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陆夫人的上房,三个人细说青州的事。
“人是这样的,若失了支撑,便熬不住了。”陆夫人点头道,“我听了亲家过身的消息,便大致猜到了。”
温纬半身瘫痪,活得艰难,又见儿女们各自的生活都已经稳定,温家也香火有继,自然而然地便泄了一口气,撑不住了。
温蕙眼眶微湿。但总体来说,她已经平静了。
小时候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父母会不在,但长到一定年纪,就可以坦然面对长辈的逝去了。
对女子来说,出嫁亦是能面对的支撑之一,因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但陆夫人依然愧疚,掩面:“我一直后悔,若不是着急将你抬过门,或许你们母女、父女,便不至天人永隔。”
温蕙惊讶,道:“母亲何来此言!我哥哥们一直在庆幸,说幸好我嫁得早。我若没早早到江州来,海盗来时,可能早跟母亲一起去了,或者像别人那样被掳走……”
“别说了。”陆夫人落泪,“傻孩子,怎地还能让你来安慰我。”
一时都拭泪。
陆夫人又恐温蕙动情绪,虽看她模样康健如旧,还是让她赶紧回自己房中去休息:“已经去请大夫了,来给你问问脉。”
温蕙便回去了,留下陆睿在上房说话。
陆夫人问陆睿:“守孝的事怎么说?”因守孝之事,虽有礼法,但各地又有各地的风俗。
陆睿道:“问过了,他们那里出嫁女守百日。”
陆夫人惊讶:“这么短吗?”
陆睿道:“仓廪实才知礼节。”
陆夫人便默然。
按礼法,出嫁女不二斩,父母丧应服齐衰不杖。礼法上来说该服一年。
但所谓礼法,知礼守礼的人家才会真的照着做。
青州乡下地方务实。娶媳妇本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要是爹死一年,娘死一年,守着孝不能生孩子,这媳妇就白娶了两年。婆家自然是不肯的。孝期便缩短至百日。相当于服的是齐衰三月期。
陆睿道:“只咱们不能这样,还是要守满一年的,我跟她说过了。”
“是这个道理。”陆夫人点头,又问,“要分房吗?”
“倒不用。”陆睿道,“蕙娘怀着身子呢,又守孝,我想陪着她。”
陆夫人还记得当年,自己千辛万苦终于怀上了陆睿,却还要一边应付陆老夫人,一边看着陆正跟她分房,睡在书房里由丫头们红袖添香。
曾经让她骄傲过的未婚夫成亲前就打发了通房这件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成了一个笑话。
那种滋味真是别提了。
多柔软的心都在那个时候硬了下来。
“好,那你照顾好她。”她颔首。
没有再多说。
陆睿都是成了亲的人了,他当初打发玉姿,并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这么做,他也不必屈于妻子娘家的压力这么做,他完全是自发自愿地打发了通房,跟陆正当年不一样。
他是个大人了,身有功名,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坐到了榻上的那一刻,才觉得真的回到了“家”。
是的,虽然军堡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江州是她才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可是她在这个院子里才有“家”的感觉。出嫁的女子,大多如此。
夫家是家,娘家只是娘家,特别是当父母都离世了之后。
丫鬟们都围着她嘘寒问暖,又商量饮食。
温蕙无奈:“就跟平时一样就行了,我身子没什么异样的。”
话这么说,可陆家三代单传了,谁不知道温蕙现在的金贵。
温蕙又道:“衣服收拾一下,不能穿的就先收起来,要守到明年三月里。”
她这守孝,是从得到母亲过世的消息开始算的。原本按照他们青州那里,都想着守个百日就行了,嫂子们还担心因她有了身子,陆睿会不会添个房里人什么的。
结果陆睿跟她说守一年。毕竟是读书人家。
嫂子们都白操心了。
梅香便问了一句:“公子和少夫人要分房吗?”
温蕙吃惊:“还要分房吗?”
梅香原以为温蕙知道的,见她不知道,忙道:“正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一嘴。”
温蕙“哦”了一声。
丫鬟们忙着收拾带回来的东西。
过了片刻,温蕙忍不住又问梅香:“是因为守孝,还是因为我有了身子了才分房?”
梅香不敢乱讲话,只说:“都有。各家规矩不一样呢。还得看公子和夫人的安排。”
温蕙便不问了,先休息。
梅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刘富家的忽然进来了,面色有些异样。跟温蕙说:“姑娘可知道,上次二爷送过来的嫁妆,压箱银子有一千两。”
纵温蕙已经在陆家生活了一年,这个数字还是让她吃了一惊:“这么多?”
刘富家的说:“当时说了带我和银线青杏回去,我们都忙着收拾路上的东西,嫁妆主要是梅香收拾入库的。我们也没过问。刚才梅香把单子交给我,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吓一跳。”
温蕙也怔住,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在青州时温柏说是得了赏赐,那时候温蕙并不知道自己拿到了多少。此时心中生出疑窦,却也没法再专门跑一趟去问哥哥们了。只能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
不一刻陆睿也回来了,先洗漱换衣服。待他收拾好了,干干净净地,温蕙打发了丫鬟们问他:“我们可要分房吗?”
陆睿道:“不分。”
温蕙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陆睿摸她头:“担心了?”
温蕙扯住他衣袖:“还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
她才失了怙恃,这几个月的表现都还称得上冷静了,此时却有一种软软的感觉。陆睿目光温柔起来:“我也是这么想。”
温蕙好奇:“别人家为什么分房?是因为守孝,还是因为妻子有孕?”
“都有。”陆睿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乱来。”
温蕙脸上一热,又好奇:“那守孝一年的,夫妻两个都不会……不会……吗?”
“礼法上讲,不应该。”陆睿道,“但实际上,夫妻关起门来,谁知道人家在房里做什么呢。只要别弄出孩子来,也没人真管。”
温蕙如今知人事了,知道鱼水之欢的滋味,原就不太相信夫妻两个竟能憋那么久的。简直不让人做人了。
要按照五服之说,一个家族大,亲戚多的人,家族里今年死一个,明年死一个,那这个人怕不是半辈子都在守孝中度过了?白活了一世。
果然理论是理论,真到施行的时候就有很多折中了。
而且自从知道陆睿要守一年的时候,杨氏又跟温蕙咬了许久的耳朵。
说起来,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的看法也完全不一样呢。
乔妈妈给她的册子里,虞老夫人的手注中也提到了孕期的事。字字句句都是要女儿保护好自己的身体,给丈夫置办通房,不要任性在孕期里乱来,子嗣最大。
到她嫂子杨氏这里,说法全不一样。
“男人家哪憋得住。”杨氏说,“纵不能正经行房,你也得给他想办法纾解了。要不然肯定他们要起旁的心思。”
真是南辕北辙。
为什么都是女人,想法差得如此之多呢。
温蕙突然又好奇,陆夫人当年怀着陆睿的时候,又是怎么样子的呢?
但她的好奇心随即就没了。她想起来,陆家除了范姨娘、李姨娘、张姨娘之外,据说还有两个老姨娘呢。那两个老姨娘,过年的时候她回余杭都没看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银线从陆家的丫鬟那里听说过,老姨娘当初都是陆老夫人身边的丫头。
那么在当年,陆夫人有孕的时候会怎么样,根本不取决于陆夫人自己吧。
温蕙不由自主地替陆夫人难过起来,虽然明明,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孕妇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吧。
晚上陆正回来了,陆睿和温蕙一起过去请安。
陆正对温蕙非常慈爱,关心了两句,就让她回去休息。
待她走了,陆正欣慰地对陆睿说:“我看媳妇脸色还挺好。”红红润润的,看着康健。
“是,她身体很好。”陆睿道,“毕竟从小练武。”
“练武也有练武的好处。”陆正捻着胡须道。颇为自己选媳妇的眼光感到自豪。又问陆睿:“此次去山东,有什么所见?”
陆睿道:“收获很多。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陆正颔首道:“当然。”
陆睿道:“卫所败坏得令人吃惊。军户的生活非常之贫苦,并不比前朝强到哪里去。我以前在别人笔记里看到的,说本朝的诸多改进、改善之处,如今都看不到了。”
陆正道:“但凡一朝立国时间久了,都会有这样的积弊。”
但陆正对这个话题其实兴趣不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与陆睿说了些这几个月,江州官场上的一些事。
作为官宦人家的孩子,不仅是嫡子,更是独子,从小就给他灌输这些事,培养他的意识,不叫他天真。
陆睿也知道江州官场上这些事才是真正关系到陆家切身利益的事。但他内心里却感到厌烦和焦躁。
他感到父亲的目光被局限在了一地,眼前。就如妇人们被关在四方的院子里一样。
他开始遗憾被耽误的一届秋闱。
三年,原不觉得三年有什么,可现在却觉得,三年时间能做多少事情呢?很多。
就像他在青州待了几个月,就见到了以前十几年没见到过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