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温夫人眼皮老跳。
她念了两刻钟的佛经,那眼皮子也没消停下来。便拿出磨石磨她那杆红缨枪的枪尖。
这枪许多年了,枪杆子是木制的,叫她握得都包浆了。当年嫁妆一点点卖掉,老太婆想把这杆枪也拿去卖掉,她死死抓住不放手。
两个人僵持着,温纬总算说了句人话;“这个不行,得留着。”这杆红缨枪才避免了被卖掉的命运。只老太婆又说:“这个好,给你男人用!”
还是温纬说“她那杆轻,我用着不趁手”才作罢了。
其实温纬用的是一杆铁枪。温夫人卖了嫁妆才给他打出来的。
铁枪若保养得好,枪杆也能锃亮,厚着脸皮吹嘘一句“我这是精钢亮银枪”,能唬唬不懂行的人。
真正的亮银枪精钢打造,若更好的,添加秘银和其他一些只有铁匠们才懂的东西,那枪杆便锃亮如银,又钢又韧。若做到这样,便可称一声“宝枪”了。
凡使枪的,莫不想要这样一杆。只太贵了,一般人家置办不起。
亭口甄家祠堂里倒供着一杆,是传家镇宅之宝。
温夫人少女时代偷偷摸进去拿着耍了耍,叫她爹发现了,一顿好揍。后来她死拧着非要嫁给穷小子,她爹气得不跟她说话,撂了一句“以后过得不好,别回来哭”。
她那时年少气性大,也撂了狠话:“既嫁了,便是温家的人,自然不来。”
父女便这么决裂了。
后来,后来的后来,温夫人午夜梦回想起来,不知道多悔恨。只她是个死要面子的,自己选的人家,硬扛着也得把日子过下去。
嫁妆卖了贴补家里,给男人打了杆好枪,手把手地教他。
终于后来,男人出人头地了。
男人有出息后,主动带着厚礼去亭口甄家联络感情。只温夫人和她爹都是个死倔的,都不愿意先低头。就这么一直不冷不热地,直到老爷子去世。
温夫人每每心里不静的时候,便磨她这杆枪,磨着磨着心里便静了。
只这天,却怎么都静不下来。到温杉冲进来,着急地喊“娘!点了烽烟了!!”时,她才恍然,原来是冥冥中有预感啊。
烽烟一道一道地飘起来,警示着海盗登岸。谁都想不到那些烽烟会起得这么快,仿佛诸家卫所都根本不存在似的。
温夫人登上高墙,大吃一惊:“怎么都到了这里??灵山卫的人呢?王八蛋是没敢出战吗?”
还是温杉一句话解了温夫人困惑:“灵山卫没什么人了!英娘说,好些人跑去灵山卫和登州卫借人呢!”
温夫人瞬间明白了。
这是种恶因,结恶果了。
大家空饷吃得太多,手里都没人。此次应召北上京师,不能像过去应付巡检那样互相借人充场面了,便打起了沿海卫所的主意。因沿海几个卫所位置重要,没有抽调,留了他们警戒沿海岸线。
哪知……
此时再气再恨都没用。
先敲锣把人都收拢回军堡里,关大门。老人、少年、粗壮妇人甚至年轻媳妇都提了棍子、镰刀,紧张地准备起来了。
谁知道先迎来的不是海盗,是徐家百户所来求救的人。
便是英娘家。
百户所之间原就该相互支援协助,何况这是英娘派来求救的,这不能不救。
温纬原是给温夫人留了五个人的。现在整个军堡里,除了温杉,便只这五个人是正经的军士了。
温夫人把这五个人都给了温杉,又点了五个老汉和几个独臂瞎眼的残兵,好歹凑了十来个人,往徐家所去了。
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等到天黑还没见人回转,温夫人的心就沉下去了。
军堡里的人不敢睡,已经安排了人在墙上警戒。都是老、少、残和妇人。如今军堡里,都是这些人了。
杨氏和汪氏原也都会些功夫,不是那等提不起刀的柔弱女子。偏她二人现在有妊,一个比一个吐得厉害。
温夫人当晚便以照顾的名义将她两个和虎哥都叫到她的上房来歇着。实际却瞒着旁人,和黄妈妈悄悄带着两个媳妇去上房后面后罩房的净房。这里是丫鬟仆妇们用的地方。
那净房的角落里,挪开两只空马桶,掀开草垫,下面原来竟有个地窖。
“若有事,你们几个便去下面躲。”她说,“里面都收拾好了,有水有饼子有肉干,能撑好几天。”
汪氏的脸发白,杨氏还算镇定,握着温夫人的手道:“不至于,不至于!阿杉一定能回来的!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长媳的镇定颇让温夫人欣慰。家里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在,便是男人有什么,也能把门户撑起来。
她道:“以备万一。”
但那个万一果然来了。半夜时分,海盗们夜袭温家堡。
军堡里敲起了锣,惊起了原本睡得就不踏实的人们。预排好的老人和壮妇都上了墙,稀稀落落地射下一片箭矢。
人不够,弓不够,箭也不够。因都被男人们带走了。
那只能用别的,有准备好的石头块子,朝下面扔,砸死一个算一个。
对方射上来的却是火油箭,朝着天上射,高高地射进军堡里,便有房子烧起来,把墙头照得亮亮的。
老人瘦,妇人粗,少年弱,都被照得真亮亮的。温夫人在墙上,都听见了下面响起来的嘘笑声,也看见了火光里锃亮的兵器反光。
大盗邓七在东海经营多年,他的人装备甚至比卫军还精良。
墙头不断有人中箭,一个跟头掉下去,不知道生死。大约是不会生了,只有死。
只老幼妇孺们都知道,此时不拼命,只会更凄惨。传言东海海盗生食人肉,还吃小孩的心,年轻女人则被他们抢回去糟蹋,不停地给他们生孩子,直生到死。
墙下面那些眼中露着恶意的青年男子们,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由这样的女子生下来的。他们长在海盗窝里,天然就成了海盗。
谁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命运,这生死时刻,便是妇人们都拼力奋战。
钢爪勾住了墙头,有人攀着绳子爬上来,粗壮的农妇镰刀便狠狠地砍过去,划烂对方半张脸,眼珠子都勾了出来,直接摔了下去。只妇人待想用镰刀割断那绳索,却被箭矢从眼睛贯穿了头颅,喷着鲜血倒了下去。
又有老人跟爬上来的海盗互相掐着喉咙在地上翻滚。老人曾经也是卫军,因年老退了下来,由儿子顶上去。当年的悍勇还在,力气却不再了。终于被海盗掐断了气,满是褶皱的手垂落在地上。
又不知道谁的血溅射过来,溅了满手。
温夫人带着村人鏖战到天亮,杀得浑身是血,不知道从墙头挑下去多少人。才打磨的枪尖感觉都钝了。
晨光亮起的时候,温夫人知道这军堡是再守不住了。她咬牙下令:“撤!”
大家胡乱砍了几刀,跟着温夫人撤下了墙头。攀爬上来的海盗先不追杀,先拉同伴上来,再下去开大门。待群盗一窝蜂涌入,自然先奔着军堡里最高最大的宅子去。
众人撤回了温家,关上了大门,上了栓。温家的院墙便成了最后的屏障。
府里的下人们虽脸色发白,但也立即送上食水——战了这么久,每个人都需要补充体力。
“赶紧填两口!”温夫人喊,“我们再杀出去!守在这,只能等死。”
众人脸上悲切,都明白的。军堡的高墙都不能保护他们,何况温家的院墙呢。只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面饼,多吃两口,多点力气,哪怕逃命也能跑得快一点啊。
温夫人趁这个空档赶回了上房,把杨氏、汪氏、虎哥都塞进了后罩房净房的地窖里,托给黄妈妈:“交给你了!”
杨氏只不肯松开她的手:“娘!!”
温夫人硬是把她的手掰开:“我带着人引开他们,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什么时候彻底没声音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杨氏含着泪,仰头看着温夫人扣上了地窖盖子。
温夫人铺上草垫,拿两个空马桶挡住那角落,临走又一脚踹翻了正在用的马桶。秽物洒了一地,让人看着就不想进来。
她看了一眼,觉得看不出痕迹,毅然转身出去了。
海盗们开了军堡门,便直奔最高最大的宅子来了。
温夫人提着枪回到前院的时候,海盗已经在外面砍门了。仅有的几个老头子顶着门,女人们都面露悲戚惊恐,有人在哭。
温夫人红缨枪往地上一顿:“我们杀出去!待会门开了,我顶在前头,你们找机会逃!”
最后的求生机会了,众人都点头。
举棒子的举棒子,举刀的举刀。温夫人喝一声,几个老头子一起后撤,门轰然一声就被撞开了。
温夫人发一声喊,一杆红缨枪带着残影刺过去,如银蛇吐信,蛟龙出海,一息间就连着刺死了三个,杀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众村人呐喊着,跟着冲杀过去,借着一冲之力,竟真冲出了大门。
“跑!”温夫人大喝。
年轻丫鬟、媳妇们惊惶逃跑,只有几个老头子和悍勇壮妇还跟着温夫人厮杀,边战边退。
海盗们果然被吸引了,甚至没有往温家大宅里冲。
因海盗们上岸,都是有原因。纵宅子里有些财物,其实也远抵不过他们在海上劫掠商船来得丰厚。
海盗上岸的最大目的,还是为了掠人。
女人。
岸上住民都有编户,没有户籍的海盗在岸上行动多有不便。但自古钱帛动人心,钱给够了,总有一二良民愿意帮着海盗探听岸上消息。
如今新旧皇帝交替,诸王举事,山东诸卫被抽调去拱卫京师这么大的事,大盗邓七自然得到了消息。
山东空虚,邓七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便发了船往山东登岸。
原以为至少沿海诸卫要有一战,岂料沿海和内陆竟一般空虚,轻易便可将军堡攻破。
一路便杀到了温家堡。
老人不必多想,一刀砍死。
少年能擒住便捆起来带回去充实人力。
太小的孩子一脚踹飞,或者扎在枪头挑着玩也行。
只女人是必须抓住的,尤其是年轻女人。
但,这个凭一杆红缨枪不知道杀伤了他们多少兄弟的胖妇人,必须死。
海盗们紧紧咬着温夫人不放。
温夫人对军堡里地形更熟,她在巷间窜来窜去,杀了几个正强掠女人的海贼。但更多的女人被擒住,发出尖叫,被扛起来就掠走,她实在无能为力。
眼前人影一晃,几个海贼堵住了她的去路。温夫人二话不说,枪尖一抖,虚影晃动着便刺过去。只她战了一夜到现在,刚才也没来得及吃一口食物补充体力,已近力竭。
温夫人心知,这一回自己大概是要交待在这里了。但即便这样,能多杀几个海贼,便多杀几个!
她头发散乱了,反手一捋,把一把头发捋过来咬在嘴里,不让遮挡视线。长枪和钢刀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右肩被划了一刀,血飞溅了一片。温夫人只咬着头发,硬撑着这一口气不泄。
身后突然发出重响。
温夫人长枪划个半圆逼退身前几人,转枪回防,向后看去。
却原来是有贼人从背后偷袭她,被个突然窜出来的干瘦女人举着瓦罐,一瓦罐砸在了后脑。
那贼人被砸得踉跄扑到在地,但随即手臂一撑便跳起来,反手一刀,便将那干瘦女人的一条膀子削了下来。又一刀劈在那女人颈间,将她砍死。
天已亮,房屋在烧。
天光和火光把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照得真亮亮。
那一条膀子飞起来,便落在温夫人眼前的泥地上。
手腕纤细。
很多人都说,她可能是温家堡里最瘦的女人了。
从前她有颜色时,大家说她瘦得狐媚。后来她颜色渐渐没了,大家说她瘦得像鬼。
——田寡妇。
看清了是她,温夫人这一口气,忽然便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