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馨吸吸鼻子,道:“莞莞那时候给我说你前头那家,什么连云哥哥……”
“连毅。”温蕙纠正了她,“是连毅哥哥。她怎么竟给你还说这个?”
“哦对对对,连毅。是呢,她说,你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我姨母也这样说的。前头那家虽然没了,却又订了一家更好的。我现在看着你,果真是有福气。”馨馨道。
温蕙回想起来,其实这些福气都是陆家给她的。
陆家给她大手笔添妆,早早地将她抬过门,她才幸运躲过了景顺五十年七月的山东那一劫。
要不然,不知道她是会追随温夫人而去,还是会如莞莞和英娘那样,成为失踪的注定会失贞的女子。
“只想不到,她自己竟是个这样福薄的。”馨馨说着说着,又哭了,“那时候还特特地跑去京城侯府贴着人家冷脸住了好几个月,就为了以后好跟夫家说‘由侯府太夫人亲自教养过’,好长长脸。”
“她要回青州的时候,我还给你写了封信,还准备一些京城的吃食,叫她给你带回去。”
“她当时便说不一定能赶得上,你可能已经出门了。”
“我没有收到,的确已经出门了,我走的时候她都还没回来。”温蕙道,“后来海盗劫掠了一通,家里乱七八糟的,房子都烧了好几间,我娘也没了,想来哥哥们根本不知道,也没人跟我说。”
这世道,行路慢,人生短。人与人很容易便失了联系,或者殷殷地盼着重逢,却一辈子再也没有过重逢了。
温蕙与馨馨,竟能在这许多年后再重逢,再相识,再次相谈投契,而后才认出彼此,实在是缘分。
一时哭哭笑笑,笑笑哭哭。
又说起后来各自的人生轨迹。
馨馨也有许多烦恼,也有许多幸福,琐琐碎碎,无非是——丈夫,婆婆,儿女,妾室,通房,婢子这些。
和世间大多数人都一样。
比起来,温蕙发现自己的烦恼很少,竟只有一个陆嘉言。
温蕙回去,馨馨的丈夫回来了。
他是开封府下面一个县的县令,姓赵,家里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大族。
他道:“今天陪十四弟跑了一天,累死了。”
再看妻子,竟眼睛通红,诧异:“怎了?”不是说今天要招待一个少时的好友吗?
“莞莞说,她那个连毅哥哥没了,挺倒霉的,可是呢转眼又订了一门好亲,她是个看着就有福气的。我姨母也说她面相好……喂!你听没听我说话?喂!”馨馨在被窝里踢丈夫,“转过来,转过来,跟你说话呢,你背对着我,我怎么说?”
赵县令对这些妇人间的旧事其实毫无兴趣,只碍着妻子的虎威没办法,打着哈欠,在被窝里翻个身,面冲妻子:“早点睡吧,我明天还得跟着十四弟去办事呢。”
“你就是不爱我听我说话,嫌我烦是吧?”馨馨生气。
“爱听,爱听,你接着讲。”赵县令无奈,又道,“连毅?是名还是字啊?”
馨馨道:“我怎么知道。”
他二人也是少年结发。出身都差不多,俱都是大家族里庶出的嫡出。只赵县令略大一些,馨馨年纪小些,丈夫便宠着些,馨馨便脾气大些,颇有虎威。
“有点耳熟,在哪听过?”赵县令道,“挺好听的。咱们要再有孩儿,也叫毅吧。”
“我才不要再生了,疼死了。”馨馨生气,“要生你跟别人生去,我反正已经有儿子了。”
话题就这么歪了。赵县令又哄她,好容易夫妻俩都睡了。
只迷迷糊糊地,馨馨却被赵县令推醒。
黑暗中,赵县令问馨馨:“那个叫连毅的,他姓什么?”
馨馨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赵县令晃她肩膀:“你再好好想想。”
丈夫的眼神幽幽,有点吓人。
馨馨畏缩了一下,使劲想了,可这份记忆实在太边边角角又久远了,就是想不出来。
赵县令问:“他是不是姓霍?”
他直接点破,某些记忆忽然就冲破了阻隔,馨馨恍然:“对对,好像是姓霍,到底怎么了?”
赵县令却道:“没事,你睡你的。”
他披上衣服去了客院,把他的十四堂弟叫醒。
“我听到个事,或许对二伯父有用。”他说。
赵十四揉揉眼睛,打着哈欠道:“六哥你说。”
赵县令道:“霍阉,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字连毅,因为卷入潞王案受宫刑为奴的,对吧?”
赵十四道:“对。他这人对自己的过去捂得可紧了,除了这些,他从前是什么人,有什么过往,都没人知道了。大家想多打听打听,好知道怎么投他喜欢,都没门路。”
“巧了。”赵县令道,“我便是想告诉你,开封府有个妇人,少时订过一门亲,对方叫霍连毅,说是卷入潞王案没了。”
便将从馨馨那里听到的信息都告诉赵十四。
赵十四精神了。
“都对得上。这么说,不是人没了,是人被阉了,所以女方家弃了这门亲?”赵十四一拍大腿,“怪不得,霍阉出了名的喜欢在床上折磨女人,原来根子在这里,想来定是恨极了。”
赵县令道:“我想着,你不要在河南继续转悠了,你回去,将这个事禀报给二伯父。”
赵十四之所以跑到河南来,便是被家里派出来寻找奇珍异宝的。家里给霍决送礼,霍决虽都收了,却没有一样表示中意的。
二伯下了死命令,把家里的今年不秋闱明年不春闱的子弟都派出来到各地搜寻珍宝,定要打通霍决这条线。
“六哥说的对,我还转什么。这不比什么奇珍异宝更有用?”赵十四眼睛幽幽。
赵县令其实从质问馨馨“连毅”是否姓霍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这个想法了。如今,十四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这妇人的公公是新来的开封府同知陆中明,余杭陆氏也是大族。要怎么做,得好好合计一下。”赵县令道。
赵十四却说:“一个妇人而已,六嫂不是跟她相识吗?把她喊出来,麻袋一套,多简单。”
赵县令差点骂人。
还能更不用脑子吗?这样行事,他和妻子如何能择出来?万一事发,就是他们夫妻背锅了。读书人的名声都毁了。他苦读多年,一朝金榜题名,可不是为了作个敲闷棍套麻袋的拐子。
且他是想为家里立功,可不是想为家里背锅的。
“还是得从长计议。”他压住恼火,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堂弟道,“明天我们再去打听打听,再说。”
后面几日打听了消息,赵县令道:“这个陆中明,元兴四年才从江州丁忧的。我记得九叔那个时候在江州做知府?他们应该认识。这事我们两个别乱来,陆家到底是余杭大族呢。九叔因为江州堤坝案给贬到了顺德府,离得不算远,你反正闲着,先去跟九叔商量一下。听听九叔的意思,再看要不要回京禀告二伯父。”
闲着就活该跑腿啦?谁都支使他。
可也没办法,谁叫他读书不行呢,就活该跑腿干活的命。
赵十四认命地收拾东西往顺德府去了。
陆睿计划十月往京城去。
其实河南离京城的距离,便是过完年再出发都是可以的。
但从景顺五十年以来,发生的事太多了。而且如今陆睿也早不是只知埋头读书,从举人开始,政治见地的分量就超过了基础知识的分量。
他决定早些去京城,多看看朝堂形势。
但,就这么走了吗?
陆睿想了很久。
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不可以。
拖得越久,就越难。
终这一晚,陆睿又来了温蕙的院子。
“相公来了?”温蕙诧异,“请他进来啊。”
婢女的神情有些古怪,只道:“公子在外面呢。”
温蕙莫名,不知道陆睿搞什么鬼,只能起身出去看。
迈出房门站在阶上,便愣住了。
九月的秋夜里,檐廊下的灯火照得人朦胧。
陆睿负着手立在院中,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抿唇看着她。
稠丽的大红圆领袍,丝绦束着瘦腰。
衣襟袍袖在夜风中猎猎摆动。
风华隽秀,公子无双。
婢女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院中就剩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在阶上凝目,一个在阶下抿唇。
许久,他无奈笑笑,问:“好看吗?”
温蕙也笑了。
原来,世间男子看着女子们为他们梳妆打扮,刻意讨好时,感受是这样的愉悦啊。
生而为男子可真好。
“好看呢。”她欣然道,“你穿红色最好看了。”
陆睿点点头。低头看看青石地砖,抬头看看璀璨星河,再看看檐廊下灯火中美丽的妻子,抿抿唇:“那,今晚能留我吗?”
温蕙欣赏了他许久,嘴角扯了扯,终于伸出了手。
陆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牵住了温蕙的手,任她牵着,将他牵进了房中。
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陆睿心跳变得快起来,竟有种初入洞房的雀跃期待。
门,关上了。
躲在耳房里的婢女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
“好不容易!”
“可算……”
“嘻嘻,竟穿了红衣。”
“公子穿红衣真好看啊,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呢!”
“因为你小。”
“这些年就没穿过啊。”
一时不敢去打扰,值夜丫头等到夜深了才敢悄悄推开门进了正房。
大红的衣裳就在明间和次间的门槛上躺着。
噫!竟连第一道门都没进去!
可知激烈。
内室里依然还有隐隐的响动。
丫头掩着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