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对着镜子,描好了浅浅的淡红口脂。
左右看看,再一笑,铜菱花里便是唇红齿白一个俊俏少年,那眉梢眼角好像都在笑似的,有种别样的妩媚。
他唇笔又调了调颜色,起身走到霍决的身旁:“哥,我给你画一个。”
霍决正靠在床头看书,闻言蹙眉,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小安却道:“四公子喜欢的。我们几个都画了,就你一直不画。这些日子又不外出,一直都憋在府里,你若是也画了,他定然会高兴的。”
霍决身形顿了顿,眉头依然蹙着,却没再躲闪,道:“画淡一点。”
小安哼哼,嫌弃道:“你个武夫在教我怎么上妆吗?我小安是什么品位,也不先打听打听!”
说罢伸手抬起霍决的下巴,在他唇上描画了起来。
霍决做男人的时候从没干过这种事。他脸上有过颜色只有过一回,那年军中跳傩舞,他击败了旁人,抢到了跳舞的资格,脸上涂满了油彩,领跳。
傩舞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十分雄健,历来都是由军中的最强健的男子来跳的。大家谁都不服谁,想抢名额,先打一场。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众人也不肯让着他,但最后他还是赢了。
“好了。”小安说。
那画笔也离开了他的唇。
小安兔子似的三蹦两蹦地过去取了铜镜过来给他照:“看!服不服我!”
霍决接过铜镜,定定地看着自己。
铜菱花中映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线条硬朗,眉毛浓黑。还有喉结,明明是男人啊。
霍决微微侧头,一只手掌轻轻搓过鬓角、下颌。他后来再没有长胡子了,无需用刮刀刮,面孔便十分光滑皎洁。
小安给他调的颜色不是如女子那样嫣红,也不是如他自己那样的浅红。他给霍决调出来的颜色色调十分浓稠,让他的唇色比常人的唇色更沉更暗。
你知他涂了唇脂,却奇异地并没有弱化他的气息,反有种说不出来的沉凝之感。
小安抱臂飞媚眼:“跟你说了信我。以后我把膏子颜色给你调好,照着这个画就行。”
霍决不置可否,将铜镜塞还给小安。
小安还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传话小监的声音:“永平哥哥,永平哥哥!四公子叫哥哥过去书房呢。”
霍决下意识地就要将唇上的口脂抹去。
小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手臂,道:“干嘛干嘛?咱是为谁画的?”
霍决吐出一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臂:“知道了。”
整了整衣衫,出去了。
到了书房,万先生、郭先生也刚到。经过马迎春一事,永平已经是赵烺心腹,万先生、郭先生都不敢轻视他。
书房里,四公子眉眼间看得出来的意气风发。
斩杀马迎春,秘密押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几乎是重新奠定了他在襄王府的地位。如今襄王议事,竟也会肯听听他的意见,再不像从前那样,只将他当作给世子“打下手”的了。
因为他这一杀,使得襄王府在湖广的声望如日中天。消息传出去,群官涕零,百姓嚎啕,跪在地上一直给襄王府磕头不肯起来。
再从金山银山中拨出来一小撮,发还给还有人幸存的苦主人家,道是其他都已经被马迎春运走。虽还回来的远不及被强夺走的,还是收尽了民心。
一时,襄王府的招牌,在湖广竟闪闪发光。
这之后,襄王府便一直在蛰伏着秘密筹谋,直到山陵崩和新帝登基的消息终于公开地传到了长沙府。
待三人进来,赵烺目光一扫,便看出霍决涂了唇脂。
这个永平。
赵烺笑了。
他身边的人大多容貌出色,因他喜欢,他们便都涂唇脂。但永平一直以来都没涂过。
不想现在,他却涂了。
赵烺的内心里升起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
因他很清楚,为何永平将他的腰弯得更深了些——这是因为赵烺变得更贵重了。
他挟着斩杀马迎春之功,在襄王和王府家臣、幕僚的心目中,终于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已经有人暗地里悄悄来投靠他了。哪怕他们是多头下注,赵烺也不怕。怕只怕你连让人下注的资格都没有。
从前,他再怎么被襄王宠爱,那些人也只围着世子。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世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现在,他们却不这样想了。
而同样的,赵烺对霍决也变得更重要了。
重要到,这个永平终于肯放下了最后那一点点自尊或者坚持,肯为讨好他而去做他以前明显不愿意做的事。
因为他无根无基。
一柄刀若只在鞘里,是无法展露锋芒的,必得有一个握刀的人。
赵烺,就是那握刀的人,是他永平必须依附、必须忠诚、必须全心全意不能有一丝他念的贵人。
赵烺对霍决便一笑。那一笑中的满意,令霍决知道,小安劝他的是对的。
因在贵人身边,与在军中终究不同。在军中你军功足够,不去讨好上官亦可以。
但贵人,贵人对你生杀予夺的权力远远大于上官。得不得贵人的心,太重要了。
这区别在于,上官和下属,虽有职衔差异,却都是平等的人。贵人与“永平”,却是主人与奴仆。
“已经开始了。”赵烺说,“这会儿快马都该出发了。檄文将会发往各府各道。”
永平问:“咱们王府何时北上?”
“马上了。”赵烺说,“今日父王已经杀了罗砚和于衡。”
万先生、郭先生原不过是一个非嫡长王子的幕僚而已,可自听闻山陵崩那一天起,所见所闻就再与从前不同。又见识了马迎春之事上,赵烺和霍决的雷厉风行,果决狠辣,眼界都跟着涨起来。
此时闻听湖广的布政使罗砚和提刑按察使于衡竟都被襄王斩杀,竟也能面不改色了。
万先生问:“那都指挥使司?”
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便撑起了一省民政、军事和司法的构架。眼前来看,最重要的其实还是都指挥使司。
若没有都指挥使司,单襄王府,便只有区区几千府兵而已。远不够做大事。
赵烺道:“常喜和一众将领已经立誓效忠父王了。”
常喜便是湖广的都指挥使,掌管一省军力。如此,这湖广鱼米之乡,事实上已经完全落到了襄王的手里。
万先生、郭先生额手相庆。
赵烺心情甚好,向后一靠,道:“常喜今天一直赞我斩杀马迎春。我那大哥的脸色可真难看啊,哈哈,哈哈。”
万先生和郭先生自然也跟着笑起来。
赵烺眼角余光忽见霍决微微蹙了蹙眉。
赵烺收起笑,霍决却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自杀了马迎春之后,霍决与他的关系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可以说,霍决已经是他的第一心腹了,兼任了他的刀和他的幕僚。
他如今在赵烺面前和万、郭二人一样,有参事、议事的权力,他若有什么事,就会在赵烺面前开口说。
他不说自然有原因。
赵烺等了两息,没等到霍决开口,心中便有数,先放下,道:“文人真是太执拗了,比起来,还是武人晓得变通。”
这回霍决却开口了:“自然。”
“升平年月,武人如生锈的刀,藏于鞘中。”他说,“只有乱世,才给了他们铁甲吴钩觅封侯的机会。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不搏一搏怎么甘心,谁不想要从龙之功。”
一句从龙之功,说的万先生、郭先生心底都热起来了。
议起正事,自然是说赵烺需得与常喜走近些,多拉拢一些军中将领。若事起,军权将是他们兄弟必争的,这都是应有之义。
只霍决说:“还得物色看什么人能接替常喜,也许将来必要的时候,需要用别人来替了常喜。”
替,怎么替?什么情况下替?替了之后呢,又如何?
万先生、郭先生额上生出冷汗,鼻端好像又闻到霍决身上,斩杀马迎春归来时散发的血腥气。
自马迎春之后,四公子都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从前,只是个与兄弟争宠,为着一个王府的继承权和想占更多利益的贪心使心思的庶出王子而已。
现在,都变得不一样了。
赵烺觉得霍决今日涂的唇脂的颜色特别好看,特别适合他。
他虽生得英俊,但若涂了个小安那样的淡淡的红,说话便断然没有这般的气势了。
他那唇色暗暗沉沉,说出来的话也沉沉,有分量,有力量,令赵烺听了,便觉得热血沸腾。一想到他话中说的所谓“将来”,忍不住手都握紧了拳。
待事情都议完,万先生、郭先生退下,赵烺留下了霍决。
万先生、郭先生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长廊下走了挺远,两人一直十分安静。
只忽然,万先生感叹一声:“这个永平……”
叹他勇,叹他谋,叹他有勇有谋有人有貌,却没了男人根。
涂着有颜色的唇脂,只为了讨好主人。
待万、郭二人离开,赵烺问:“你刚才皱什么眉?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霍决沉默了一下,道:“只是觉得,以后公子实没必要过于去关注世子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他抬起眼:“公子以后还要跟更多人打交道,我恐公子言谈中无意间流露出这种口风,让人觉得公子格局不够。因公子如今……已经不是在与兄弟争父亲的宠爱了。”
赵烺屏住了呼吸。
与兄弟不争父亲宠爱,争的是什么呢?
——是大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