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元十二年的寒冬来的格外早,才刚到十月,京城就下起了大雪,夜醒来地上的积雪已深尺许,天色晦暗,寒日成了轮暗无光华的白影。
王珞站在窗前往外望去,飞扬大雪如鹅毛般旋转而下,打在屋瓦上飒飒作响,即使屋里烧着火盆,也挡不住凛冽的寒意。
在花罩外做针线的眉绿听到了屋里细微的声响,悄悄掀起幔帐,见姑娘站在窗前,她端起早备好的托盘掀帘入内,“姑娘,您都看上午的书了,可要歇会?”
王珞转身回到书案前问眉绿:“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眉绿放下托盘,伸手摸了摸王珞放在书案上的暖炉,感觉有些凉了,便去火盆里又烧了块炭埋在炉香灰里,“京城的天气比隆平府冷多了。”她和王珞皆是年前才从温软如水的隆平府来京城的,隆平府的冬天也冷,绵绵的冬雨湿冷能透到人肌理里,但也比不上京城这等风刀霜剑剔骨的冷。
王珞“唔”了声,回到书案前又提笔画了几笔。眉绿瞄了眼书案,只见雪白的蚕茧纸上画了支素雅的墨梅,墨梅枝干舒展,却只零星点缀了三朵墨梅,仿佛这副画还没有完成似地。眉绿迟疑了会,终于忍不住问王珞:“姑娘,这幅画你都画了三四天了,还没画完吗?”姑娘以前从来没副画画这么久。
王珞将笔搁在笔架上,“我画的是消寒图,我想看看今年冬天什么时候能结束。”按照王珞前世的习俗,消寒图是从冬至开始画,不过今年京城刚入十月就下雪了,等到了十二月也不知要冷到何种程度。下雪,王珞就懒得出门,穷极无聊下她就画起了改良版消寒图,只可惜这蚕茧纸不适合画墨梅,如果有生宣就好了。
眉绿是伺候王珞长大的丫鬟,王珞在书房读书时,她也时常在旁伺候笔墨,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她见此图作倒挂梅,干枝如弯弓秋月、挺劲有力,墨梅勾瓣点蕊、简洁洒脱,即使分了好几天画,也不觉墨梅分散,她笑着说:“姑娘画技又精深了,等这副消寒图完成,又是副绝品。”
王珞莞尔:“副游戏图罢了,哪里称得上绝品?”只是闺阁生活无聊,她想些打发时间的小游戏而已。
两人说话时屋外响起了多人走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丫鬟走进走出、端茶倒水的声音。王珞知道是阿娘回来了,她正想穿衣外出,却听“哗啦”声,王珞秀眉微扬,这声音太熟悉了,是茶盏落地的声音,她阿娘每次有不顺心的事,就会拿茶盏出气。王珞披上斗篷就出门了,眉绿忙追在姑娘身后,给姑娘掀上斗篷的帽檐,又递了个手炉给她。
京城人多地少,王家又在城勋贵云集的朱雀坊,即使王家在大夏开国时便是从龙功臣,得陛下赏赐占了间大宅,百余年的开枝散叶,当初的大宅也不够子孙住了。王珞在隆平府时是人独占间院落,到了京城时却只能跟长姐住在父母院落的西厢房。她的住所还算宽敞,她两个庶出的姐妹只能住在她们厢房左右两侧的小耳房里。
屋外大雪不停,王珞拢了拢斗篷领口,沿着抄手游廊往正房走去,王家是传承千年的大士族,即使目前家里已有败落之相,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提家陈设,但院落布局就比寻常大宅精致许多,每座厢房之间皆有抄手游廊相连,即使下雨、下雪出行都不用撑伞。
大寒的天气,正房外只有名年轻俏丽的女子正缩肩搓手的站在廊下,见王珞来了,顿时满脸笑容的给她掀帘:“姑娘来了,娘子正在屋里等你用膳呢。”
王珞见刘姬身上穿着臃肿的棉袄,依然被寒风冻得簌簌发抖,面颊苍白、隐隐透着青色,王珞心微叹,对刘姬微微颔首后,走入堂屋。
眉绿伺候王珞多年,都不用王珞吩咐,只要个眼神就能领会姑娘的意思,她笑盈盈的将自己手的暖炉递给刘姬,“这里太冷,你随我去耳房休息会吧。”她心细,知道刘姬手被冻久了,不能用太暖和的手炉,特地将手炉放在手笼里递给刘姬。
刘姬被北风刮得浑身冰凉,突然被人塞了个手炉过来,眼眶不由自主的微红,听眉绿说让她去耳房,她有些犹豫:“女君让奴在屋外伺候。”
眉绿笑了笑说:“女君最是慈悲不过的人,她只是疼爱姑娘,才让你在门外候着,姑娘都来了,女君定不会让你继续受凉。”
眉绿的场面话刘姬当然不信,女君到底是什么脾气,刘姬这些年伺候下来早了解了。可三姑娘是善心人,她让自己去耳房,肯定不是戏弄自己。女君向来疼姑娘,有她替自己求情,女君今天也不会为难自己了。刘姬冻得受不住,顺从的随眉绿去耳房休息。眉绿将刘姬安置在耳房,转身要去堂屋伺候姑娘,刘姬唤住眉绿,“女君刚从夫人那儿回来,夫人想让大姑娘去当贵主的伴读,女君不答应,当着夫人面说了大姑娘几句,夫人很生气。”
女君的脾气,修身院的下人都清楚,所谓说了大姑娘几句,恐怕是又在夫人面前大骂大姑娘了,眉绿心暗叹,有些心疼自家姑娘。不过之前不是说好让自家姑娘去了吗?怎么又换成大姑娘了?
刘姬说的贵主是七皇女,是王家上辈入宫的大姑娘王贵妃所出。前段日子王贵妃让人传话,说七皇女年纪不小了,要上学堂进学,让家里挑个年纪合适的女孩子入宫给七皇女当伴读。恰巧姑娘同七皇女同岁,夫人和世子夫人商量许久,定下让姑娘入宫给七皇女当伴读,怎么现在换成大姑娘了?大姑娘都十五了,已在相看人家,再有两年就该出嫁了,这年纪不适合去宫里当伴读吧?夫人是国公夫人、王珞的祖母,世子夫人是王珞的大伯母。
堂屋里崔氏气恨难平的拍着扶手对女儿说:“你说你大母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大姐都快十六了,不早点找个人家嫁了,还想把她送到宫里当伴读?她是准备以后让她嫁个镶金的?贪心不足,小心在家留成老姑娘!”崔氏在阿家处受了满肚皮气,回来就大发雷霆,将茶案上的茶盏拼拼砰砰全砸了,依然余怒未消,拉着女儿喋喋不休的抱怨。
崔氏其实今年也才二十岁,少女时也是出色的美人儿,即使这些年因先后生了女子,身量有些丰润,依然杏眼桃腮、齿白唇红,充满少妇成熟的韵味,只是近几年因婚姻不顺,这份韵味也就在崔氏安静时才显露。崔氏幼子才三岁,女儿已有十二岁,聪明伶俐、乖巧贴心,是崔氏骄傲之,她也习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跟女儿商量。
王珞坐在母亲对面,面听着她抱怨,面用红泥小灶煮茶水,待壶茶水咕嘟咕嘟翻滚着,王珞见茶色从水快速晕染开,便将牛乳倒入壶缓缓搅拌,待牛乳和茶水彻底混合,趁着崔氏歇口气的功夫,给崔氏倒了杯茶水,“阿娘,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崔氏满腔的怒火被女儿不疾不徐的态度熄灭了大半,她不接茶水,恨恨的抬手点着女儿额头说:“你这不争气的样子跟你那没出息的阿耶模样!”她恨铁不成钢道:“你就不能学学人家!你看她对着你大母哭闹,这么好的事就被她抢走了!”
崔氏口的人家是指王珞的长姐王琼,是王珞父亲王朗元妻大崔氏所出,崔氏是大崔氏的庶妹,大崔氏死后被嫁给王朗当填房。崔氏在娘家时就看不上这清高的嫡姐,嫁给王朗当填房后,自然也当不了王琼的慈母,王琼也看不上崔氏,两人见面就跟乌眼鸡似地炸翅。
“本来就没决定是谁去?怎么说长姐抢了我的机会?”王珞温声劝慰母亲:“大母让阿姊去,必有她的考量,岂是长姐哭闹就能强求来的?且入宫门深似海,阿娘舍得我入宫不回家?”
崔氏语塞,她是有些舍不得,可这不是机会难得嘛!入宫当贵主伴读,多大的荣耀!崔氏想到这机会是大丫头硬生生从女儿手里抢走的,就心如刀割,她恨恨道:“你说得对,你又不是那没娘的天煞孤星,你有爹娘疼爱,家里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舍得让你去伺候人?”
王珞道:“您别这样说,不然被阿耶听到了,又要对你生气了。”阿娘就是喜欢占口头便宜,何必呢?被骂的人又不会少块肉?还会被人抓到把柄,要是被阿耶听到她骂长姐是天煞孤星,少不得要训斥阿娘番。
崔氏哼声:“生气就生气!我还怕他不成?”她嘴上说着,可到底话音渐渐降低,她看着女儿手的茶盏,嫌弃的说:“你这是什么茶汤?清淡淡的壶水。”时下茶汤习惯将茶叶研成粉末,加葱、姜、盐、桂皮、薄荷等佐料煮成茶糊并吃下,而王珞的茶汤清澄澄的,只加了点牛乳,也难怪崔氏嫌弃,不过她还是接过茶盏轻啜口。
王珞问母亲:“好喝吗?”
崔氏又喝了口,勉强点头说:“还算可以。”这茶水滋味跟她吃过茶汤完全不同,奶香味浓郁,很合崔氏口味,只是她还在气头上,不想夸奖女儿,这丫头就会拿这些小玩意糊弄自己!
王珞知道母亲最爱口是心非,她笑着又给母亲倒了些茶水,“您觉得能入口,就多喝些。”母亲喝茶爱加糖、加盐,她生了阿弟后,身量本就有些发福,再摄入这么多盐糖下去,王珞怕阿娘这样下去会得慢性病,只能潜移默化的改变阿娘饮食习惯。单纯的茶水味苦,阿娘肯定喝不惯,她特地发酵了些红茶,煮奶茶给阿娘喝。王珞也不是糊弄母亲,她只是不想让阿娘生气,在她看来阿娘身体好,比她别的小事重要多了。
第二章
崔氏杯茶水下肚,心气也平了,她对女儿说:“可恨这次好机会被大丫头抢走!你以后也要争气些,多跟我回娘家,等你嫁了你大表哥,看有谁会看不起我们母女!”崔氏知道自己不得阿家、夫郎喜爱,以至于她生的儿女都不得他们重视,他们就是有眼无珠!她女儿聪明漂亮,哪里比不上大丫头了?
凭什么大丫头取名是美玉?她女儿只能是石头?就因为自己是庶女,而长姐是嫡女,所以她女儿才比不上大丫头?崔氏想想都不甘心,她是庶女,可女儿是嫡女,她定要让女儿当上未来的世子夫人!
王珞:“……”王家是世袭的成国公,崔家也是世袭的良国公,目前的良国公是崔氏的父亲,良国公世子是她大舅,也是大崔氏同母所出的胞兄,崔氏心指望王珞能嫁给大表哥,但这只是崔氏厢情愿,王珞很肯定大舅、大舅母宁愿选长姐当儿媳也不会选她,王珞也不想嫁大表哥。
崔氏对女儿说:“明天你就随我去探望你外祖父!”
王珞识趣的没在这时反对母亲,“明天天气好,我们就去探望外祖父。”王珞也想外祖父了,外祖母、大舅、大舅母不见待她,外祖父却很疼她,给了自己不少帮助,“我们现在用膳吧?快午时过半了,阿弟该饿了。”
王珞提起阿弟,崔氏什么都忘了,连声附和:“对!快让人把你阿弟抱来,都这么晚了,他肯定饿了。”
王珞微微笑,正要吩咐下人准备午膳,却不想眉绿掀帘进来,对崔氏和王珞说:“女君,夫人派人来说,她那里正好炖了锅鸡子汤,她记得姑娘最爱喝这道汤,就遣人来请姑娘去用午膳。”
崔氏眉头竖,“不去!鸡汤有什么好喝的?你爱喝鸡汤,我这就让庖厨给你做!”
王珞也猜祖母会让她过去,大家族最要紧的就是面子光,要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她娘跟长姐闹了番,祖母教训过母亲,就该来安抚自己了,不然她们姐妹就该有隔阂,她对崔氏说:“阿娘,你陪阿弟用膳,我去去就回来。”
崔氏气呼呼的说:“她心里就只有大丫头,你去也是讨嫌?有什么好去的?”
王珞莞尔:“您不想我入宫伴读了?”祖母心里怎么可能只有大姐?说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但是这点也没什么好指摘的,王珞心里也只有自己、阿娘和弟弟。
崔氏道:“不是让大丫头去了吗?”
王珞说:“平白无故的突然换人,总要有个缘由吧?我过去看看,说不定有挽回的余地?”入宫伴读是好事,能去自然最好,不能去她也不强求。但王珞不觉得王贵妃喜欢长姐当公主伴读,王贵妃要的是能陪伴女儿长大的陪读,而不是来宫里镀层金就走的关系户。
祖母肯定也明白这点,她可能是想让她们姐妹起入宫,阿娘肯定是没听完就气得什么也不顾了。祖母看不上阿娘,估计也不屑对阿娘解释,就把阿娘赶回来了。不过这事没确定前,她也不会跟阿娘明说。
母女多年,王珞迄今都无法明确掌握她娘行事准则,她娘往往会做出很多她预期之外的事,后来王珞都有经验了,对着阿娘只要就事论事,即时安抚即可,不需要多做衍生,反正她娘向来心宽,很多事喝完杯茶就能忘了。不得不说王珞很了解崔氏和沈夫人,只听崔氏只言片语,就把事情经过推断了大概。
“对,让你大母给个说法!”崔氏觉得女儿说的很有道理,她眼珠子转,给女儿出主意说:“你看自打你回了京城,家里食谱都丰富了许多,连这鸡子汤都是你教庖厨炖出来的,你干脆跟你祖母说,以后让我来管庖厨,保管家里人各个都吃得顺嘴,家里好久没进账了。”
自打回了京城,没了管家权,崔氏每月只有在发月钱时才有进账,心里难受极了,想让女儿替自己想个赚钱的法子。她也不觉让才十二岁的女儿替自己解决金钱问题有什么不对,她对女儿很有信心,女儿想做的事,就没有样不成功的。崔氏完全没想过,她闺女的确能替她干成很多事,但仅限于她闺女赞同为她做的,不赞同她做的,大部分事都是不了了之。
王珞:“……”作为个孝顺的女儿,她实在不忍说母亲短处,可是祖母要真把国公府的膳食块交给阿娘,大家大概只能天天吃豆腐了……不过阿娘这么天天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也确实无聊,还容易没事找事。王珞暗忖着是不是该给阿娘找件事做,王珞完全不考虑让阿娘管家。管家三年,猫憎狗嫌,她娘本来就不讨家里人喜爱,别火上加油了,到时天天跟阿耶吵架,他们孩子都有心理阴影了,“阿娘,我先过去了。”
“换了衣服再去。”崔氏见女儿只穿了件缎面丝绵里披风,担心女儿着凉,吩咐丫鬟给女儿换上新作的小袄,又给她裹了件大红羽缎皮白狐皮里的斗篷才罢休。
王珞任崔氏给自己穿衣,她前世亲缘浅薄,这世有幸得了母亲疼爱,她格外珍惜。崔氏满意的看着换上新衣服的女儿,她闺女就该穿新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把所有人都压下去。
卫国公夫人沈氏素知小儿媳的脾气秉性,知道她肯定不会对自己派来的人有好脸色,特地派自己的心腹吴媪过来,吴媪是从小陪沈夫人长大丫鬟,伺候沈夫人有四十多年了,行事最妥帖。她本以为来修身院后会有番冷遇,没想进了院门就被人安排进了倒座房的暖炉边取暖烤火,茶盏里是热而不烫的清水,还有几个婆子陪着说话,这等待遇让吴媪说不出个不好。
“姑娘来了。”随着下人的轻唤,吴媪忙放下手茶盏,出门迎三姑娘。当看到由侍女簇拥着款款走来的三姑娘时,她不由有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大姑娘。
王家每隔两代就有姑娘入宫,早些年王家显赫时,就是皇后娘娘都出了两个,到了老国公那辈王家没落了,险些连世袭的爵位都没保住,亏得大姑娘入宫得了圣宠,才保住了家里爵位,大姑娘也是王家公认最出挑的姑娘,是夫人最大的骄傲。
夫人夸奖家孙女时能说句“有几分你姑姑当年的品格”,就算是莫大的赞许了。在三房这位三姑娘没回京前,吴媪也觉得自家大姑娘是年轻时是顶顶出挑的美人儿,家后辈没个比得上的,可自见了三姑娘,她不得不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是大姑娘当年都没三姑娘这份容貌品格。
这天下美人各有千秋,三姑娘容色昭昭、潋滟生辉,本该让人觉得张扬,可偏偏这份张扬却被三姑娘从骨子里流出静压了下去,只见她这么慢慢的走来,就让人觉得心头少了几分烦躁。这份气度莫说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就是寻常妇人也没有,哪个贵夫人不是居移气、养移体多年才养出这份涵养?难怪夫人想让三房三姑娘入宫,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宫里耐得住寂寞、熬的出头。
吴媪心暗暗惋惜,这般品格的姑娘却生在三房,还摊上了这么个亲娘,也是命数。她快步上前,恭敬给王珞行礼:“姑娘小心脚下。”王珞在三房排行第三,在国公府里排行第,王家女儿常有入宫,家对女儿的态度也跟别家不同,不存在重视儿子忽略姑娘的情况,姑娘们都是娇养长大的。
王珞对吴媪客气的笑:“有劳吴媪了。”王珞对祖母的人向来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祖母看不上阿娘,想要让祖母亲近自己,只有远离阿娘。王珞两辈子也就这么个疼爱自己的亲娘,她又怎么会为了外人放弃亲娘?
“伺候是姑娘是奴该做的。”吴媪哪敢小看娘?国公府上有五房人,光各房主子加起来就有近百口人,这样聚族而居的大家子是瞒不了什么秘密的,三房当家崔娘子是什么脾气,吴媪再了解不过,三郎君也是万事不管的富贵闲人。这样的当家人,却有行事如此妥帖的下人,其谁出力最多不言而喻。崔氏大约是把自己所有的精华都堆在女儿身上了,自己身上半点没留。
王珞注意到吴媪带来的几个人,刚从长姐屋里出来,手上还抱了好几个包裹,王珞了然,看来长姐以后要跟祖母住了,她还奇怪他们来京城都快年了,长姐怎么还没有动作?原来是等着好机会次成功。
吴媪见王珞目光扫过仆人手的包裹,尴尬的解释说:“自打四娘出嫁后,夫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夫人就想着让五娘多陪自己说说话,所以让五娘去院里多住几天。”五娘就是王珞的长姐王琼,她在家排行第五。
王琼说:“我们当晚辈的,孝顺长辈是应该的。”王珞挺赞同她娘跟长姐分开的,如果说有人天生字不对的话,她娘跟长姐就是个最经典的例子。自她满三岁后,她就常年看着阿娘跟长姐吵、阿耶跟阿娘吵……她最大的希望就是,阿娘能跟长姐分开,桥归桥、路归路。
吴媪见王珞神色温和、笑容清浅,直还真吃不透姑娘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两人路有句没句的闲话,很快就到了沈夫人的院落,王珞还没踏进堂屋,就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听起来似乎很热闹。王珞解下斗篷,掀帘走入堂屋,堂屋里除了王琼外,还有好几个堂姐妹,几名绣娘正在给众人量体裁衣,大家见王珞进来,顿时笑容敛,屋内顿时出现阵尴尬的安静。
第三章
这份安静让屋里几位姑娘难免有些不自在,除了想着自己心事的王琼外,别人都细微的挪到了下身体。沈夫人将几位孙女的神态举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看着王珞。
王珞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屋内尴尬气氛,她笑盈盈的走到沈夫人身边行礼请安:“祖母。”
她微笑时唇边会泛起两个浅浅的笑靥,淡粉的樱唇内隐约可见点莹洁的皓齿。跟时下仕女习惯驼背塌肩不同,王珞无论何时何地腰背都挺得笔直,即使是弯腰行礼,修长的颈脖依然微微抬起,在下颚和肩膀之间仰出段优美的弧度。领口圈雪白的狐裘将她肌肤衬得越发白净,这种白净不是冰雪般的冷白,而是如脂玉般的暖白,温润而泽。
王琼有些愣怔的看着眼前的三妹,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位身着袆衣、高高立在殿堂之上,从容接受内外命妇朝拜的王皇后,她早记不清三妹幼年的模样了,原来三妹幼年时便隐隐已有日后的三分气势了吗?
沈夫人拉着王珞的手和蔼问:“路过来可有受寒?”
王珞说:“不冷,这几天在屋里待久了,正好出来赏雪景。”
沈夫人笑道:“你们小姑娘是该出门多走走,像我们这把老骨头,想要出门松散松散筋骨都走不动了。”
王珞说:“祖母不老,您要是换身衣服,跟我们起出去玩,就像我们的长姐。”
沈夫人莞尔:“大母老了,哪能跟你们穿的样?”
王珞嫣然笑道:“祖母本来就容止端严,艳色的衣物穿在您身上,不会有损您的气度,只会给您锦上添花。”
好话谁都爱听,沈夫人听惯了好话,可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孙女说得奉承话就比旁人顺耳,她笑骂道:“你这小妮子连祖母都敢打趣了。”她话是这么说,但满脸的笑意却表达了她的受用。
王珞说:“那也是您待我们慈和,不然我们那里敢说真话?”
沈夫人轻拍孙女小手,“昨天娘娘赏了些布料下来,我瞧这些布料颜色鲜艳,都是你们小姑娘喜欢的,就让绣娘来给你们做几件新衣服。你看那件水红软缎可合心意?”沈夫人随手指,就把所有布料最漂亮的匹指出来了。
王珞点头说:“好看,祖母挑的都是最好看的。”
沈夫人吩咐绣娘说:“就拿这匹布料给娘做新意,做的合身些。”
沈夫人的话让在场的王氏姐妹们神色各异,漂亮衣服谁都喜欢,只是王家家规严谨,几个女孩子都不敢挑最漂亮最贵的,大家都想让祖母开口给她们,没想娘就只说了几句好话,祖母就把最漂亮的给她了!这些小姑娘们到底年纪还小、阅历也浅,面上不由的显出几分不忿,这马屁精就会哄着祖母要好处!
王珞眉眼弯弯的说:“等做好了,我第个穿给祖母看。”这么套衣服,在现代起码近百万,在古代就更值钱了,王珞对祖母自然不吝好话。
沈夫人笑得连眼角鱼尾纹都掩饰不住了:“好,祖母等着。”
王琼嘴角微晒的看着这对其乐融融的祖孙,也莫怪三妹日后能登顶,备受圣人宠爱,她这时才几岁?居然就能把自己心思掩饰如此隐蔽?她当年也以为祖母最疼爱是三妹,什么好的都紧着三妹,而三妹也最信赖祖母,甚至为了讨好祖母,压制崔氏的管家权。她还傻乎乎的把三妹当成自己最大的敌人!
其实人家压根没把自己看在眼里,明知道祖母有心送她入东宫,却故作不知,哄着祖母送她入宫,当了七皇女伴读。借着伴读机会,同七皇女和萧相交好,让萧相日后成为她在朝堂上最大助力,又选当时只是普通宫廷侍卫的圣人为夫婿……蛰伏二十年,朝高高站在云端。反观自己——王琼苦笑了声,她当初怎么会认为三妹想跟自己抢表哥?依照三妹的心性,她从来就没看上过表哥吧?
王琼脑思绪万千,面上却声色不露,她柔声对沈夫人说:“大母,时辰不早了,该用膳了。”
沈夫人道:“是啊,该用膳了。”她特地吩咐王珞说:“今天我让庖厨炖了鸡子汤,你最爱喝这个,记得多喝点,女儿家太瘦不好。”沈夫人直觉得娘太瘦了,将来难免不利子嗣。女人这辈子最大的仰仗就是子嗣,她自己生养了三子三女,幸好三个儿子都站住了,儿子子嗣也多,偏偏女儿却只生了个七皇女,要是能有个皇子,王家就能更上步了。
有了女儿的教训,沈夫人格外看重孙女的身体,就怕她太瘦,将来生育困难。沈夫人也奇怪,三儿和三儿媳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是最贪吃贪玩的年纪吗?家里几个女孩子都不算瘦,唯独娘每次都是鸟食的份量,从来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爱吃的,这份定力在宫里倒是适合,宫里的女子能得宠,靠的就是容色。
王珞乖巧的应是,她因前世从小跳舞的关系,习惯性的节制饮食,即使这辈子她并不需要过分节食,她也没有大吃大喝的习惯,胖从来不是福气的代名词,而是各种慢性病的开端,只要各种营养到位就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爱喝鸡汤的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明明不爱喝任何肉汤。
世家用膳,食不言,众人进食皆是寂寂无声,用饭完毕,由丫鬟伺候漱口洗手,再奉上茶汤后才开始闲话,大部分时候也是王家姐妹们嬉笑说话,沈夫人含笑看着众人。
王琼趁众人玩闹时,走到王珞身边轻声唤道:“三妹。”
“长姐?”王珞回头看着亭亭站在自己身后的王琼,心有些诧异,王琼好像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以前的王琼在王珞看来,就是个小女孩,脾气略有些娇惯,但她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脾气娇惯太正常了,可今天的王琼似乎格外内敛?她们不就夜没见吗?在祖母这里住了天,能让成长至此?
王琼说:“祖母说入宫当伴读要知礼数,她特地请了宫里的女官来教我们礼仪。”其实王家世代勋贵,对家女儿教养严格,王氏女郎的仪态是公认的好,反而公主因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对自身仪态没世家贵女那么重视。但王琼不是在王家长大的,她七岁随父亲外放隆平府,她在隆平府待了年,虽说傅姆也教过她礼仪,可到底比不上家里的堂姐妹。
要说王珞也是跟她起在隆平府长大的,可她仪态就比自己好太多了,王琼记得自己年幼时候非常不喜欢三妹,总觉得三妹太清高,无论走到哪里,脊背、头都昂得高高的,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可等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三妹在很小时候就如此重视自己仪态了。大母后来曾说三妹是天生贵人、命注定母仪天下,这话七成谄媚、三成也是真心,毕竟谁家小姑娘能在三四岁时就会为自己未来打算了?也就那些生来不凡的人才会如此。
“应该的。宫规严谨,我们是该好好学学。”王珞的社交礼仪,在上辈子就受过严格训练,她又从小学芭蕾,仪态要比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好些。但这辈子的宫规礼仪肯定跟她学过的社交礼仪不同,尤其是宫里各种情况她都不清楚,有个贵妃身边的女官指点,比自己胡乱琢磨好多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会让眉绿把阿姊的爱物收拾了送来,祖母疼爱阿姐,阿姐辛苦多代我们孝顺祖母。”王珞暗想,王琼果然比以前成熟多了,要是换了以前的她,会肯定带着祖母的丫鬟仆妇,大摇大摆的来修身院收拾行李,不把阿娘气得跳脚不罢休!
王琼说:“有劳三妹。”她就知道只要自己主动提起搬走,三妹就会替她把崔氏安抚好,这位日后差点就让阿耶和崔氏离婚了,那时大母都在她面前跪下了,言官的弹劾都堆满了陛下的书案,也没见她动容,要不是崔氏最后为了三妹名声没答应离婚,她恐怕会成为首个也是最后个父母因感情不和而离婚的皇后。
王珞道:“都是自家姐妹,长姐不必多礼。”
众人陪沈夫人说笑了好会,见沈夫人累了,才识趣的起身告辞,王珞留到最后才离开,离开前沈夫人拉着王琼、王珞的手淳淳善诱:“你们进宫后要相互扶持,等到了宫里你们就会明白,在家里姐妹间的口角都是小事,在外面只有自家亲人才靠得住。”
姐妹两人都是套了少女壳子的成年人,对沈夫人的话皆深有感触,两人齐声应是,柔顺的模样让沈夫人欣慰不已,她就知道他们王家的女儿没有不好的,即便有崔氏那个搅家精在,两姐妹还是和和睦睦的长大了,没坏了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