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小安提速上前,“刚才那人生得真不错,我和他谁好看?”
霍决面无表情:“你最美。”
美前面一定要加个“最”,不然小安会叨叨很久,烦死人了。
小安道:“虽然这样,他也很美。”
真难得,有人能让小安说出这么实在的话来。
但刚才那个人风华着实耀人,霍决与他迎面擦肩,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家庭都让人嫉妒的贵公子,这辈子都没受过什么挫折。
霍决便收了视线,与他交错而过。
小安道:“哥,听说昨天又有人给牛都督送美人呢。”
小安十分羡慕。
牛贵有一妻十妾,他养得那个绝色的伎子这两年倒没什么人提了,大概是年纪大了颜色渐渐没了。但总又人会给他送新的美人。
“什么时候有人给我们也送女人,”小安叹道,“才说明我们兄弟真的出息了。”
本朝太监娶妻不是什么稀罕事。因“太监”本就是内官的顶点位置,太监们的妻子还能有诰命,正经地行走在一众官员妻子之间。
妻子既然都可以有,妾室、通房、女伎自然也可以了。
男人健全的或残缺的,本质上根本没有区别,都一个样。
今年齐王府永平的名号在京城打响,的确已经开始有人给霍决送礼。想藉由他走齐王赵烺的路子。
据说是比齐王府的长史还管用。
但送的都是些金银之物,还没有给他们送女人的。还不到那层次呢。
小安颇憾。
“别急。”霍决道,“有那一天的。”
另一边,刘稻是个没见识的,和那一队奇怪的人交错而过后。他忍不住夹马追上陆睿,贴近了说:“公子,那些人好奇怪,你看见没,大男人居然涂着口脂呢。”
“噤声。”陆睿道,“此是京城,休得胡言乱语。那些是内官。”
内官就是阉人。
刘稻吓了一跳,忙闭上了嘴。
刘富朝他背上抽了一马鞭:“没人问你就别张嘴。”
陆睿也道:“京城不同别的地方,遍地权贵,监察院的番子到处行走。不管看到什么,想说什么都先憋住,到家里再说。”
父子俩忙应“是”。
才走过一条街,便有锦衣番子从一个府邸里枷了许多人出来。看着都是像陆家人一样的富贵读书人家,只现在形容凄惨,女眷孩子更是哭哭啼啼。
陆睿主动勒了马,一行人停下为这些人让了路。番子们押着他们,从陆家人眼前走过。
刘稻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眼睛睁得大大的。
街头也有百姓揣着手围观。
“马上都过年了,还没完啊?”
“快了吧?都死了这么老多人了。”
“再不搞完,可要耽误春闱了啊。”
京城百姓如此淡定,也让刘稻大开眼界。
他憋了一路,终于憋到了陆家的宅子里,吁了口气说:“那些就是监察院的番子啊?他们的衣服可真漂亮。”
番子也是军户编制,这可跟卫军没法比啊,比起来,山东卫军跟乞丐似的。
果然是天子脚下。
陆正派来京城的人中,管事已经先回江州报信了,幕僚还留在京城观望。
有他在,陆睿和他一碰头,便迅速地获取了大量的信息。
“这么多人?”纵预先想到了,还是为落马的官员数量吃惊。
幕僚道:“看看是谁督办的,牛贵啊。”
小事扩大化,大事深度化。总之吃人不吐骨头。
陆睿道:“今上这是想大换血。”
幕僚道:“也能理解。今上从登基,便被掣肘得厉害。朝臣们在先帝时被八虎压制得狠了,觉得今上比先帝宽厚,不免反弹得狠些。说白了,就如后院女子一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所以为什么文人作诗,动不动就自比妇人呢。
“只今上狠起来,也不输给先帝。”幕僚道,“牛贵大搞特搞,倚仗得是什么?今上可有吭一声?说一声不好的?自然是因为牛贵和今上一条心,牛贵办的,就是今上的意思。”
“挺麻烦,我们到京城的时候,大人的座师、房师都落马了。户部、吏部、兵部都在大换血。有人刚上任还春风得意,第二天也被枷走了。眼花缭乱。”
“带来的礼物根本就没动,都收着呢,送也不敢送。”
陆睿道:“那就别动,眼下情况,不要去沾惹麻烦。”
幕僚道:“是,我也是这般想。眼下,踏踏实实,比沾惹麻烦强百倍。就怕沾上监察院,被株连构陷了。”
陆睿问:“监察院一如前时吗?”
幕僚叹道:“是。”
监察院行事一如从前嚣张。
这些日子传出许多笑话,道是一户人家被监察院叩门,主人家被吓得抖如筛糠,开了门直接就将自己的罪证呈上认了罪,只求少受刑求之苦——北镇抚司的大牢,进去了何止是脱三层皮呢,简直是抽筋碎骨。
只监察院的番子头领看过罪证,脸色却微妙。
因这时候才发觉——走错了巷子,拍错了门了。
陆睿想起来从前,自己还寄希望于如果换了新皇帝,新帝能自发清理监察院这等毒瘤。
果然那时候天真得可笑。
母亲说谁得到一柄好刀舍得自己去折断,简直栩栩如生。
小年过后,各地举子们陆续抵达京城。
往年春闱,举子们聚集在京城,必然是各种文风盛景。雅集不断,互相交流。又有许多互相不服,各省的解元们哪个不是人尖子,斗诗斗文斗起来,精彩极了。素来都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热闹,也只有京城百姓,才有机会见识到这许多人才济济一堂。所以京城百姓的眼界,可不是旁的地方人能比的。
只今年,这些盛景都没有。
举子们,尤其是那些今年第一回到京城,第一回参加春闱的举子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来到京城,没什么机会和旁的地方的举子一较高下,反倒是大家一起揣着手,围观了京城的特色风景——砍头。
在春闱前,举子们齐聚的时候杀得京城血流如河,甚至不等到秋后,也只有监察院干得出来。
也是因为,大狱里人满为患,不杀的话实在没地方装人了。
看杀人看得多了,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举子们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小了。
就没有从前在地方上那么挥斥方遒、慷慨激昂了。
人的天性还是先保护自己。
而元兴四年这一届更荒谬的是,直到一月底了,主考官都还没定下来。举子们便很不踏实。
因文官的关系网,便从这一场考试开始,一旦中了,当年主持考试的主考官便是新进士的座师。由座师牵头,同年们互相织连,一张关系网便出来了。
座师得力不得力,于新进士的未来,影响颇为长远。故现在连主考都还未定,这群举子们就如没娘的孩子一样。
好在由景顺五十年四大仓引发的这一场震荡朝廷的大案渐渐落幕,二月初主考终于定了下来,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了似的。
待到了二月初九,陆睿下场了。
会试的考试项目与乡试是一样的。三场考试,前面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最后一场是策问。
一如陆睿所料,策问问的是时弊。
这可太多太广了。景顺帝在位五十年,上位者的一点点偏好积得久了,都能成时弊,更何况景顺帝后期年老昏聩,岂止是“一点点”偏好呢。
陆睿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篇。
只写完,自己又反复地读,沉思,发呆,在考间里反复地踱步。
到了要收卷的时候,他下了决心,重新蘸了墨,将自己的名字涂了去。
来收卷的差役看到了,只瞥了他一眼。
京城人见识广,什么稀奇的事没看到过。
考到最后崩溃大哭,撕了试卷的都有。
疯了的也有。
在考间里烤红薯,香得周围考间的人写不下去文章的也有。
这只是涂个名罢了。多看他一眼,纯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
从考场里出来,林梓年感觉脱了一层皮似的。他出来先找陆睿。
在考场里关了两日一夜,陆睿下巴上也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来,但仍是风度翩翩,尤其眉眼间,有种平静释然。
林梓年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一定能中。”、
信心十足的模样嘛。
陆睿却一笑,道:“必不中。”
林梓年:“哈?”
陆睿道:“我涂了名字。”
林梓年沉默了片刻,悍然道:“……这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带坏你的!得跟令尊令堂说清楚!”
陆睿哈哈大笑。
回到家里,陆睿跟幕僚说:“我火候不到,涂了名字,再给自己三年。”
幕僚颇吃惊,因陆睿是浙江解元,到了解元这个水平,只要不是政见与主考相佐,通常不会不中。
陆睿道:“现在若中,也就是二甲出身。”
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
陆睿的父亲陆正,便是进士出身。
陆睿竟看不上进士出身了。幕僚心中暗暗摇头,觉得年轻人还是轻狂了。
陆睿只微微一笑,不与他多解释。
所谓幕僚,也不过就是个屡试不第的举子罢了。陆睿的官场手腕或许不如他,但眼界水平,早已经超越。
他道:“京城的事基本定了,你也回去给父亲复命吧。我不和你一起走了,我还去别处看看。”
会试放了榜,林梓年吊在末尾中了。幕僚和陆睿前后离开了京城。
林梓年还得留下参加殿试。会试中的人,殿试一般都不会黜落。林梓年的成绩,大约能混个同进士出身。
只是谁都想不到,元兴四年这一届有多倒霉,什么破事都让他们赶上了。
整个元兴四年,真是叫人眼花缭乱,充满了血光之灾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