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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宗罪 饕餮

我和妻子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望着对面那个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的男人。

“我真傻,我本不该让她帮忙的,结果捅了这么大篓子,人命都出了。现在她老以为是自己出错造成的,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忘记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道理——但是,我真的没有犯错啊!每一道工序我都仔仔细细确认过的,不可能,没理由出错啊……”

“可以案子已经结了,不是么?”我又递给他一杯水说,“鲁先生,虽然出了人命,也损害了你的声誉,但毕竟已经被定性为意外事故。况且吃河豚本来就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至今在中国河豚的食用都没有解禁,可谁叫人有冒险精神呢,甘愿冒着丧命的危险也要尝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你也被法院判处了罚金,已经承担了后果。所以,你和妻子也不必过分自责吧。”

那个叫鲁四舫的男人接过我递给他的杯子,神经质地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又哆哆嗦嗦地说:“不不,言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烹河豚的手艺是祖传的。说起烧河豚来,有谁不知道扬中鲁家呢?我不是夸口,至今在中国能做‘艇巴宴’的估计只有我一个人了。虽然像你说的,河豚至今还不被国家允许食用,可现在已经禁令松快多了。尤其这几年,想尝鲜的有钱人多得很。他们都专门请我去为私家宴会做‘艇巴宴’,多少年了,我从来就没有出过错,一次都没有,真的……”

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妻子忽然打断他的话问:“‘艇巴宴’是什么?”

我赶紧插嘴卖弄学识:“‘艇巴’是古代对河豚的俗称,‘艇巴宴’就是河豚宴嘛!明朝的奸臣严嵩还因为吃‘艇巴宴’闹过笑话,对吧?”

鲁四舫敬服地看我一眼,说:“言先生真是广闻博识,怪不得林队长叫我来请教你呢。”

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侦探了,我偷偷看看妻子,她正在看着我怪笑,那表情好像讥讽姓鲁的有眼无珠和我的“李代桃僵”。

我心想难道被人看得起一回,怎么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所以顾不上回应妻子的嘲讽,赶紧就坡下驴地说:“那么,鲁先生,你不要急,先平静一下,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遍,好不好?我只有了解详细的情况后,才能真正地帮到你。”

妻子在旁边故意使劲咳嗽两声,我没有理她,赶紧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水。

鲁四舫歇了一下,这才叹口气说:“这个月19号,我接到一个‘艇巴宴’的预订,打电话的就是北京赫赫有名的作家和美食家张涵先生,能接到张先生邀请,这可是我们厨师至上的荣光!他说自己能提供河豚,一共有15条,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向他仔细介绍了我能做的宴种、菜式,他预订了清炖河豚、淮扬烤豚、河豚刺身、杏仁灌汤豚圆和水晶河豚饺。我们协调了一下时间,最后定在23号那天,我去他家的别墅给他和几个朋友做私人晚宴。”

“张先生找到我,那也是我自己的脸面嘛!所以那两天我和助手小万一直好好准备,把做鱼的料和工具都仔仔细细备齐了。谁知道万事俱备,偏偏23号那天小万生病了,拉肚子拉得厉害。没办法,只好跟以前一样,临时叫我爱人奚涓顶替他。”

“因为做‘艇巴宴’要提前准备,所以那天一早张先生就专门派车来接我,到了他家在城北的别墅里。我先看了下他为我准备的鱼,都是常见的暗纹东方鲀。对这种鱼的处理和烹调我已经是驾轻就熟,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我和小奚马上去了张家的厨房,准备停当之后,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剪鱼眼,撕鱼皮,去内脏,然后仔细冲洗。同时我严格检查了被处理下来的河豚身体上有毒的部分,把‘河豚油’,也就是肝脏留下。这是河豚身上最毒的部分,但是也是最香的部分,河豚肉全靠它提味儿呢。我的绝活儿就是熬‘豚油’,既保证美味,又能去毒,然后其它的部位我都扔进了垃圾箱……”

“等等,是哪里的垃圾箱?”我赶紧问道——忽然感到自己不依靠妻子,也是还能找到一点侦探的感觉的,我心里不禁窃喜。

“就在张家厨房里的垃圾箱啊,所以我确信所有的毒物都放了进去,而那鱼可以确保无毒了。”

“那些鱼肝呢?”

“鱼肝我熬了油,准备做菜用——熬鱼油有特定的时间和火候,火大则败味,火小则不能去毒,一般的厨师都不能把握,而我对这个已经是手到擒来,况且,中午我把油做好后,我还亲自尝了尝,一直到烧晚餐时候也没有中毒啊!”

我茫然地看着妻子,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仿佛在说:看你刚才装模作样,这下掌握不住了吧?

我一赌气回头面对鲁四舫,重新问道:“那天除了你和妻子之外,谁还进过厨房?”

妻子在一边半提醒半揶揄地说:“先听鲁先生把事情的经过讲完整嘛!你上面那一句,属于第二轮的提问吧?”

我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点头,示意鲁四舫照着妻子的意思,继续他的讲述。

“然后到了傍晚,我又检查一遍,确认鱼没有事情,就开始准备。那天张先生请了四位朋友,我自然要备好五个人的份。不过,像刚才言先生说的那样,那四位客人在我做菜的时候,确实都进过厨房,说是要见识一下的……”

“哦?”我眼前一亮,想不到我上一个问题还能歪打正着,于是又自信心爆棚地追问:“那时候垃圾桶里面的毒物清除了么?”

鲁四舫摇摇头说:“没有,我总是怕客人处置不当,每次做完菜后都亲自带走销毁掉。所以当时,那些毒内脏还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那么,事后你检查过那些毒物没有,可有缺少或者丢失的情况?”

鲁四舫摇摇头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内脏混在一起,怎么看得出来呢?”

我叹口气说:“那请继续讲下去。”

“然后,烧菜和晚宴一切都很正常,我烧好一道,小奚就亲手端出去,回来她还笑呵呵地告诉我客人们都赞不绝口。反正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的,烧完最后一道菜时,张先生非得邀我也上桌喝两杯,说能尝到这么好的手艺,得好好感谢我。我推辞不过,就上桌去了,看他们把我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谁知道刚喝了两杯,张先生就说自己本来酒量挺大的,怎么今天有点口齿不听使唤了。我当时心头就一紧,因为我们这行人,太知道河豚中毒什么症状了。果然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捂着肚子就一阵呕吐,把几个客人吓得面如土色,我赶紧叫了医院的急救,结果还没有送到医院,张先生就死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到过发作这么厉害的豚毒啊!”

“那其他人都没有事情?”

“是啊,所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犯错——我明明是仔细检查过的啊!后来小奚就怀疑是因为她没收拾干净,漏下了残余的血液,连累了我。唉,可是她收拾的鱼我也检查过的,的的确确没有问题啊!所以案子虽然结了,但是我真的心有不甘,所以想请言侦探帮我调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一时不知道问什么才好,倒是妻子及时插话道:“你刚才说,你上桌的时候,他们都把鱼吃光了?”

“是啊,反正我做的菜吃完了,但桌子上还有别的菜嘛!后来警察检查过了,说是其他所有的菜和饮料里都没有毒,张先生确实是河豚中毒身亡的。”

“可以告诉我一下你做的菜上菜顺序么?”她又问。

鲁四舫纳闷地看看妻子,又看看我,说:“先是清炖河豚,然后是淮扬烤豚、河豚刺身、杏仁灌汤豚圆和水晶河豚饺。”

妻子随即调侃我道:“言侦探,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什么该问的了。

“那鲁先生,我想过段时间,我们言大侦探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妻子笑着站起来说。

鲁四舫站起来,唯唯道别。等他一出门,妻子忍不住“扑哧”笑道:“言大侦探,你还挺有魅力的啊!越俎代庖,做得有声有色嘛!”

我白她一眼说:“你以为只有你才能做侦探,没有了你沈屠户,我们就要吃带毛的猪不成?!告诉你,这件案子我接了,不用你动手。”

“好好好,就给你一个机会,否则你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服我呢?对吧?不过,你刚才就犯了一个大错吧?没等人陈述完,就随便打断人家的话,岔开话题,所以呢,从这次谈话中得到的东西确实不多了。我觉得只能走访一下那四个客人了,喂,言大侦探,我做你跟班,当你助手总可以吧?毕竟我对这个案子兴趣越来越大了呢!”

“可是,怎么找到那四个客人呢?”我皱着眉头问。

“找林瑛啊!不是她把人打发到咱们这里来的么?就这样还想学我当侦探?唉……”

林瑛坐在局里的会客室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妻子问:“为那件河豚中毒的案子来的吧?”

“是呀,好家伙,案子判决结果都下来了,你还往我这里派,你用我们倒是不含糊啊!”我忿忿地说。

林瑛一脸不解地指着我,瞧着妻子问:“往他这里派?……”

“哟,你可不知道,这件案子言桄接手了。我嘛,现在已然沦落到人家助手的地位了。”妻子打哈哈道。

林瑛看看我,禁不住掩嘴而笑:“别以为只有你们女人会破案子,咱们走着瞧!”

“好好好,我们的言大侦探,那这件案子就全权委托给你啦!可不要让我们这些女人失望哦!说实在话,这案子确实不该这么晚推给你们,但这原来是分局的一个朋友全权经办的,当时情况似乎很明显,就是误食中毒。所以他也没有多加注意,就结案过法院定了谳。我也是从上报市局的卷宗里面发现此案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便走访了一下责任人鲁四舫,发现他也认为此案有疑点和冤情。但毕竟是已经判决好的案子,我若是大张旗鼓地重新调查,会让分局的同事们感到不舒服,所以只能拜托二位以半私人的性质帮助我查访了。至于理由嘛,我已经帮你们联系好了,就说你们是保险公司的人,因为张涵投了人寿保险,你们要做一些例行的寻访而已。还有,需要什么情况,什么协助,我这里会全力协助的。”

“哈哈,早等你这句话呢!林队长既然发现本案有疑点,我相信你肯定对这个案子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调查了吧?不如你现在就把你的调查结果跟我们透露一下,也让我们——对不起,你看我又忘记了,不是我们,是我们的言大侦探省些气力。”

两个女人又像唱双簧似的一阵大笑,气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好吧,”林瑛好不容易止住笑容,但声音还带着笑意说,“我就向言大侦探汇报一下我掌握的一些基本情况——其实最初我看到这个案子时,引起我怀疑的就是为什么大家一起吃河豚,只有一个人中毒身亡,而其他人却平安无事呢?我于是询问了一下验尸的法医,法医说死者的的确确是死于TTX(河豚毒素)中毒,而且可能是死者恰好吃到了一块没有处理好的河豚肉,而其他人没有吃到。不过,法医提出了一个问题:河豚中毒发作时间不是即时性的,虽然理论上存在三四分钟内就发作的可能,但一般在半小时甚至十几小时之后,而且从发作到死亡之间有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但是张涵那天发作时间之快,死亡时间之迅速,都表明他服下了大量的毒素。这里就出现疑点了,如果是有大量毒源存在于菜肴中的话,第一,身经百战的厨子鲁四舫肯定不会视而不见;第二,其他的客人们也难免会沾染上一星半点,尤其是毒素很容易散落到菜汤里面,其他人总不能一点都沾惹不上吧?我就是带着这两个疑点去询问鲁四舫的,结果发现他的看法跟我一样。于是,我便调查了一下那晚宴会上的四位客人,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那几位客人居然都跟死者有着这样那样的恩怨!”

“不过还是先从死者说起吧,其实张涵这个名字我想大家都听说过。此人确实是个天才,他是知青出身,八十年代流行探险的时候,便和一些好朋友攀登神农架,深入哀牢山,远赴长江源头沱沱河,最后甚至去了‘死亡之海’罗布泊——这也是他遇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探险,由于过于乐观,他和另外两个朋友迷失了方向,因为疲劳和疾病,一个朋友死在了沙海之中。他和另一个朋友,历经千辛万苦,却奇迹般地闯出了沙漠。这件事情给了他极大的触动。因为死的那个朋友本来准备这次探险之后就举办婚礼的,结果喜事变成了丧事,连尸骨都找不到了。所以他觉得冒险是一种对亲人不负责任的行为,于是转向文坛,很快便出人头地,成了畅销书作家,后来被某校文学系破格聘为教授。难能可贵的是,他在书画方面也有超人的禀赋,在现代的书画界也成了鼎鼎有名的巨擘。这几年在频繁有著作问世的时候,他还经常参加一些美食节目的录制。据他自己说,他天生对美食有着异乎

寻常的迷恋,而这种迷恋再加上他惊人的天赋和幽默犀利的谈吐,使他很快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美食评论家,各个节目组邀约不断。总之,这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人。”

“这些情况,我在网上和他的自传中已经看到了。”我终于占得先机地插话说,“而且,他中毒身亡那些日子,媒体更是连篇累牍来报道他的经历,简直是新闻轰炸,不想关注都不行——林队长,我还是对那天晚上四位客人的事情更感兴趣,毕竟听说他们在鲁四舫做菜时,都曾经进过厨房的。”

林瑛点点头笑着说:“言大侦探职业性好强啊!好吧,我就赶紧给你介绍一下当晚的几位客人。”

“第一个人叫吕照,他是张涵带的博士研究生,但其实呢,张涵的好多琐事都交给他去办理。怎么说呢?与其说是一个学生,还不如说是一个助理或者打下手的。而且据反映,张涵是一个颇为恃才傲物的人,所以对吕照难免经常有言语上的侮辱,吕照虽然一直忍气吞声,但是心里面肯定也对自己的教授不满吧。而最近,又发生了一件是他们间关系更趋恶化的事情。张涵新出版了一本关于哀牢山文化旅游的书,但据说这本书主要是吕照执笔完成的,可到了最后却成了张涵的著作,为此两人还曾经吵了一架。虽然后来吕照认了错,道了歉,但是他确实存在着报复杀人的动机。”

“第二个人是张涵的老朋友,叫做杨肃,现在是一家经纪公司的老板。两个人从探险时期便认识了,而且那次罗布泊之旅,最后和张涵越过沙漠的人也是他,说两人曾经出生入死也不为过。除此之外,两人可谓是绘画方面的知音,张涵的画就是他捧红的,而张经常专门为他作画、赠画。杨肃的经纪公司也是主要依托张涵的才气和名气壮大了起来,而现在,由于张涵把主要力量都投入到美食评论方面,他的公司业绩也一落千丈。听人说,他曾经劝告张涵不要在副业上浪费精力,被生性不受拘束的张涵怒目相向,骂了个狗血喷头。杨肃的公司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反正现在也从张涵那里得不到好处,况且又遭此侮辱,一怒之下设计杀掉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三个人有点意思,她叫施歌,是现在小有名气的所谓‘美女作家’,而且是被张涵一手捧红的。不用说,现在不是流行什么‘潜规则’么,所以她是张的情人几乎成了人所皆知的事情。可是现在毕竟施歌翅膀硬了,不愿再听张涵摆布,两人的关系日趋冲突化。案发前几天,张家的保姆还听两人大吵一通,张骂施‘背叛他像狗们背叛主人一样’。好在张毕竟对这位美女有感情,过了两天,两人长谈一次又重归于好,施歌看上去兴高采烈的样子。可毕竟人心叵测啊,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为了彻底摆脱张涵的纠缠,这位美女或许也会铤而走险吧?”

“最后一个那晚在场的干系人恐怕你们也知道,他就是原来人气颇高的美食评论家滑立新,这个人可是地地道道的一个老饕。对食物的痴迷达到了惊人的地步。可是他毕竟没有张涵那种过人的天赋,自张出道以来,他很快就被比了下去,人气一路下滑,甚至原来喜欢请他做节目的电视台也纷纷弃他改邀张涵。他和张涵其实在张投入到美食评论以前就认识了,两人经常到处吃鲜猎美。不过毕竟后来‘同行是冤家’,为了自己的事业,趁机除掉最大的对手,这种动机也可以值得我们揣度吧?”

我拍手道:“最近在那些美食节目里又频频看到这个滑立新,他还时不时故作悲惋地提起张涵以往的事,闹了半天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啊!”

妻子提醒道:“大侦探,你这判断做得又太快了吧?记住,他们只是有嫌疑的干系人而已,现在就先入为主,将来陷入被动可不怪我啊!”

我白她一眼说:“我心里有数,一个助手啰里啰唆地插嘴像什么话!”

“得得。”妻子和林瑛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们的车往昌平区南部张家别墅驶去,一路秋意盎然,我稍稍打开车窗,清凉的西风迎面而至。

“喂喂,不嫌冷啊!”正在开车的妻子喊道。

“你懂什么?我清醒一下头脑,找点破案的灵感!”

“还真猪鼻子插葱——装象了啊?”妻子哈哈笑道,“我给你提个醒啊,林瑛刚才给我打电话,她又去了法医处,仔细和一个权威专家研究了尸检报告,发现张涵胃和血液中的残余TTX毒量非常之大,这么大的毒量极短时间内就会在体内发作。这一结果也证明了,张涵的中毒事件就发生在晚餐中,而不是之前别人投毒。”

我皱着眉头,长叹一声:“看来越来越像谋杀了……”

“不要妄下结论哦,这是侦探的大忌。”

“知道知道,又罗嗦我!”

“你想真想造反啊?这件案子要是最后你破不了,小心我揍你!”妻子笑着警告我。

我们把车停在楼下,一个清癯文秀的年轻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脸部的瘦削勾勒出颧骨高耸的线条,再加上乌黑的眼圈,更显出他心情沉郁。

“你们好!我就是吕照,张教授的学生。唉,这事情搞的天翻地覆,前些日子媒体的人一天恨不能来一百次,好在如今总算消停了:灵堂也撤了,尸体也安葬了,保姆和佣人们也回家了,就我留下来整理一下老师的遗作。不过说实在话,他走得太突然了,我至今都觉得这和一场噩梦一样。”

我们推开房门,只见里面一片凌乱萧索,吕照耸耸肩说:“不好意思,灵堂当时设在了这里,过后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二位请先找个能坐的地方坐吧,我给你们倒杯水去——不过老师生前我似乎没有听过他买人寿保险的事情啊?”

妻子微笑一下说:“那是自然,保险是属于个人隐私范畴,尤其是这种有明确受益人的巨额保险。”

吕照确认似的地“哦”了一声,我拦住他说:“工作要紧,我们还是想先看看厨房。”

“好的,那二位就这边请,说实在话,自从那天出事后,又要保留现场又没有人清扫,厨房一直都没顾得上收拾。”

“这样最好。”我说。

厨房里面虽然有些灰尘,但是其装修的豪华和设施的齐备真得令人咋舌,我心里暗道美食家的厨房果非寻常人可比。

妻子指指放在角落的那个精钢垃圾桶,问吕照说:“垃圾桶一直放在这里么?那天处理河豚后的有毒内脏也放在这里了?”

吕照点点头说:“对,不过那些有毒垃圾,在警方勘查现场之后就被销毁处理掉了。”

妻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说:“我想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了。”

我瞪她一眼,恨不能说:“这两句台词现在似乎该我说吧?!”

我们走出厨房,找个地方坐定,吕照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问吧。”

我单刀直入地说:“请你谈谈我们投保人的情况吧,听说你和死者最近有过争吵,是真的么?”

吕照苦笑一下说:“你们总不能怀疑我杀死了自己的老师吧?不错,当时我确实有些冲动,认为他只是给我提供了材料,而文字都是我整理出来的,可最后出版却只有他一个人的署名,我心里一时不平衡才跟他争执了两句。现在想想老师以前对我的教谕和好处,真是后悔莫及!不过说实在话,我感觉到他最近几年在写作和书画方面的创造力确实有些下滑,所以他才适时地转到了美食评论方面。老师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他总能把握住自己事业的方向,找到本身最闪耀的亮点。

“其实他本来就酷爱美食,原来就经常同朋友出去,到处不择手段地找特色菜肴品尝。他这毛病都把佣人们的胃口惯刁了,尤其是那个老王,每次一做好吃的,馋得他满屋子转悠。就吃‘艇巴宴’的时候,他在一边伺候着,就站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咽唾沫!唉,我就纳闷,吃饱了就成了嘛!多好的东西咽到肚子里布一样么!那天也在场的滑立新滑老也是其一,他和老师简直是两个老饕!当初老师就是看到滑老做美食节目做得有声有色,所以才想参与进去的。不过老师的转行惹怒了杨总,他把精力都投入参加节目中去了,最近画作不断贬值,对主要代理他作品的杨总的画廊和公司冲击不小,他们为此也争吵过。唉,老师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自己了,在他心里面,自己就是整个世界。这样的人经常跟人吵架,也算正常的吧?”

“听说出事那天你们几个人都进过厨房看厨师做菜?”

“不错,其实我和小施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主要是滑老老闹着要进去看看,杨总似乎也不是对这个建议很热衷。老师嘛,他总是有点喜欢显耀一下,他便领我们进去,我和小施转了一下,受不了那种腥味,就赶紧退出来了。杨总随后陪着老师也走了出来,倒是滑老一直留在里面和那个厨师聊了半天。”

“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动了那个装满毒内脏的垃圾桶呢?”

吕照带着惊异的表情说:“没有看到,你们想得太多了吧?老师的死因不已经有定论了么?你们难道怀疑有人投毒?”

“对不起,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这确实是我们的工作方式,没办法,吃这碗饭嘛!”妻子笑着解释说。

“你对那天在场的几个客人有什么看法?”我赶紧打断妻子的话问我备好的下一个问题。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滑老,总觉得他属于‘口蜜腹剑’的那种人。那天的几个人中间,只有他和老师关系一直很平和,从来不曾争执过,但或许他最恨老师吧?因为是老师把他的声望和名气打压到了最低点,而且听说他这个人口碑也不好。不过,我真的挺佩服他深藏不露那股劲儿的。我觉得杨总这个人很不错,当年老师的画作走红全靠他力挺,而且这么多年,数他俩最要好。老师一直把施歌看作是值得提携的晚辈,她也经常来这里和老师探讨一些文学问题。我和她接触得少,也没有太多能说的。”

“刚才你说几个客人除了滑立新,其他人都和你老师争执过?那就是施歌也有了,他们为什么争执?”妻子笑眯眯地又抢了我风头。

吕照愣了一下,马上支支吾吾地说道:“啊,可能是为了学术上的问题吧?我只是听说,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他们俩都是属于坚持自己想法的人。”

“听说施歌和你老师关系有些亲密,是么?”我怎能放过这次发问的机会。

吕照的脸涨得通红,有些怒气地答道:“老师的私生活,我做学生的不便过问吧?对不起,二位还有什么事情么?没有的话,我要忙了。”

我和妻子讪讪地告辞出来,我擦把汗惴惴地问:“我刚才的问题太有深度了吧?”

“你呀,问题准备的不错!就是提问的时机和方式不对,一看就是为了提问而提问,太不自然了!”

“就你会问!”我赌气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对她挥挥手说,“赶紧给我开车,去滑立新家!”

“真当自个儿是根葱啦?我不是说过么?你要是葱也是插在猪鼻子里的葱,哈哈……”

滑家的别墅小区离张家不远,我们很快就开到了。

开门迎接我们进来的脸我们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但是又同电视里面不太一样。屏幕上见到的他估计是化妆的关系,显得比较熠熠生辉,而现实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大腹便便,满脸堆起微笑的老头罢了。

宾主稍微客气了一下,就见他拍拍手,很快就有佣人给我们端出香气扑鼻的茶来,我尝了一口,清芬细腻。美食家的待客茶,果然不一样。

我还没有发问,滑立新倒先说起话来,他一遍遍叹着气,对我们诉说失去张涵这个老朋友的惋惜和遗憾。我笑着问道:“滑老,最近在电视经常看见你啊?”

“啊,我这个人是不争名利的,只是为了把老朋友喜爱的事业继续下去,为宣传我们这个泱泱大国的美食文化,出一份力罢了。”

妻子笑道:“来之前也同滑老在电话里讲了,我们了解一些情况就走,绝不占用您过多的时间。”

“哪里哪里,你们客气了,其实我最近也想投个人寿保险呢!毕竟岁数大了,况且老张的事情给我提了个醒:人生无常啊!我也想同二位咨询一下保险的问题呢!”

我吃了一惊:要真问起保险来,我可什么都不懂呢!

“啊,非常欢迎!我们公司如果能有滑老这样赫赫有名的客户,简直是荣幸之至呢!滑老,我回去马上叫公司的寿险顾问给您详细介绍一下具体情况,毕竟我们是属于稽核部的,肯定不如他们了解的精细。”妻子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个难题对付了过去,我不禁钦佩地看她一眼。

我们询问了一下那天的情况,他的回答和我们了解的没什么两样,随即我又问他对其他几个客人的看法。

“杨总嘛,虽然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但是毕竟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所以只是面熟罢了。听说他的公司和画廊最近经营得不好

,这也跟老张转行有关系啊!至于那个小吕嘛……”

滑立新忽然停止了说话,脸上涌起了一股神秘的坏笑。

“他有什么问题么?”我赶紧问。

“你们还不知道吧?他最近和小施相当要好,搞得老张都吃醋了,为此动不动找茬就跟他俩吵架。唉,按理我不应该说过世老友的私事,但是既然你们来调查嘛,我就想尽量多帮帮你们。老张的私生活嘛,其实很简单的,他这个人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属于一心扑在工作上的那种,所以一直不结婚。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还是特别迷恋小施这个姑娘的。也难怪,又漂亮又有才,哪个不疼,谁个不爱呢?哈哈……”

听着那些轻佻的话语从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嘴里说出来,我浑身齐刷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问:“听说那天你们都去了厨房,你在里面停留了好长时间,对么?”

“啊,这个嘛!我确实呆得比较久,主要是为了和那个厨师交流交流嘛!其实那些河豚是我帮老张张罗来的,我本来认识一个做菜不错的厨师,想推荐给老张。但是老张说,他已经听别人的建议,找到了这个鲁师傅。说起来这鲁氏夫妇真是对好搭档,不仅丈夫手艺精湛,而且妻子也非同一般,手底下利落得很!我看他们不错,就多聊了几句。他们做得一手好菜啊!我现在还怀念那顿饭的滋味啊!尤其那河豚汤圆,滋味最鲜!可惜这么美的东西,居然有人无福消受,啧啧——遗憾啊,那天鲁师傅居然失手,还闹出人命来,名声也毁于一旦!我还纳闷呢,看老张的样子是服了大量的豚毒,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几个怎么就没事呢?而且,如果中毒那么深的话,肯定是吃了一大块鱼肝或者精卵巢之类的剧毒内脏,而假设有那么大块东西混在菜里面的话,肯定味道就不一样了嘛!我怎么会尝不出来呢!真是怪事呢!”

“你可曾注意到,有谁接近过那个垃圾桶呢?”我又问。

“哎呀,你们不回怀疑是有人从那里拣了垃圾投毒吧?那天吃得高兴,喝得也开心,所以好多事情真是记不了那么多了。不过你这一提醒,我倒真的想起来了,小施在厨房里面说看看那些毒物什么样,扒着垃圾桶瞧了一下呢!”

“之后呢?”

“之后我没有注意,光顾和鲁师傅聊天了——你看看,就记得这些东西,帮不了你们什么大忙,实在对不住了。”

离开滑家的路上,我皱着眉头说:“最不喜欢这种假惺惺的人,还标榜什么继承朋友的事业,呸,我看他电视里面笑得别提多开心了——咦?你怎么也皱起眉头来了呢?”

“我想到了他话里面被我们忽略了的一点东西。”

“嗯?是什么?那你怎么当时不问?”

“这次你不是侦探么?你都发现不了,我这个助手有点疏忽也是正常的吧?别跟刚才那个贪吃的老胖子一样,有了好处自己揽,有了坏事往别人身上推啊!不老实我一样收拾你!”

“对不起,我知道您二位同杨总约好了,但是他正在接待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所以请你们稍等一下。”杨肃的女秘书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着,我们自然也无法争议什么。

我们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听到外面办公室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妻子不禁笑着问刚端茶进来的秘书说:“最近生意很忙吧?”

“啊,是呀,这些日子订单太多,都招呼不过来了。尤其是杨总,更是不可开交。”

等秘书出去后,我皱皱眉头说:“吕照和老滑头还说杨肃的公司出现危机,分明是和事实不符嘛!”

妻子笑笑说:“别急嘛!没准还是虚假繁荣呢!”

这时候会客室的门被有力地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剪着短寸头的中年男人跨步进来。他的表情是纯粹的“扑克脸”,似乎根本不能从面貌上察觉出他的内心世界。

“请坐!你们就是保险公司的稽查员吧?恕我直言——我这人有时候说话就是太直,不好意思——你的发型似乎不适合工作吧?好长时间没修了吧?一看就给人种颓唐的感觉,你看我,都快五十了,还留着这么有活力的发型……”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我留发型不是为了工作,大多数人活着也不是全为了工作吧?”

“所以你们没有我成功,二十年前我的个人资产就到了八位数,后来炒期货,十分钟内全部赔个精光……”

妻子再次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杨先生,我们是调查客户情况的,至于你的创业经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一定侧耳倾听——其实不用你说,一会儿我还真想想你询问一些历史情况呢!”

“哦?那请尽快问!你们也看到了,实在忙得很。”

我心想你吹嘘自己有时间,一谈正题就说忙得很,看来张涵的这些朋友们,真的没有几个踏实人。但不满归不满,我照例祭起自己程咬金的那三板斧,把“QuestionList”上的那几个问题问了一遍,照样是没有什么新鲜收获。

“我这个人说话就是直,你们不要见怪,虽然我和老张是老朋友,但是我就不像他,对生活太注重了,吃鱼翅和吃粉丝难道有区别么?人活着就得轰轰烈烈地做事业,光注重吃喝玩乐,早晚得堕落!所以他后来居然同那个姓滑的混在了一起!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其实老张的死,我比你们谁都难受!但是友谊归友谊,价值观归价值观!说实话我早对他组织的这个宴那个宴的厌烦透了,只是他请我我怎么能不去,毕竟我俩也是曾经出生入死过的铁杆朋友啊……”

“哈哈,杨先生,就是这个,我看张先生的自传中,介绍过你们当年探险的经历,也知道罗布泊遇险的事情,那么你可不可以跟我谈谈那件事,听说还死了一个同伴?我对探险相当感兴趣呐!”

“呵呵,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个死去的同伴叫苗恒,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俩是通过全国探险协会组织的野外生存培训班上同老张认识的。那时候老张已经成为协会里的年轻教练了,我们仨一拍即合,便开始凭借协会的力量策划那次罗布泊探险。可惜啊,苗恒不习惯沙漠的气候,得了重病,我们又迷了路,折腾了十几天也没有走出去,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病逝荒碛!唉……”

“听说苗马上快要结婚了,有这回事么?”

“是呀,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苗家在宁夏省偏远的一个县城,当时家人也没有经济能力来京,况且又没有找还他的尸骨,所以我们这些朋友就给他立了一个衣冠冢。唉,所以他家里的事情,我真的知道的很少。”

“听说张先生去世前不久,跟他的助手小吕还有晚辈施歌吵过架?是感情问题吧?”

“我说过他是自甘堕落嘛!跟姓滑的那个老东西混在一起,越混越不如人——对不起,我说话就是直啊——岂止跟那两个年轻人,跟我也吵过!我劝他要以事业为重,不要搞些个旁门左道,他就是不听!姓滑的是什么好东西,老张火了,抢了他的饭碗,他能不怀恨?!至于那两个年轻人嘛,我想你们估计早就听说了,我就觉得他俩是天生的一对,没有代沟嘛!是,老张和小施有过一段感情,但现在小施心思已然不在他身上了,他就应该接受嘛!他这个人就是霸道得很,还扬言小施如果再不听劝告,就叫她身败名裂!你说这哪像一个长辈说的话?为这事我可没少说他!后来把小吕这老实孩子都逼急了,有一天当着佣人的面居然对老张说别逼得兔子咬人的话,乱!乱!乱!老张太不会处理自己的生活了!”

“听说你们都去厨房看师傅做鱼的时候,施歌对清理出来的毒内脏挺感兴趣?”我又问。

“是的,我光顾跟老张说话了,模模糊糊地记得小施扒着垃圾桶看了看,还似乎问了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话。”

“杨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们那天晚宴的菜品,几位客人有没有没吃上的?”妻子忽然发问。

“当然没有!五样菜,我们每个人都尝过了!”

“那厨师呢?这个厨师不是熟面孔吧?你可知道是谁推荐给张先生的?”

“不是老滑推荐的么?鱼不也是他提供的么?老张认识一堆这种混吃混喝的饭桶,谁推荐的我还真的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我马上要见下一位客户,时间到了。”

“我想足够了,谢谢你张先生,百忙之中还这么耐心回答,有时间一定听听你的冒险史。”妻子站起身伸出手去。

“喂,你没有觉得你有点渐渐盖过我风头的意思啊!”走出杨肃公司门口时,我不满地对妻子说。

“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啊?对吧?”妻子做个鬼脸。

“也是……不过原则不能变,这件案子是我的……”

见到施歌第一眼,我的感觉就是:压轴的果然就是最好的啊。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她根本不像其他花瓶式的美女,那坚毅的目光和秀峻的神采使我还没跟她交谈就肃然起敬。我忽然发现,她还真同吕照有些夫妻相呢。

妻子偷偷在桌下边用力踩了我的脚尖一下,我强忍住没叫出声。

施歌的眼圈有些红肿的痕迹,她看着我俩,嘴角露出一些玩世不恭的微笑说:“是来调查我和张涵的关系吧?这也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我声明一点,我当初和他在一起,不是你们所想的傍大款、找靠山什么的,我没有那么卑鄙。我当初跟她在一起,只有一个字:爱。当然,现在我离开他,和吕照在一起,也还是这个字。”

“你是不是在张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不能忍受的地方呢?”我跟着问。

“肯定的。以前,爱情的盲目掩盖了一切。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张涵根本就不像表象显出得那么好。他是个野心家,而且这种野心极度膨胀,大有种欲将天下所爱之物都要收入囊中的意味,这一点从他对食物的饕餮中就能看出来。再有,他这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顾忌别人感受。就拿吃饭来说,我们大家都得让着他,什么菜都得请他吃第一口,否则他就会不高兴。他呢,根本不谦让,每次都是伸出筷子就把最鲜最大最美味的地方拣走,你说这种人,怎么跟他相处?”

妻子忽然眼睛一亮问道:“在那天的晚宴上,他也是如此,不顾别人自己挑拣么?”

“当然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那天难得他在吃汤圆的时候,把那个最大的夹起来让给了老杨,还说了一大堆醉话,说这么多年多亏他照顾什么的,有什么不对的请老杨包涵,还说要是没有老杨,他今天就不会坐在这么好的餐桌前,吃这么好的美食什么的。搞得老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激动地接过碗来手还一抖,把好好的一粒汤圆落在了地上。张涵赶紧让旁边伺候的佣人收拾了,又传话给那个鲁厨师,说把饺子馅匀出点来,又给老杨做了一个。”

我刚想问她那天为什么要看那堆毒内脏,却觉得脚尖又一疼,抬头看去妻子正在给我使眼色,我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闭上了嘴。

我只好改口问及对其他几位客人的看法,施歌又带着她那标志性笑容说:“姓滑的人如其姓,就是老奸巨滑,而且他还是个色鬼,前些日子想纠缠我,被我一顿臭骂,老实了许多。老杨说话总是有点难听,不过我倒觉得他这个人不坏,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至于吕照嘛,鉴于我俩现在的关系,我想我对他的评价不会客观吧?”

妻子拿出一个里面装着粘乎乎东西的密封瓶来,对施歌笑了一下,打开说:“施小姐,这是我们在厨房采集到有毒鱼内脏,你帮我们确认一下,是不是你那天所见的?”

施歌捏着鼻子凑近看了一下,皱着眉摇摇头。

“好了,施小姐。”妻子站起来说,“我想明确地告诉你一点,现在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张先生的死,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出于缜密的谋杀!而凶手,就在你们几个人之中!我想这个人隐藏得很深,但很不幸,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好了,谢谢你的合作,告辞了。”

施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我感觉出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我在车厢里面,问妻子那瓶毒内脏究竟怎么搞到的,她哈哈一笑说:“那哪里是什么鱼内脏,分别是咱家厨房下水道里搞到的东西,我刚才只不过用它作个试验罢了。”

“你这么早就判定是谋杀了?那你干吗要透露给施歌呢?咱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她表情很不正常!”

“喂喂,咱俩这次谁是侦探?”她拧动汽车,撇下这么一句,哈哈大笑起来,再也不理会我的追问。

我在家拿着这些天寻访得来的一堆资料,把头发揪得比喜鹊窝还乱也没有分析出什么结果,数次三番想请教妻子,但是毕竟自己已然把案子揽了下来,现在打退堂鼓似乎有点颜面扫地。

妻子倒是忽然贤惠得可以,又是打扫卫生又是

做饭刷碗的,和原来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听听歌的那位,简直判若两人。看我正在抓耳挠腮,赶紧递上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哎,怎么冷不丁变得这么温柔了,我都不适应了。”

“我以前更温柔,你就是骨头轻,刚给你张好脸就找不到北了——没办法,谁让我现在是人家助手呢?唉……”

“可助手也不能光给我生活帮助啊,工作上的事更重要嘛……”

“嘿嘿,想让我帮忙?”

“那当然,不让助手帮忙,让谁帮忙?”

“说得也是,这也是我份内的事情嘛!不过我有个条件,要是按照我的建议去做,解决掉这个案子,那么功劳算谁的?”

“这个——就算你的吧!”

“别就算啊?我可不想勉强他人。”

“算你的,行不行?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案子没人管吧?你不是说是谋杀么?怎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呢?!”

“哈哈,你以为我是公报私仇的人么?实话告诉你吧,我早约了林瑛今天早上过来商量——门铃响了,是不是她到了?”

林瑛带着一股凉风推门进来,看见我急躁的表情和蓬乱的头发,哈哈笑道:“我的大侦探,你这是怎么了?想学金田一耕助找灵感还是什么?”

我心想现在敌我实力对比变成了二比一,也难在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面前占到上风,所以只好冲她们抗议似的皱皱鼻子表示不满。

“凭人家大侦探的才能,处理这种小案子焉能用宰牛刀,所以刚才他亲自把这点小事委托给本助手办了。这样,我手头有三个简单任务,也是三条线索,我们今天上午正好三个人,一人寻访一条,下午回来在这里对帐,怎么样,看谁最后查出的东西最有价值?”

“还等什么?快说吧!”

妻子拿出三张卡片来,递给我和林瑛一人一张说:“每张卡片上都有一个任务,都有我想了解的几个问题。第一是再去趟鲁家,把这几天查访的几个问题再确认一下,我想这个言大侦探去办手拿把攥吧;第二是去全国探险协会,查查当年赴张涵等人罗布泊探险的资料,以及死者的具体情况,这个嘛,衙门对衙门,林大队长一人出马,肯定万事OK;还有一个任务是去探访一下这个案子里的无名小卒,我想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任务,只好我受委屈了……”

“别装好人了,还不知道你,你揽下的肯定是最出彩的活儿!”林瑛笑道。

我辗转来到鲁家,为我开门的是鲁四舫的妻子奚涓,她四十多岁年纪,穿着朴素,戴着一个白色的帽子,长相虽然平和近人,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和焦虑。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鲁四舫时,他就说她总认为是自己处理毒内脏时候操作失误,才出现后来的事故,所以想必是此事影响了她的心绪吧。

鲁四舫闻声从里屋走出来,一看是我,激动地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说:“言大侦探,你来了!是不是带了什么好消息过来?”

我现在底气全无,当初听到他误叫我时的那种激动早荡然无存,再听到这个称谓,脸立时发烧一样火辣辣起来,于是赶紧岔开这个问题说:“眉目有了一些,但是有些问题还需要你们夫妇帮忙。”

“没问题!小奚,赶紧过来,大侦探有事情要问咱们。”

“我也要问么?”奚涓指着自己说道,令我惊讶的是,她的口音硬梆梆的,同她温和的外表完全不同。

等她也过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后,我才清清嗓子,按照妻子给我卡片上的指示说道:“鲁先生,关于案子的情况,我想告诉你,通过我们的察访,基本确定了这不是一起食物中毒的事故,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我的问题其实也不是特别高深,就是想问问你们夫妻二人,那天做菜时施歌是不是动了垃圾桶里面清理下来的有毒内脏之类的东西?”

鲁四舫高兴地说:“这么说来,出事就不是我的责任啦?言侦探,真的谢谢你!你可真是福尔摩斯啊!你说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吧?还真有点印象,她好像捏着鼻子问了句那些内脏都有毒吧之类的话。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他们一进来就搞得厨房里乱哄哄的。我正在全神贯注做菜,当然顾及不过来,倒是那个滑老对我的菜式很感兴趣,跟我聊了好多。”

我再看看奚涓,她的眉头似乎还拧在一起,她想想说:“的确,那姑娘问了问那些垃圾有没有毒,还用手扒着垃圾袋看了半天。不过我们都在忙着做菜,也没有注意她以后做什么。”

“那么,我没有问题了,我还要早点回来。”我悻悻然站起身来说,心里还一个劲儿埋怨妻子打发我过来,居然任务就是当面说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而且,似乎找不到一点有新意的东西。

“言大侦探,那我的冤情就全指望你来昭雪了!”鲁四舫激动地拉住我手说。

我好不容易摆脱开他的握攥,惭愧地说:“鲁先生,其实真正厉害的侦探,是我的妻子,不是我。”

趁鲁四舫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我赶紧转身走向电梯间。正在等电梯的时候,忽然见奚涓匆匆出来,看到我忙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神经衰弱,找中医调养呢,这不今天还得去看大夫。言侦探,我家的事情拜托了!”

“哪里哪里!”我赧颜道。

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妻子和林瑛居然已经回来,此时正坐在客厅里,边喝茶边轻松地聊着什么。

我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你指示我的事情都办好了,该说的说了,该问的问了。”

“哟?大侦探怎么好像很沮丧的样子啊?”林瑛开玩笑说。

“拜托拜托拜托,以为不要再这样叫我了,OK?我算明白了,不是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这些天早受够了!”我拍着桌子冲她们喊。

她俩估计没见过我这阵势,被吓得直吐舌头,还是林瑛赶紧转移话题说:“既然我们三个到齐了,那赶紧把打听到的情况碰下头吧。我先说吧,我根据您老人家的指示,去了趟探险协会去了解那几个问题,恰好发现探协的主任就是我父亲以前的老战友,而他曾经是张涵等人赴罗布泊的指导教练。所以,你们看,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几个问题搞清了。第一,张涵三人赴罗布泊所带的给养能维持一个月左右,但是张涵和杨肃穿越沙漠走出困境时,已经是第37天的时候,而那时他们身上的给养还有些微残存。第二,死去的苗恒是宁夏中卫人,家里很贫困,但是苗恒硬凭自己的努力,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大学。苗恒虽然很出色,但是家里一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本来想探险之后回家成婚的,结果没想到遇难了。现在苗家人和他那个恋人都已经迁走,要追查他们的下落似乎有些难度。”

“中卫?不就在腾格里沙漠边上么?”我虽然自觉侦探水平不入流,但细究各种杂七杂八的知识,还算是广闻博识的。

林瑛点点头说:“没错,那里居住的大多是回族人,苗家也是回民。”

“回民?”我喃喃自语地回想着。

“跟我的推想基本一致,”妻子笑着说,“再跟你们说一下我的成果,与你们只查到了一些口头或纸面上的情况不同,我还找到了一样物证。”

“当然知道你判断对了,从我查到这些资料开始,我就能明白你的推想了。”林瑛笑着说,“不过你说找到了物证?究竟是什么物证?”

妻子从手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我看到里面装着一个灰呼呼干巴巴圆滚滚的东西。

“这个嘛,哈哈,是我从张家的佣人老王那里得来的,这就是那天杨肃失手落到地上的河豚汤圆。当然喽,同他主人一样爱好美食的老王自然舍不得扔掉它,他把它藏好准备饭后享用一下难得的美味。可想不到啊,他的主人居然中毒身亡。这搞得老王很矛盾,吃怕有毒,扔了吧,又看到其他人都没有中毒,觉得可惜。总之啊,他这样思来想去,就把它留到了现在,直到我今天过去,这个干巴汤圆才可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林瑛可以拿去化验一下,我相信会发现里面含有大量的河豚毒素,多得超乎你们的想象——看到它上面小凹陷了么?我相信它曾是一个针孔,一支满含毒物的针的针孔!”

“啊!我想起来了!”我跳起来说,“鲁四舫的妻子奚涓就是回族人,我今天还看到她戴着回民的那种白色帽子来着!”

“所以让你去鲁家嘛!我在意的不是给你写的问题,而是让你去打草惊蛇,告诉鲁四舫的妻子,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毕竟证据有缺失,我们必须让诡计者行动起来才能捕捉到机会。”

“坏了!”我惊呼道,“我回来的时候,奚涓也急匆匆出门了!”

“放心,我听从你老婆的建议,早派人盯上她和杨肃了,一会儿就等着捷报吧!”林瑛笑着说。

故事的结局却没有林瑛想得那么乐观,派去跟踪的警员确实看到奚涓进了一家小而偏僻的咖啡屋,而杨肃在那里等她。但不久杨肃就惊叫一声,警员立刻冲上去,只见奚涓手中攥着一只空了的注射器,杨肃却攥住自己的手臂惨叫不已。

警员急忙拘捕了奚涓,杨肃在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和张涵一样不治身亡,经检查,他也是死于大量河豚毒素中毒。

林瑛连夜提审奚涓,谁知道她在审问过程中也忽然捂着肚子倒了下去,医生判定是藤黄素中毒,藤黄是一种可以做作画颜料的植物。警方经过勘查认定奚涓在咖啡馆所喝的橙汁里面,含有大量的藤黄素成分,下毒者自不待言。好在经过一番抢救,她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

那个秋日的午后,当听完林瑛讲完这个悲剧后,我们三人都沉默良久。

“杨肃是为了杀人灭口,不想让自己的计划败露。而奚涓呢?则是为了继续抓紧时间执行她的复仇计划,杀死另一个当初害死她未婚夫苗恒的人。”林瑛打破沉默,继续说道,“杨肃是因为张涵的转行给他事业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才想杀死张涵的。而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在暗中资助着苗家,为的是洗清自己当初的罪孽。他看到奚涓现任丈夫是做河豚的好手,所以便制定了一个巧妙的谋杀计划。他先是把当初苗恒遇险的真相告诉了奚涓,当初是张涵出的主意,二人趁苗恒熟睡时,把剩余的食物和水一并带走,把苗恒抛离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请求奚涓原谅,并说也希望替苗恒复仇。所以二人才里应外合,根据张涵在餐桌上的饕餮习惯,设计了一套毒杀方法。杨肃没想到的是,张涵在吃汤圆时,为了表达给杨肃事业造成影响的愧疚,和对他介绍了鲁厨师的感谢,亲手把最大的汤圆给了他。杨肃知道其中有毒,只好装作失手落地了。而奚涓呢,知道真相后,自然也不能放过变相杀害苗恒的第二个人的。”

“但是杀死张涵,杨肃不就断了财源了吗?”我不解地问。

“既然张涵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么很简单,死人的画要比活人的画值钱得多,况且这也是一个炒作的良好机会,你不是看到杨的公司起死回生了么?”

“所以当初杨肃说苗恒是死于不适应沙漠生活完全就是胡扯,一个在腾格里沙漠边上长大的人怎么会不适应沙漠呢——可当初你为什么要透露给施歌认定是谋杀的事情,我看到她很慌张的样子。”

“哈哈,这就要侦探的头脑了。施歌肯定认为我们是在怀疑吕照,毕竟他说过对张涵有威胁的话。你没有听到她说么?杨肃是个可信赖的人,而且在她同吕照的恋情上,杨帮他们说了不少好话。所以遇到这种难题他俩肯定会找杨商量的,打草惊蛇有时候不能用的太露骨嘛!”

“其实他是想陷害施歌,把嫌疑点引向她那边去。还有老滑头,肯定是因为遭到了施歌的拒绝,所以才特意强调和夸大了施歌对那些有毒的垃圾很感兴趣。结果呢,一试便知,施歌那种忌腥臭如仇雠的人,是不可能扒着垃圾看半天的。况且食物中所下的毒,不是用的杜内脏,而是奚涓从以往河豚中提取出来的剧毒物质。记得老滑头说过,如果有毒内脏的话,味道肯定不对,凭他的经验一尝便知。所以我当时就把目标锁定到了奚涓身上,毕竟那天鲁四舫的助手小万临时拉肚子去不成张家也太巧合了,中间肯定有她的手脚。”

我叹口气说:“张涵造孽于对食物的贪图,又死于对食物的贪图,有时候人生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连环啊!”

“你呀,当哲学家比当侦探好多啦!”林瑛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