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权宦心头朱砂痣

第153章

淳宁帝的皇后方氏,名声一直都不太好——欠缺国母之仪,是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

就如淳宁帝曾经说的,方氏撑不起这件翟衣。

曾经是家里最娇宠的小女儿,嫁给了王府的庶出王子,将来做个闲散郡王的王妃。

这就是家里人对她的期待,也是她自己的期待。

一辈子富贵闲人,快快乐乐的,多好。

她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出儿子来。

但她并不担心,她给丈夫纳了妾置了通房,让她们替她生。

因为她的丈夫不像王府世子那样宠妾灭妻,男人只要不宠妾灭妻,维护嫡庶,正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怕。

反正她有娘家,有嫁妆,什么时候高兴了,从哪个妾手里抱一个男孩养在膝下就行了。

哪怕不抱,只要丈夫不宠妾灭妻,他的儿子们都得敬她是嫡母。没有哪个儿子的生母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是通行天下后宅的规则,这也是维护着整个国家稳定的基石。

这,就是嫡庶尊卑。

只要男人不色令智昏,自己身先士卒地去冲破这制度,正妻们就不怕。

方氏就是这样的。

没有儿子也快快乐乐的,耍耍小性子,发发小脾气。

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成为了皇帝。

皇帝要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规则,唯独在皇帝的后宫里是不通行的。

皇帝的后宫,是真的有女人可以母凭子贵,骑到她头上来的。

无子的皇后升级成太后,很快就“急病暴毙”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最可怕的还是她的丈夫也变了,他曾经喜欢的她的一切,他如今都嫌弃了。

方氏终于乱了方寸。

且她的脑子,在普通的内宅里,大家争争风吃吃醋,有丈夫的维护宠爱,就还够。

在深深的宫闱里,潜流暗涌,杀人不见血,没有皇帝的庇护,就不够。

终于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前一日,霍决被匆匆叫到宫中。

干清宫里,灯火通明如白昼。淳宁帝一人坐在金座上,目光投在地上。

霍决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大概了。进宫的时候,是小芳守在宫门口等着他,又告诉了他新的情况。

皇帝宠爱的丽嫔三日前生了个小皇子。

今日皇后去看小皇子,看完走了,小皇子就死了,脖子上有掐痕。

淳宁帝震怒。

这是他第一个非自然死亡的孩子。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

这是残害皇嗣。

方皇后不承认。

“我是掐了他的脸一把。”她道,“我看着他就烦,就掐了他脸一下,就那一下,我没动他的脖子。”

但皇帝仍然将她废为庶人。

方氏说:“你知道我的,我什么时候对你的孩子下过手?我堂堂正正一个嫡母,把你的孩子都养得好好的。”

皇帝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甚至她说小皇子不是她弄死的,也是实话。

但皇帝还是废了她。

因他对这个皇后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这件事,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把霍决招来,是想让他追查小皇子之死。

皇帝派人出宫的时候,皇后还是庶人。霍决入宫城的时候,皇后已经是死人。

她拒接废后的旨意,穿着翟衣自缢于坤宁宫。

小芳裹着皮裘守在宫门口,就为了告诉他:“小满哥让我告诉你,皇后娘娘薨了。”

霍决来到干清宫,便看到目光投在地上,眼睛无神的皇帝。

他走过去,轻轻喊了声:“陛下?”

许久,赵烺的眼睛似乎才聚焦,但仍然投在地上。

“我没想让她死。我知道不是她干的,她没有这么狠。”赵烺说,“但她真的不适合做皇后。”

“废了她,也是为她好。娘娘根本没有能力化解这许多算计。”霍决说,“陛下做的并没有错。”

“是呢,还是你懂我。”赵烺说,“我想让她先到冷宫避一避,待我理清这些事,再给她一个妃位。”

不为后,只为妃,也没有儿子,不对人造成威胁,她就又能过上从前那种,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日子了。再也不用被硬逼着做那些她最讨厌的事了。

她素来喜欢随心所欲,最讨厌被规矩束缚的。

赵烺眼泪划过脸颊:“她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呢?”

霍决看着他。

因为这脾气,是你惯出来的啊,他想。

赵烺和方氏,也是少年结发。

也是一路走来,也曾约定过生同衾死同穴。

皇帝拭去泪痕,唤道:“提督监察院事霍决。”

霍决垂眸:“臣在。”

皇帝道:“给朕找出这个残害皇嗣的人,千刀万剐。”

霍决道:“是。”

这一夜,半个宫城都亮着灯。

等到天亮的时候,霍决便来回禀。他的效率,自来是如此之高的。不管什么事,交给他,皇帝便放心。

“是许妃娘娘。”他道,“动手的是丽嫔身边的一个宫人。”

许妃,皇长子的生母。

龙床的帐子垂着,隐隐能看到皇帝坐在床上。

他呢喃:“忘恩负义,背主之徒。”

因许妃,是方氏的陪嫁丫鬟,因这个身份,这层关系,方氏先让她停了避子汤,把生庶长子的机会给了她。

皇帝道:“赐鸩酒。”

又道:“宫人,凌迟。”

霍决要走,皇帝又道:“丽嫔,降为美人。”

霍决再次要走,皇帝再次把他叫住。

“我想呢,要是以废后下葬,她一定又很生气。”赵烺说,“还是以皇后附葬帝陵吧,那道废后的旨意,我想收回来,你觉得呢?”

后宫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纵不是皇后干的,也是她治理六宫不力。何况她还是自尽死的。

要以皇后礼葬她,等天彻底亮了,朝臣们上朝来了,且有得吵呢。

文人最爱在这种其实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上较真。

霍决问:“附祀太庙吗?”

赵烺犹豫了一下,道:“不用了吧。”

霍决道:“就当她是你的妻子下葬吧。”

“正是呢。”赵烺叹道,“你懂我。”

他的妻子可以和他葬在一起,死同穴,他不算辜负了誓言。

但她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配附祀太庙。

霍决给他支招:“跟朝臣们哭少年夫妻吧。”

少年夫妻。

朦胧帐中,皇帝不知道呢喃什么。

霍决退出去了。

霍决折腾了一夜没睡,但是面上并没有倦意。

他离开干清宫,去了翎坤宫肖妃那里。

“陛下正盛年,皇子们也都小,争大位的事,先不急。”他说,“娘娘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我不替娘娘遮掩,娘娘就得随许妃一起去了。”

“但陛下肯定是找都督来的。”肖妃回答,“所以我不怕。没有都督,我一路怎能走到今天。”

霍决却道:“你所求,得不到,白费力。”

肖妃道:“我一石二鸟,奏效了,挡路的人没了,为何就得不到。”

许妃就和她的主人一样没脑子,撩拨撩拨,这主仆俩就一起上路了。

“因为你只是一个守门婢女。”霍决道。

肖妃呆住。

她是婢女出身这件事,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霍决道:“他想要的皇后,绝不是一个守门婢女,他想要的皇后,必须出身、德行、才学都无可指摘,近乎完美,让全天下的人都说不出不好来。”

这个女人,必须光芒万丈,必须母仪天下。

她的身上,必须刻着“正宫”两个字,令天下人信服。

如此,才配和皇帝一起坐在金座上,让天下人看看,他们无愧于“帝后”二字。

谁还能选择出身不成,肖妃气哭了。

“娘娘该争的,是未来在陛下身后做太后。”霍决说,“别浪费力气在争皇后上,但有个万一,翻了船,我救不得你。”

肖妃气得捶床哭泣。

霍决离开了。

天亮了,皇城响起丧钟。

敲够了足够的声响,让那些被惊醒默数钟声的人都知道,皇后薨了。

臣子潮水一样涌入宫城。

一夜没睡的皇帝打起精神来,面对这一群人。

皇后下葬之礼的事,吵了好几日,最终朝臣们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自尽的皇后附葬皇陵。

赵烺觉得肩膀放松了很多。

“我总是不欠她的了。”他说。

他又说:“连毅,我给你赐一房妻室吧。”

娶妻,是本朝有脸面的成功太监都爱做的一件事。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有特殊意义的象征。

赵烺说:“还是有个人,没事跟你说说话,嘘寒问暖,热汤热水。当然这些事婢子们都能做,但是由那个人来做还是不一样的。你别急着拒绝,真的挺好的。”

霍决却道:“我想娶的人已经嫁了。”

“唉。”赵烺道,“你竟还惦记着前面那个?”

“陛下。”霍决道,“我也曾是男人。”

曾经会爱人,会对未来的妻子有期盼。赵烺说的嘘寒问暖热汤热水,他都懂。

赵烺只叹息:“那算了。”

方皇后定下来以皇后附葬皇陵,但不附祀太庙,京城的人都道:“天子是个有情人啊。”

许多妻子夜里床头逼问丈夫:“我若死了,你能跟我死同穴吗?”

丈夫们说:“什么死不死的,呸,不吉利……哎哟,哎哟,别掐,好好好,同穴同穴!”

十二月,监察院开封府司事处传书到京城。

他们打听了许久,竟打听不到陆少夫人去了哪里养病。因陆府是个上面打过招呼的特殊存在,所以迄今为止,开封府司事处只是打听,未对陆府用手段,特地打报告来申请。

纵不用手段,一个后宅妇人的养病之处竟打听不到,本身就不对了。何况这负责打听的是监察院的人。

此时,霍决和小安都意识到温蕙那里出了问题。

“让他们放手查。”霍决说。

信鸽带着这命令南飞。

开封府的人得到了允许,当日陆府内宅里失踪了一个丫头,外院失踪了一个门子。

因是同时不见的,管事怀疑他们俩是私奔潜逃了。还报了官,在衙门那里挂上了“逃奴”,缉拿追捕。

十二月底,衙门已经封印,马上就要过年了,霍决再次收到开封府的汇报,称刑讯多日,一无所获。

当日,接走陆少夫人的马车仆从,全是陌生人。

霍决把这张信报揉成一团,握在手里。

从仆人那里都逼问不出线索的话,只能动一动陆家人了。

他是想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的,但前提是平平安安。若不平安,哪来的安静。

霍决抬眸:“康顺,你去。”

康顺已经在收拾东西,吆喝人,准备出发。

小安碎碎叨叨地嘱咐他:“她有孩子的,跟婆母关系也好。你得小心着。”

康顺道:“我晓得,我又不傻。”

不能有什么事,以后让他们嫂子怨恨他们哥哥。

有亲信来禀报安左使:“赵卫艰又派人来送礼了。”

“真~烦!”小安一叉腰,怒目,“不是勾搭双满去了吗?不是以为可以绕过我们吗?怎么着,撞南墙了?知道没我哥哥点头,双满也不会理他的是不是?”

他正因为温蕙这事烦心呢。

都放了眼线在那边了,居然让她出事了?这是他念安之耻!

赵卫艰这时候送礼来,就是招他烦!

小安道:“我非骂他一通不可!”

气哼哼地走了。

一顶小轿停在门房院里,垂着帘子。

小安根本就没过去看。他在门房接待厅里见了赵家的幕僚,翻了翻礼单:“美人一个?”

“我们家缺美人是吗?大过年的,就送个美人?”小安冷笑,“赵大人寒碜谁呢?”

幕僚心想,我们真金白银地送进来多少了,也没见你嫌“不寒碜”。心里再骂娘,脸上也得堆着笑,道:“安左使息怒,我们送的这个女子,与旁的女子不同。”

“哦,学过什么特别的伺候功夫?”小安道,“十八般‘武艺’就不用说了,送来我们这里的女人都精通。让我听听,她会什么与众不同的‘功夫’?”

幕僚道:“她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此。”

“那就是什么都不会了。”小安直接翻手扔了那礼单,冷笑,“赵卫艰看不起人是吧,随便找个什么村姑就敢往我们这里送?欺负我们是净过身的是不是?行,我记住了。”

转身就走。

幕僚汗都下来了。

这个念安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不讲道理,还睚眦必报。

真是见鬼,怎么就给扣上了一顶看不起阉人的罪名。

眼瞅着他要离开,幕僚忙追上急道:“这个女子,她曾经与都督订过亲!”

小厮打着厚重的帘子,小安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凝滞在了那里。

他缓缓回头。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