他心底布满疑云,便敏锐地察觉到刘稻媳妇这一眼不对劲。
他特意又到这院子里来,本就是为了见见温蕙身边的人。
陆延斜上一步,道:“刘稻家的,舅爷身心劳累,不要拖着,赶紧跟舅爷理清楚。”
绿茵点点头,引着温松往后罩房的库房去清点。
当年温蕙初嫁,压箱银子一百量,后来补的嫁妆,压箱银子一千两。
如今温蕙私房银子四千多两,更不要提还有满妆匣的金钗玉镯宝石头面。这些许嫁妆真没有清点的必要了。
温松只为了跟刘富家的问些话。只可恨陆延寸步不离,拿话支也支不开。
竟问不得话。且看着刘富家的,虽穿得十分体面,但人其实还是那个性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话也不多。且她是在温蕙“生病”之前卸的差事。温松隐约觉得,恐怕刘富家的那里也打听不到什么。
耐着性子将嫁妆清点完,温松点头:“都齐整。”
陆延微微松了一口气:“舅爷跟我来。”
说罢,转身带路。
在转身的这个空档,温松下意识地又朝绿茵看去。
绿茵也正看着他。这一瞬,两人视线相撞,谁也没有闪开。
温松的眉头皱着,绿茵的嘴角则向下抿了抿。
这些细微的表情,平时不多在意,此时……都相互落入了对方的眼中。
陆延走两步,没听见声音,转身,温松跟上来:“走吧。”
陆延又转身带路。
刘富家的跟绿茵抹眼泪:“舅爷怎么不早点来呢,也能看一眼灵柩……”
这一晚,温松问客院伺候的丫头:“你平时就住这院子里吗?”
丫头说:“不是,临时调用的。”
温松问:“是家生子吗?”
丫头说:“是呢。”
温松闲聊一般地问:“爹娘呢?住在哪里?”
丫头道:“都住在东墙外头。”
温松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待晚上,丫头回了耳房,温松悄悄推门出来,辨明了方向一路朝东,来到了东墙下。
这只是内院的围墙,并不是整个宅子的围墙,算不得高。温松找一棵离墙近的树,一蹬一借力,轻松就上了墙头。
借着月光一看,东墙外面的房子明显比内院外院都低矮了很多,果然是仆人聚居的地方。
温松翻下去,掸掸衣服,徇着路走,正好迎面来了个提着灯笼打哈欠的人。
温松大大方方地问:“哎,刘富一家住在哪,我怎么找不着?”
“刘叔啊?”那人回身指给他,“第三个巷口进去,第二间院子……”
温松道:“谢了。”便去了。
那人却并没有马上就离开,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才忽地转身,脚步匆匆。
温松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不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他碰到的这个人,还算是陆正跟前得用的一个从人。
从他一开口,从人就知道他是谁了。
温松敲开了刘富家的房门。
刘富家的见到他吃了一惊:“二爷?怎么到这里来了?”
忙请他进来,又端茶倒水。
温松道:“别讲究,我来有事问你。”
便问刘富家的温蕙的身前事。刘富家的为难道:“我是真的不清楚,我那时候已经卸了差事。”
温松失望,沉吟一下,问:“你媳妇呢?我问问她。”
刘富家的想着绿茵卸差事更早,又知道什么。
只不料绿茵已经听见了,掀开帘子就出来:“舅爷!”
她有身子,温松道:“你坐下说话。”
刘富家的扶着绿茵坐下,道:“她更不知道了,她早就发嫁了。”
不料儿媳妇却看看温松,问:“这会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舅爷怎么出来的?”
刘富家的才反应过来,讶然道:“是呀。”
温松看看绿茵,这年轻妇人以前是温蕙跟前的大丫头。大户人家的大丫头,气度比小家碧玉还好,眼睛有神。
温松道:“我翻墙出来的。”
刘富家的吃惊地张开嘴。
绿茵深吸一口气,道:“那舅爷来对了,我正有些事要跟舅爷说。”
“只舅爷先请听明白,我只是将发生过情况告诉舅爷,不代表我知道任何事情。”
“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的,只是有些事,搁在那里叫人能看见罢了。”
刘富家的头又转回来,吃惊地看着绿茵。
绿茵便将自己所知,种种疑点,一条条告诉了温松。
刘富家的嘴巴越张越大,脸色越来越白。
温松的眉头则越来越紧。
绿茵说完,温松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绿茵道:“别人告诉我的。她也是搁在心里,觉得慌。”
温松问:“这个人在哪?我见见她。”
绿茵眼圈微红:“已经被卖了。都是少夫人跟前的大丫头,那几个,都卖掉了。”
温松咬牙许久,问:“刘稻家的,你是不是也觉得……”
“我不知道。”绿茵道,“我跟舅爷说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只能把知道的这些告诉舅爷,至于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们只是下人,怎么可能知道。”
刘富家的眼睛发直。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呢喃。
温松问:“你知道什么?”
刘富家的回回神,把温蕙特意给银线留了东西的事告诉了温松:“……我原不知道什么是‘该给的时’,后来,后来我明白了,吓得不轻。”
温松只咬牙。
种种疑点结合起来看,月牙儿定是叫陆家给害死了。
月牙儿甚至可能预知了。不然为什么还要给银线留东西。
她跟银线最好了。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松怒极:“姓陆的!姓陆的!”
绿茵问:“舅爷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说到底,绿茵也只是个宅门丫鬟,她能有勇气把所知告诉温松,已经是极限。至于宅门外面的事,就全都是男人的事了,她一个丫鬟出身的,操持不来。
温松道:“我若质问,他必不承认。我先不打草惊蛇,明日想办法脱身,去府衙里投状子,替我妹子击鼓鸣冤!”
这是最正的路子了,除了这条路也没什么旁的路可以走。
而此时,有人大晚上的敲开了陆家的角门。
门子喝问:“谁呀?”
外面那人认出声音,低声道:“阿虎,开门,我是刘先生身边的三台。”
阿虎忙开了门:“怎地这么晚回来?”
三台道:“别声张,我悄悄回来了,我去见老爷。”
陆正正准备歇下了,忽闻幕僚身边的随人夜晚赶回来,知道必有事,忙唤了进来。
三台风尘仆仆,也没有洗漱,进来便先禀报重要的事:“先生使我回来告知老爷,公子请了丧假,要回来给少夫人奔丧。”
陆正一呆。
这件事全然不在算计中,按计划来说,陆睿几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了,甚至可能等到他从开封调任离职,他都不会再回来开封了。
怎地他就要回来了?
待知道,陆睿竟然是去皇帝跟前讨了假,陆正只气得险些厥过去!
“糊涂!糊涂!”他怒道,“如此,在陛下心里留个什么印象!儿女情长,妇人做派!”
三台道:“老爷息怒。咱先说眼前的事。小的是坐快船回来的,公子比我晚一天出发,预计明日后日,也该到了。刘先生请老爷早做准备。”
陆正气得在屋中来回踱步。
什么都算好了,不料这个儿子不按规矩出牌。
其实若日子能错开,温家人和陆睿两头瞒,也不是不行。
只可恨虞玫!闹这么一出!更可恨丫头有许多小心思,到他面前嚷嚷,竟让温松知道了虞玫的事!
虞玫的事如今控制在上院里,但要让陆睿和温松碰头,怕就瞒不住陆睿了。
真要闹起来把事情翻出来了,陆睿是他儿子,大周律规定亲亲相隐,陆睿不会知法犯法,行大不孝之事。
只温家怎么办?
温家才不会为他相隐。
温家的女儿叫他送出去了,给了一个阉人。叫温家知道,只怕恨他入骨。
怕不得闹起来?
万一叫旁人知道了,陆家就完了。
陆正越想越满头汗。
偏这时候,陆延匆匆来了,贴着耳朵禀报了温松去了仆役居住区的事。
“那两个早不在少夫人跟前,当不知道什么。”陆延咬耳朵道,“只舅爷竟翻墙也要去找她们,可见是起了疑心了。”
陆正有种无力感。
本来事情不该这样。
本来该填上三万两银子事情就摆平的。
可恨赵胜时卑劣,竟截了证据留在了自己的手里。
本来把温氏给了他也该摆平事情的。
让温氏悄悄满足了背后的人,事情就该结束了。
他这边可以从容地来,让“陆少夫人”慢慢地消失。
谁知道温氏怎么就入了那阉人的眼,竟催逼着他把事情了结,这才匆忙了。
两头哄着,对付过去也可以,谁知道逆子竟为了个妇人,不管不顾地要回来。
陆正一脑袋汗。
一个谎言,一个错误,便要用无数的谎言和错误去填埋。
那种事情脱出掌控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他脑子里此时想着,决不能让温家再知道更多了。
便霍决答应了江州案不会再牵扯他,可要是送出儿媳的事暴露了,陆家的百年声誉都要毁在他手上了。
被开除出族都有可能。
陆正狠狠一咬牙!
都走到这一步了!
一不做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