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家里人说起棋牌类的东西,只会打叶子牌。叶子牌是妇女们几乎都会打的一个玩意,还能赌点小钱,怡怡情。
双陆其实不难,运气成分居大,但也有策略。
当年莞莞想教她的时候,她才九岁,只想着用弹弓打树上的鸟,一听是棋,根本不耐烦学,拉着莞莞便跑出去玩去了。
只现在温蕙十四了,没有小时候那样疯了,一学便会了,一玩起来,发现还挺好玩的。
特别是,还能吃着点心,喝着香茶。坐榻上的引枕也舒服。身边的人也放松。
甚至这可能是,她嫁进陆家这几天里最放松的时刻了。
她只是不明白:“母亲,这个棋不难的。这个是有什么用处吗?”
她猜想着就跟让她练字一样?在什么特别的场景下,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结果陆夫人掷出了骰子,道:“没有,这是没出阁的小姑娘家家玩的东西。”
温蕙:“……”
乔妈妈掩口笑。
陆夫人道:“这是给你打发时间的。”
温蕙眼睛睁得溜圆。
陆夫人莫名手痒,忍住,道:“我知道你过门之前,定是想过过来后该学些什么,无非是打理中馈那些。只我刚才说了,那些反倒没什么,手熟尔。只你嫁过来,不是为了做牛做马成日操劳的,你是个人呢,你得学会在江南怎么过日子。”
乔妈妈道:“我听少夫人说过,过去在青州,常常跑马射箭,这些,以后怕都不行了。只咱们妇道人家在内宅里,时光漫长,总得想法子打发时间。夫人和我便商量,将少夫人可能不大会玩的东西,一件件都教会少夫人。如此,日常里有得消遣,不至于寂寞。”
温蕙怔忡了片刻,心里生出了说不出来的感受。
娘啊,我婆婆这个人……你看错了呢。
陆夫人不是为着自家需要什么,才叫温蕙去学什么。陆夫人这是为她想着,教她在完全不一样的环境里,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呢。
温蕙心中有情绪涌动。
只她笨嘴拙舌,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怔忡片刻,挺起腰背,向前倾身:“儿媳明白了。”
陆夫人点点头,受了她这一礼。
“只你说有用没用,倒的确有个有用的东西,你需得恶补来。以后,陆家少夫人出门宴饮,不能连个酒令都行不上来。”陆夫人不知道从榻上哪里摸出一本书册,推到了温蕙面前,“这个,每天一首,默下来,乔妈妈检查。”
那书册封面上明明白白印着《诗三百》,这不是她小时候只翻了一眼,就扔到一边再也没翻过的书吗?
偏她婆婆还说:“这个打底用,八九个月便可以背下来了。都背下来了,再教你别的。”
温蕙:“……!!!”
陆夫人没有留温蕙用午饭。
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纵然温蕙十分可爱讨喜,让她从早上起来睁眼开始,时时刻刻与媳妇相对,陆夫人也受不了。何况这些年,她早习惯了清静。
只想着儿媳妇抱着诗册,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又好笑。
乔妈妈放下水晶镜,抬头:“笑什么呢?”
陆夫人没答,反问:“妈妈还记不记得小桃子?”
乔妈妈露出怀念的笑容,道:“怎地竟想起小桃子来了?都多少年了。”
小桃子是陆夫人少女时代养过的猫,从出生便抱给了陆夫人,相伴长大,一直养到寿终正寝。
陆夫人道:“不知怎地,就总想起来。”
乔妈妈掩口一笑:“还不知怎地?你就没发觉,少夫人十分像小桃子吗?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时候,让人特别想伸手去摸一把。”
陆夫人:“……”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
乔妈妈又怀念起来:“小桃子那眼睛,水一样干净,抱给你,你爱得跟什么似的,睡觉也要放被窝里一起。还是我吓唬你,说你会压死她,你才肯将她放回窝里。”
陆夫人也回忆起来那些曾经美好的快乐。
她又想起,她儿媳生了一双好眼,就和小桃子一样,干净清澈,让人看了心里又静又软。
她不禁嘴角勾起来,感叹道:“早知道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也软软的,像小猫似的。”
但她嘴角的笑意很快淡去。
这话题乔妈妈也没接口。因为陆夫人这一生,便只妊娠过陆睿这一回。好在生出来的是儿子,还能堵住老太婆的嘴。
但即便这样,因她只怀过一胎,这件事仍然成为了老太婆压她一头的理由。
因老太婆曾怀过两胎,虽其中一胎生下来便是死胎,也不妨碍她以此来抬高自己。
这个庶女继室,无论家世、身份、学问还是嫁妆,没一样能比得了余杭虞家嫡出的大小姐。独多怀过一胎这件事,令她觉得自己对陆家的功勋远大于陆夫人,常常拿来明里暗里地贬损陆夫人。
因这世道认定,生孩子是女人的事。
生男生女是女人的事,生不生得出来、怀不怀得上,也都是女人的事。
只在陆府里,不能提的是,除了老夫人怀过两胎,老太爷曾有一个妾室也怀过,只生出来也是死胎,及至到了陆正这里,这许多年了,一妻五妾,竟只有陆夫人一人妊娠过,且只妊娠过一次。
陆老夫人和陆正甚至都曾经暗暗疑心过是不是陆夫人悄悄给妾室们下了药。
只这世上,还没听说过有什么避子药是能无色无臭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下去呢。常见的避子汤,浓浓一大碗,捏着鼻子才能喝下去。
老太婆这才作罢。
去年张氏那小妇还曾偷偷地吃求子药。
陆夫人也没去管她。陆睿都这么大了,早立住了,便是现在有个庶出的兄弟,反倒也是好事。人丁不旺,以后官场上也没个互相扶持的人。
只张氏吃求子药吃得不仅月事乱了,人还跟吹气似的胖起来,这才吓得不敢吃了。
连个孩子的影儿也没见着。
正如陆夫人曾经判过的:陆家,就是单传的命。
只这话,万不能说出口。
温蕙院子里,银线咋舌:“这可是开天第一遭,媳妇进门,居然要学诗的?我真是再也没听过了。”
温蕙原本脸朝下趴在榻上,闻言,翻了个身,脸朝着房梁,两眼发直:“我大话都说出去了,说‘下苦工练’就是了。我只万万想不到,还会让我背诗……”
刘富家的根本连字都不认识,就更茫然了,问:“这……难吗?”
落落过去拿起那本诗册看了看,只有诗没有注,这是普通的蒙学里给小孩子启蒙用的,纯只用来硬背的。
她问:“夫人给了多长期限?三个月有吗?”
温蕙倒抽口气,坐起来瞪圆了眼睛:“三个月?你真敢说,这可是三百首啊!我婆母说,让我一天一首地背。”
落落大大松了一口气,道:“那便不难了。
大家便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她。三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落落解释说:“夫人没说要详解吧,若只是为了应付场面,行个酒令之类的,便只囫囵吞枣,硬背就是了。”
温蕙:“可是,可是我小时候一看就头痛呢。”
落落道:“少夫人也说了是‘小时候’。我小时候刚开始硬背,也是觉得难的。只现在回想起来,句句都在心头呢。少夫人现在也不是‘小时候’了。”
她翻开第一页,递给温蕙:“一首七绝,不过二十八个字而已,不信少夫人试试看。”
温蕙心里对“背书”的印象,纯还都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只人是会长大的,她小时候一天天的,光是练功都要占很多时间,剩下的时间,抓鸟捞鱼打弹弓都还不够呢,温夫人对她的要求不过是“识个字,会看个账,不叫采买的下人糊弄了去”而已,也不强求她,她自然是看都不看,就把书本子扔一边去了。
可现在打开再一看,小时候觉得头大的诗词,真的也不过就二十八个字而已。
待读了几遍,温蕙道:“咦,好像……能背下来了?”
她试着背了一下,错了一个字。落落纠正过来,就再没错过了。
银线使劲鼓掌:“少夫人厉害!”
过去在温家,温蕙一弹弓打下树上的鸟来,丫头们都得使劲鼓掌,夸“姑娘厉害”。小温蕙便得意洋洋。
现在的温蕙可知道臊了,忙道:“快可别寒碜我了!”
落落道:“看吧,没什么难的。”
温蕙摸著书册的封面,道:“真的呢。”
想想也是,小时候她才几岁呢。就譬如她在家看虎哥踢个球都踢不准,她过去一脚,想往哪个地方踢就往那个地方踢,准准的。是因为同样的事,小孩做起来难,于大人,再简单不过啦。
又忍不住想,这又有点像嫁人。
嫁过来之前,温夫人各种担心,各种叮咛嘱咐,弄得她也紧张。可实际上呢,她婆婆非但不是吃人的老虎,还好得很哩。
温蕙的心里,对未来的日子,又充满了信心。
傍晚去给温夫人请安,温夫人问:“睿官儿可有说晚饭在哪里用?”
她这话问得有原因。因陆睿成亲之前,回来后和父母一起用饭,有时候也单独在栖梧山房用饭。
但他现在有妻子了。
温蕙道:“夫君让我等他一起吃。”
少年夫妻甜甜蜜蜜卿卿我我,无非就是想多相处一会儿。温夫人会心一笑,并无不快,道:“他回来得晚,你扛不到那时候的,先吃点心略垫垫吧。”
对身边侍候的杨妈妈说:“给厨房传个话,以后记得下午时分,给少夫人安排一餐茶点。”
杨妈妈含着笑出去了。
温蕙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有点脸红。
陆睿其实今日回来得还比平时早些,只因他心里也是惦记着温蕙一个人在家。虽然对母亲、妻子都比较放心,但总还是惦记。以至于散学之后走得太快,还被同窗们取笑了一番:“成亲了果然就不一样。”
他只一笑。
只他进城不久,城门未关之时,又有快马奔驰进城,一路朝着府衙疾驰,一路撒着印了字的纸张。
骑士嘶哑的声音不真切地飘过街道:“襄王传檄天下!进军北伐!”
“襄王传檄天下!进军北伐!”
“襄王传檄天下!进军北伐!”
……
酒楼上,饭铺里,许多人跌碎茶盏,碰翻了碗碟。路边老人吓得腿软,坐在了地上。女人将小孩抱起,紧紧搂住。
人们纷纷冲到街上,去抢那字纸。
【扶社稷,正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