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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鹤唳

眼前殷色由淡转浓,如醉的桃花色转瞬化作泼天血火,迎面而来。

“韩……”

影绰的呼唤声从血似的迷雾里传来。

韩兢只是站在原地,身心一同陷在那桃花盛开的春日光景中。

有人在他耳边疯狂呼喊:“韩师哥!”

韩兢骤然惊醒,五感皆复。

松木被燃烧出“噼啪”的脆亮响声,鼻端是扑来的腥风与焦炭臭气,烈火映目,满壁焦土。

他们在“遗世”林雪竞的小院中。

片刻之前,此地遭到魔道袭击,道友们鱼贯而出,茫然四顾,不知从何处可求生路。

封如故从火中冲出,“昨日”、“今朝”寒霜过处,颈血飞溅。

双剑快如疾风,绵如流水,剑锋荡过,唯余剑尖染上一滴血,坠落尘埃后,剑身仍不失璨璨明光。

斩去两名拦道之魔,封如故来至韩兢身前,将重伤的荆三钗转缚在韩兢身上。

在血火之中,韩兢问封如故:“林雪竞呢?”

封如故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忙碌:“没找到。”

韩兢并未阻止封如故将荆三钗交给自己的举动。

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三门君长曾聚在一起,评点如今的三门徒儿的能为。

燕江南擅于药理,且论剑术和性情,能毫不手软地打死一百个医闹,因此三门师长谁也不担心她会吃亏。

荆三钗潜力无限,但若转练短·枪,前途更加无量。

封如故自不必提。谁都羡慕逍遥君能半路捡回这样一个虽带有几分邪性、却天赋绝伦的小徒弟。

常伯宁与韩兢的问题,则同属一类。

有些相同,有些不同。

常伯宁心纯,最易得道,但因为家境优渥,天性温良,修养卓越,他从不懂杀为何物,戾气何来,因而悟性虽然不差,但在剑法一途上总差上几分,难至圆满。

韩兢则灵慧讷言,他懂得何谓杀性,却是不忍,亦是不愿。

因为过度重情,他出剑之时,总是不可控地削减三分杀意,再减两份凶戾。

然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不需要韩兢多余的多情和软弱。

所以他需得担负起别的责任,照顾荆三钗,照顾道门众人,只留如故一人,独对火云千丈,剑雪寒霜。

接下来,于道门众人而言,是可以预见的、永无止息的逃亡。

“遗世”被彻底封闭,众人落入丁酉的彀中,又失了藏身之所,只得疲于奔命,在死关中硬杀出一道生途。

三钗重伤,弟子们伤疲交加,还需兼顾伤患,因此,大半追杀的压力,皆被封如故生生受下。

好容易调开追杀的魔道之徒,封如故折回了众道友的藏身之地。

他木然着一张脸,早已倦于做出什么表情,因而显得倨傲又无畏。

封如故走得很平静,但韩兢看得出来,他每走一步,便有万千双无形的手正把他往土里泥里拖去,叫他倒下,逼他放弃。

韩兢不善言辞,可头脑不输封如故。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竭尽全力,替他安抚那些年轻又躁动的道友们,也无法帮到封如故太多。

封如故带着百余名道友,奔逃在“遗世”之中。

其他的人跌跌撞撞,身边总有三两人支撑。

只有他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永远是孤身一人。

……可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纵他是北斗璇魁,尽情燃烧,又能照亮多久前路?

在陷入绝地之前,韩兢已有了些念头,但那时三钗还能对如故施以援手,犹有余裕,自己也能放心支撑二人。

如今,三钗倒下,终是逼韩兢下定了决心。

那夜,封如故枕在韩兢的膝弯上入睡。

封如故在左侧,三钗在右侧。

韩兢将帕子取出,擦净封如故额上细汗,又侧身照顾好昏睡的荆三钗,旋即仰首望月。

他总有些多愁善感,最爱赏月。

月之风情,总叫他想起一人。

有次,他看过一篇凄情的话本,几天后与伯宁、如故、三钗赏月时,突然想起情节,一时泪盈于睫,还被如故狠狠打趣了一番,揶揄得面红耳赤。

……今夜月色真好。

封如故问他,为何不休息。

韩兢静静望月:“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垂目,指背抚上他皮肤微微发凉的侧脸,温柔道:“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二人有一句、无一句,谈到了“遗世”之外的常伯宁,谈到了韩兢对他的喜欢。

“多情好啊。”封如故并不反感韩兢在情感上的软弱,反而道,“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韩兢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以前,韩兢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伯宁不通七情,情总懵懂。

韩兢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等到伯宁开窍,或等到自己死心。

韩兢有许多话想说,甚至向封如故讲了他原本打算为伯宁准备的鹤之礼。

但疲累极了的如故不耐烦听,堵住了他的嘴。

于是,韩兢只能把心底的话说给自己听。

“……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封如故昏睡了过去。

韩兢则未睡。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为他拭去指缝里的血泥,又转身去照顾荆三钗状况,替他将腰腹处的绷带又换过一道,方才松弛下来,转望天边月色。

月色公正,不分道魔,一样照人。

韩兢望着魔境的皓月,睫毛上掸上一层霜雪似的月光。

他接过前话,喃喃自语:“……可是,如故,我知道的,伯宁爱你。”

“我若死了,他只会难过;你若死了,他会生不如死。”

“……我知道的。”

他指尖细细理着封如故的头发,是疼爱和关心弟弟的温柔力度,不轻不重,因而封如故很受用地蜷了蜷身子,往他身上蹭了蹭,是全然的信赖。

感觉到封如故难得流露出内心孩子气的小动作,韩兢失笑,双掌抬起,一边一个,挨个摸了摸头发:“莫怕,韩师哥保护你们。”

韩兢盘膝而坐,驭周身灵气,吹岣呼吸,吐故纳新,将周身之气清畅上扬,元炁相结,聚于三花之处,运行过一个小周天后,便依照师父指月君所授,将太上忘情之心诀低诵一遍。

韩兢原修自然之道,参木之灵气,以为修行,如今经脉骤然逆入别道,韩兢骤感全身经脉紊乱,气序有异。

但情况紧急,已不容他细理经脉,养气静修。

韩兢牢记太上忘情口诀,复诵一遭,心气稍定后,重启双目,先看天边月,再看身侧人。

韩兢靠上背后的岩石,手掌虚虚搭在两个弟弟的眼前,替他们挡去月光,好叫他们得一寝安眠。

自己的心境似乎并无什么改变。

但韩兢知道,变化在他未觉察之时,已经暗自发生。

他同样知道,炼入太上忘情,便无可转圜。

伯宁,我爱你。

我真想永远这样爱你。

……可我做不到了。

护好如故,让你不难过,或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我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我做了一件傻事。

若这份傻气,会让我记住我曾爱过你这件事,那也很好。

……

韩兢以为,自己只会如太上忘情之道中所说,存情而忘情,砍去心上缠绕于他的枝蔓,一心卫道。

一开始,的确也是如此。

面对来袭魔道,他的“春风词笔”再不留情,再不迟疑。

尽管混战之中,如故无暇顾忌他,不过这微妙的变化,韩兢自己能可体会。

但韩兢渐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他的心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先前,韩兢总以情理为重。

道友若有损伤,无论此人品行优劣、灵力高低,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

而现在,看到道友重伤,无论亲疏远近,他心中一视同仁,并无丝毫动容。

他想,去芜存菁,乃是天之共理。

然而,想到此处,韩兢总会时时惊觉,炸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

譬如,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地为下,从未感觉不妥。

如今,一个声音告诉他,天为下,地为上,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笃信不疑。

但是,他偏偏并未失忆,能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

这份矛盾,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

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

况且,就算如故知道了,又有何用处?

因为韩兢从来话少,无人察觉他的异状,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

情况愈发严重,求救亦是无用,韩兢只能勉强控制,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令自己不可作他想。

直到某日,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

韩兢前去巡看伤员。

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

韩兢取来水囊,递到他唇侧。

那人感激地哑声道:“多谢……韩道君……”

韩兢心如止水,全无波动。

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以当前之势看来,伤者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只会拖垮所有人。

放弃掉所有重伤员,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

也许,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所有伤者……

韩兢想了许久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勃然变色,骤然起身,唬了那伤员一跳。

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怀拥“春风词笔”,半解胸怀,以刃为笔,将剑刃抵于胸口,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唯有疼痛,能助他清醒一二。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可他亦不愿忘却。

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春风词笔”刺入血肉三分,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

韩兢狂乱地低语:“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终笔处,一缕心血顺着“寜”字身滴下,流经“丹阳峰”,“封如故”,在“钗”字处停留,又被韩兢抹去。

他喘息片刻,心绪归于宁静之后,匆匆掩好衣襟,携剑而出,寻到一处断崖,背对众人,缓缓拭剑,同时整理心情。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

封如故找上他不久,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

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文忱等人急火攻心,吵着定要前去驰援。

这些时日,少了韩兢居中调和,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一番唇枪舌战后,文忱看向了韩兢,急急道:“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闯险地,以如故性情,定不会坐视。

如此虚耗,终有尽时。

如故不存,众人皆亡。

韩兢不动声色,催动灵力,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自断丝线。

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随之,韩兢给出了答案:“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此话一出,韩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自己……做了什么?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悻悻离去。

封如故向来聪慧,果然察觉到了不对,赶来追问于他,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

韩兢心乱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将他推开:“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

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

然而,韩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并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在面对封如故时,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

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颠三倒四道:“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对着他走出两步,韩兢站定了。

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到了某日,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会不会伤害如故?

……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

思及此处,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对封如故缓声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他未曾细听。

韩兢大踏步地离开,离开众人,向南方而去。

临走前,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

一来,这是为划清界限,不愿他们寻来。

二来,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众家道友位置。

三来,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必要之时,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莫留此物,徒增牵绊。

然而,韩兢离开后不久,他独身乔装成魔道、行于“遗世”长街上时,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闻此事,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神色毫无所动。

他并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众人,有何用处?

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

丁酉费尽千辛万苦,抓去道门众人,想必不会单纯杀人泄愤。

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

要想救他们,唯一之法,是打开“遗世”之门,让师父他们进入。

问题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闭的“遗世”方位在何处。

而失落“遗世”中的他们,伤者过多,如故须与魔道搏命,修为大大虚耗。

何况,即使是全盛时期,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打破“遗世”的地步。

韩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遗世”的方位。

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然而如今,唯有将错就错。

否则,凭他现在的修为,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静气,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一层一层,忘情绝欲,倍增修为。

从这一日起,日夜变换、时间流逝,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

如故杀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余,他虽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会因此心痛。

韩兢觉得奇怪,他自己都无法体会情绪的变化了,竟还会担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恶风遍地的沙海之中,韩兢送走了百余轮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启双眼。

……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旷阔,也是从未有过的荒芜。

韩兢不及自怜,调运灵息,双掌结印,穷尽全身之力,按于地面,焕出卓然灵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穷尽催动灵力的巨大损耗,让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紧一捧滚热的黄沙,好缓过心头的一阵剧痛。

——四人结伴蹴鞠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淡了,转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这件事仍存于他的记忆中,但是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了。

好在,现在的韩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过后,韩兢再聚灵力,狠狠击于地面。

隔一个时辰,青光每闪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烧一次,撕裂一次。

对着月色和话本流泪的少年,没有了。

替常伯宁挽起头发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动一次灵力,发出一次信号,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芜。

直至气力耗尽,再无可复,韩兢才缓缓倒靠于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时正值“遗世”深夜,冰轮高悬于天,与他默默对视。

可韩兢的双眼,平静宛如万古冰湖,平平无漪。

一点深蓝在他眼中缓慢晕开,化作长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与天之道相连,脑中唯存平衡之理。

韩兢静静地想,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吗。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

这只是天命,是天道加之于身的责任。

“遗世”之门,终究是被逍遥君一剑荡开。

众人得救,可韩兢没有再回去。

因为没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来了“遗世”,为了找他。

经此波折,指月君与逍遥君先后入圣,随时可能飞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弃徒弟,天雷加身,亦要来寻。

指月君臂搭拂尘,天雷地火萦绕于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遗世”长街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韩兢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宇上,脚蹬青瓦,望着绛衣纷飞的师父。

他已不是师父需要的徒儿,不是丹阳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归,师父把丹阳峰交他统领,以他如今心性,又会将丹阳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归,徒增伤感。

长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韩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处空空荡荡,唯余萧萧之风掠过。

指月君转身,目带黯然,继续向前行去。

而运起灵力、隐匿了身形的韩兢,也再度在屋顶上出现。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胸口刻着“丹阳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头血气的十几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脉之中。

韩兢情动心动时,再无任何意绪波澜,余下的只是胸口陈伤牵动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只是肉躯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长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后一次来到“遗世”。

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无量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