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蒋神仙跌入低谷以来接到的第一桩大生意,哪敢轻易怠慢。
一大清早,他便为封如故带来了两处宅院消息,
一处在镇东,一处在城北。
镇东那间,原来是位员外郎的宅邸。自从镇中闹了鬼魅,老爷子心里不踏实,举家迁府,离开了梅花镇,留下了一处六进的宅院,雕梁画栋,瑶台琼楼,好不奢华,处处精细,就连廊下照明的石灯都雕琢成了精致的动物之形,或坐或卧,情态可掬。
罗浮春看过几间房后,自语道:“以师父的铺张性子,定然是会喜欢这里了。”
桑落久跟在他身后,笑着接过话来:“那可未必呢。”
听到桑落久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开口说话,罗浮春后背豁然一僵,不敢开口,快步走开。
师弟年岁渐长,对女孩子有些旖旎心思,也属常事。
但说到底,他无端撞破师弟偷藏避火图一事,究竟尴尬。
罗浮春身为师兄,自觉应当教导师弟,引他莫要沉溺声色,以修行为先,切不可年纪轻轻,未有大成,就先破元阳,可他自幼便以匡扶道门、主持正义为己任,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实不知道该如何教导。
况且……那图,那姿势,也太大胆奔放了些……
没想到师弟表面乖顺,私底下竟喜欢这样的……
桑落久看着急急甩开他、闷头往前走,还险些被高门槛绊了一跤的罗浮春,抱剑而立,眉眼笑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同时悄悄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只等他回头。
待罗浮春发觉自己对师弟不理不睬,转身而走,实在太过失礼时,他回过头来,恰看到桑落久撤回了怔怔注视着自己背影的视线,抽身而去,似是失落至极。
罗浮春一下就慌了神:“师弟……”
桑落久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转入假山之后,不见了影踪。
罗浮春一颗心瞬间便吊了起来,疑心是自己待师弟太冷淡,惹他伤了心,懊恼之余,快步追上去,转过假山,却发现落久跟回了师父身边,指点着窗上镂花,与师父一道品鉴,神色如常。
他只当桑落久是在强颜欢笑,也不好在这个时间场合与他谈心,只好乖乖黏回师父身侧,眼神时不时往师弟身上溜去。
……师弟师弟,看我。
师兄回来了,不走了。
桑落久却总也不看他,惹得罗浮春越发不安,刻意挤到他身边,咳嗽了好几声。
听罗浮春咳嗽不停,封如故闻声回头:“你嗓子痒啊。”
罗浮春咽了口口水:“……啊?”
封如故不忍直视他这徒弟的傻相,将自己的酒壶递给他:“喏,你们师伯今早熬的雪梨水。”
罗浮春接过来,把酒壶在手里焐了一会儿,又递给桑落久,讨好道:“师弟,你渴吗?”
桑落久道了谢,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他喝得很秀气,酒壶口留下了一点光亮的水液。
罗浮春接过酒壶,马上豪爽地抿了一大口,表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一点都不嫌弃他家好师弟,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罗浮春正要把酒壶还给师父,半途却被游姑娘扮相的如一接了过去。
如一一句话没有说,只将酒壶上被二人唇畔碰过的地方都擦干净,才还给了封如故。
封如故没注意看这三人一连串的微妙动作,把酒壶接回来,重新揣进怀里。
看房的结果,果然如桑落久所料。
封如故还没将这豪奢的六进宅院转完一半,便要出去了。
他不满意的理由是:“太大了。从东头走到西头就能累死人。”
相比之下,镇北那间二进小院,简直像是比照着他的心建起来似的,叫封如故喜欢得了不得。
封如故在这不算大的小院里摇着扇子东逛西顾,四处点评。
“游姑娘,这雕了睡莲的飞檐可真精巧。”
“游姑娘,这小院挺大,可以养狗,养兔子,再种些花草。”
“东南角可以掘一方蓄水池,养几尾鱼。”
“游姑娘,你看,这不是我梦里出现过的葡萄藤架吗?”
罗浮春想不到,向来喜好浮华的封如故,会因为这么一方小小的寻常院落而欢喜。
“家不必大,可心就好。”封如故合拢扇子,“这人世间已经够大了,人们比肩摩踵,稍不注意,与有缘人擦肩而过,便是一生再难相见。回到家里,片瓦屋舍便足够了,家小一点,一转身便能看见爱人亲朋,多么好。”
蒋神仙喝了声彩:“公子有见地。”
“是吧?”封如故啪地一声张开扇子,又补上了后半句话,“……再说,房子小,洒扫起来也省事儿。”
蒋神仙:“……”这才是实际的吧?
常伯宁看到封如故活泼,心里便欢喜不已:“你喜欢这里?”
封如故毫不掩饰:“嗯。”
说罢,他扭头问如一:“游姑娘,可喜欢?”
游姑娘清清冷冷地看他一眼:“听你的。”
常伯宁眼里只得一个封如故:“喜欢的话,就把这里买给你。”
封如故摆手:“不用不用。”
封如故:“……”
封如故又想了想,凑近常伯宁,小声道:“……师兄带够钱了?”
常伯宁再次确认:“喜欢这院子?”
封如故:“这里不差。”
常伯宁便解下了腰间一块成色通透、足有千金之相的玉佩,随手递与和他们一道看房的屋主:“劳驾,此处我们定下了。”
屋主也是个懂玉的,一瞧这玉的成色,惶恐倒是先盖过了喜悦,不敢当真收下,只敢诚惶诚恐地捧着赏玩。
他这块玉,只怕是有价无市。
若是折算成银两,这玉足够把那座员外府买下来,再饶三十个丫头和两个姨太太。
不过在常伯宁看来,这玉能拿来买封如故的开心,便是物有所值,不必心疼。
两个从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高高兴兴地携手去后院看葡萄藤了。
蒋神仙在旁,看这对大舅哥和姑爷持扇说着悄悄话,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俗话说,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姑爷的脸,这大舅哥看姑爷,难免会诸般挑剔,没想到这游先生竟跟他家新姑爷好得简直跟一个人似的,虽然能算是家门一幸,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一不吭声。
他现在是女子,夫家与兄长挑选房子,他不该多言。
但他看到封如故向常伯宁撒娇要买东西的模样,喉头便哽了一句话,不吐不快。
在常伯宁去摘葡萄时,如一终于寻到机会,鼓起一点勇气,站在封如故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时低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你以后想要什么,其实可以来找我。”
封如故就算不是义父,也是义父的同门,算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孝敬他,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也同样出得起价,买你的欢欣。
你若是当真喜欢,我也未必会不给你买的。
然而,封如故现如今是肉胎凡骨,根本听不清他那耳语似的声音:“什么?”
如一:“……”
他才不信封如故是真的听不到,只当他又是在装傻。
如一别过脸去:“……我没说什么。”
他定是疯了,才会特地跑来封如故这里,与他说些不着调的疯话。
他喜欢什么,自有义父给他买,自己何故要来越俎代庖,自取其辱?
封如故见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谁置气,笑嘻嘻地哄他:“游姑娘乖,我晓得你是着急了,一会儿封家哥哥便给你裁嫁衣去,啊。”
如一:“……”
他疑心自己早晚会被封如故活活气死。
选定房子后,他们还有许多东西购置。
下半晌,罗浮春与桑落久出外采买,封如故则请了裁缝上门,量身制衣。
但由于游姑娘“比较害羞”,“怕见生人”,量衣一事,便由封如故代劳了。
他拿着一卷皮尺,在如一身上身下来回折腾。
昨夜共同夜游过后,封如故知道了与自己合奏共鸣的洞箫客是谁,心中便起了些别样的波澜。
不过,也仅仅只是“波澜”而已。
封如故心中有数。
论关系,他们有父子之谊。
论立场,他们是正魔相异。
或早或迟,他们都会分道而行,又何必强求呢?
因此,封如故花了一早上时间,消解掉了昨夜那不该有的一点悸动,并下定决心,将讨如一嫌恶的行为持续下去。
如一等在房中,见来给他量身的是封如故,心中微喜,然而,等他转念想起他上午明明听到自己那句羞耻至极的话、却装傻充楞一事,便又有了些气,默然不语,由得他摆弄自己。
封如故将卷尺套上他的腰,心说抱歉,随即故意用力一束,果然惹得如一一挺腰,面露不适,侧目瞪视他。
封如故作浪荡子状,点评:“嚯,腰挺细的。”
如一不理他:“无聊。”
封如故问他:“喜欢龙凤纹吗?”
如一惜字如金:“随意。”
封如故给他量肩宽:“……还是牡丹?”
如一:“都行。”
封如故蹲下·身来,丈量他的腿长:“你更愿拿羽扇,还是更愿用盖头?”
如一:“羽扇。”
他似乎是要将这两字诀使用到底了。
不知怎么,如一越是矜持,封如故越是喜欢逗弄这样自矜的他。
他仰起头,手指停留在他腰腹位置,笑问:“你平时放左边放右边啊。”
如一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望去,看到腿间,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一红了耳朵,偏头不言:“……”
封如故蹲在地上:“要做裤子呢。”
如一双腿交并,试探一下后,勉强道:“……左。”
封如故专注地看着如一羞恼得不肯直视自己的模样。
他本是想多说些出格的话,惹他厌恶,没想到自己凭空又对这脸皮薄又克制守礼的小子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喜欢,想同他再多说几句。
但如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坏心,再不肯多发一言。
封如故有点遗憾,收敛了心思,为他量脚的长度,并想着要交代裁缝,做上一双质地柔软的红鞋,以免成婚那日,他频繁走动,足趾会不舒服。
封如故为他量着身体,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
当如一还是游红尘的时候,他细手细脚,裹在一身粗布白衣之中,朴素得很。
二人第一次在一起过元旦时,封如故为他购置了全套行头,将他打扮得喜气洋洋,红裳红袄,高马尾用红绳和小铃铛束好,再裹上羊毛围巾与羊羔皮的手套,活脱脱是个拿玉雪捏成的福娃娃。
他牵着他家小红尘上街吃屠苏酒。
小红尘是第一次知道“年”为何物,紧紧执住他的手,嘘着白气,好奇地打量俗世的年景。
……一眨眼间,他已长得这么大了。
自己昔日为他裁做新年衣物,今日居然还要为他量身,好做嫁衣。
看来,人只要活着,总有无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啊。
而在封如故看不到的地方,如一悄悄垂下眼眸,看向封如故垂落的长睫,看了许久,才惊觉回神,忙撤开视线,看向别处,手掌却不自觉握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