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 从镇里回来的小厮捧着一封厚厚的信件, 喜气洋洋的回了年府,刚一进门, 就迫不及待的大声报讯:“老爷、夫人!杂志社回信了!好厚一封呢!”
这一句呼喊,顿时惊动了整个年府。
虽然答应儿子要帮他将诗文寄给杂志社,但年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还是需要将此事禀告公婆, 由他们出面派小厮去送信。
而得知自己唯一的宝贝孙子也写了诗,想要像是年翔飞一样投稿,原身的爷爷奶奶自然惊喜万分, 十分支持。这样一来, 消息就传了出来, 年府上下都知晓他们的小少爷和少爷一样,也是个有才气、会写诗的。
得知杂志社来了回信, 年老爷与年老夫人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一眼就看到随信寄过来的汇款单, 立刻便知道孙儿的诗文被杂志社录用了。
“快!快去唤小少爷与少夫人过来!”年老夫人迭声唤道,而年老爷则迫不及待的展开信纸,仔细读了起来。
对于杂志社的回信,孟晖没有半点激动。毕竟, 就连年翔飞那种无病呻吟、只有辞藻而没有思想的文章都能被杂志录用, 这首出自名家之手的诗篇自然没有理由会落选。
不过,不知内情的年氏却没有这般淡定了。她由于缠足,行动不便, 平时走路都十分稳当,今日听到消息,却忍不住小步奔跑起来,要不是身边丫鬟手疾扶了一把,差点都要崴到脚踝。
匆匆来到客厅,众人大老远就听到年老爷子正在大声朗读杂志社的回信,一边读,一边还大笑两声、赞一句好。而丫鬟小厮们也凑在两位老人面前说些讨趣儿的吉祥话,衬得客厅内一片笑语欢声。
——自从原身不久前那一场没有熬过去的大病之后,年府的气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轻松愉快过了。
见孟晖到来,年老夫人“哎呦”一声,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夸赞他聪明厉害。而一向严肃的年老爷也兴高采烈,望着孟晖的目光又是骄傲又是赞赏:“乐儿当真是不错!你瞧瞧,杂志社给了你十个银元的稿费呢!乐儿一篇诗文收到的稿酬,就顶得上你那个不孝爹发上三四篇了!杂志社的编辑还言辞恳切的向你继续约稿呢!”
曾经,为了向自己的父母证明自己的能力,年翔飞说过自己发一篇文章所能得到的稿酬,一篇诗文2-3银元,散文略高一些,4-5银元。年翔飞每篇文的质量不算高,但数量却还不错,每个月单靠稿酬,起码能有一二十银元的收入。
这笔钱放在普通人家里,稍稍拮据一些的话,差不多能够养活一家人了,不过年翔飞从小就没吃过苦,花钱大手大脚,再加上还谈着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开销极大,至今仍旧还不得不靠着家中二老接济。
年老爷虽然读过不少书,却没研究过这些新体诗,自然分不出什么好坏。由于年翔飞抛弃妻子的行为,年老爷子看他极不顺眼,更加不会去读过杂志上对于年翔飞诗文的评价,如今自然也无从比较。不过,他却能够从杂志社付出的稿酬来判断诗文的质量。
年翔飞大约是没有想过,自己曾经告知父母自己的稿酬,本意是想要炫耀,如今却成为了自己不如儿子的如山铁证,直让年老爷有种出了口恶气的心满意足。更何况杂志社的编辑在信中还说,由于投稿者新人,所以给的价格偏低,倘若作者下一次还来杂志投稿,稿酬待遇肯定会有相应的提升。
“这个月的杂志出了,一定要多买几本,送给亲戚朋友们看看!”年老爷子抚着胡须,呵呵笑道。旁边负责采买的小厮立刻应了一声,喜滋滋的将此事记下。
半个月后,《新文学》发刊,年老爷立刻派人买了十多本回来。翻开杂志,目录后的第一页就是孟晖的诗。
在这首诗之后,杂志社的编辑还专门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品读,将这首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堪称新文学的典范之作。而有些讽刺的是,同一本杂志上,也同样刊登了一首年翔飞的诗,却是与其他人的新体诗放在一起,凑了个新体诗赏析,诗文下只有短短一句评语,双方对比鲜明。
看到自己那眼高于顶的儿子被孙子狠狠踩进了泥里,年老爷子恨不能每顿多吃一大碗饭,而在他的宣扬下,年家的亲戚友人也了解了这个情况,明面上称赞“年康乐”青出于蓝,实际上却在私下里嘲笑年翔飞江郎才尽,连被他弃之不顾的儿子都比不上。
当然,这种传言仅仅在亲戚间流传,远在外地求学的年翔飞是不知道的。毕竟孟晖投稿的时候并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而是将原作者的名字当成了自己的笔名,所以目前还没有人知道这位“琼枝先生”与年翔飞之间的关系。
至于以一篇诗文一鸣惊人,被无数新青年们津津乐道的“琼枝先生”,此时正在“写”自己的第二篇文,并且一边成文、一边与年氏讨论,力图依靠自己的舌灿莲花、引经据典,顺利为年氏洗脑。
对于儿子与自己讨论文章,年氏十分高兴,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受到重视的满足感。
虽然已经嫁过来很久,又生了子嗣,但由于公婆身体康健,家中内有老夫人把持、外有老爷子出面,没有丈夫支持的年氏在家中几乎没有任何的发言权。
公婆喜欢她的顺从,丈夫也不与她交心,原身虽然对于母亲十分关心,却内敛多思,与年氏一样习惯将心事藏在心底,不愿吐露。所以,年氏在年府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
幸好,在孟晖到来之后,年氏的情况就有了明显的好转。
孟晖脸皮厚,在哪里都混得开,虽然还顾忌着原身病弱敏感的人设,却已然开始逐渐表现的更加开朗、成熟。
对于他的变化,众人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文章被刊登在杂志之上,还得到了极高赞誉的缘故。毕竟,当一个人得到了他人的赞同后,自然会显得更加自信。而且,自从发表了文章,年府上下对待孟晖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他只是年府的小少爷,是个病弱可怜、不知能活到几岁的孩子,但现在,孟晖却成了十里八乡知名的大才子,是需要旁人崇拜、尊敬的大人物。
俗话说“母凭子贵”,在孟晖受到尊敬之后,年氏的地位也跟水涨船高,不再如从前那般像是个透明人,也有了丫鬟小厮会刻意讨好她、恭维她,争抢着为她跑前跑后。
不过,最让年氏高兴的,并不是其他人的推崇,而是儿子对自己更加亲近贴心了,哪怕明知道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也会愿意跟她讨论自己的想法、交流彼此的感悟。
在孟晖的引导下,年氏不再每日悲秋伤春,钻进被丈夫厌弃的牛角尖中不得挣脱。她逐渐开始思考除了丈夫与儿子之外的东西,逐渐将目光投向孟晖所讲述的外面的世界。
——说实话,这还是孟晖第一次如此尽心尽力的完成原身提出的愿望,毕竟调养身体实在无聊,孟晖也只能将年氏拉到身边,打发打发时间。
在年氏的参与下,孟晖的第二篇文章终于完成。帮助爱子整理着稿件,年氏心中涌动的成就感比之孟晖还要浓烈,她含笑看着孟晖将终稿以清秀的字迹誊写完毕,最后在文章末尾的撰稿人处写上了两个名字——琼枝先生,张笺茹。
张笺茹,是年氏的闺名,看到这个名字,年氏愣了一瞬,随即面色骤变:“乐儿,你做什么呢,快,快将娘的名字去掉!”
“为什么啊,娘?”孟晖转头看向年氏,清澈的眸底满是单纯的疑惑,“这篇文,是娘与儿子一同写的,自然要署上我们两人的名字。”
这一点,孟晖并没有说谎。原作者虽然致力于解放女性,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并不能全然了解这些亟待解放的女性的真实心情。当然,他应该也找了不少女性,询问她们对于一些事情的想法,但面对一名男子,大多数女性也许都是有所保留的,而在孟晖面前,年氏却没有丝毫的隐藏。
根据年氏的想法,孟晖对于原文稍稍做了改动,使之更加贴近于年氏对于这个社会的理解,而将年氏的名字写在撰稿人上,一来是借此嘉许年氏的功绩、增强她的自信心,二来也是为了打破她身上的封建枷锁。
“不行,不行的,妇人家的名字,怎么能印在书上,让所有人都看到?”年氏手足无措,十分焦急。毕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儿家应该乖乖在家相夫教子,不可抛头露面,而女孩子的闺名,也只有自己的家人与丈夫能够知晓,切不能传扬出去。
“娘,只是名字而已。你说的那些都是旧观念了,现在大家都不在乎这些的!”孟晖轻笑一声,一手拿笔,另一只手则拉住年氏,撒娇般晃了晃。
“但是……但是……”年氏呐呐,她抵不过儿子撒娇,却又无法迈过心头的那道坎。
“反正,儿子是决计不会占了娘的功劳的。”见年氏有所松动,孟晖再添一剂猛药,生气般将手中的笔扔到一边,“如果娘不愿署名,那这篇文,儿子就不发出去了!”
“这、这怎么行!”听到这里,年氏立刻就急了。她对于这篇文有着很深的感情,迫切希望它能够刊登上杂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优秀、多么有才华。倘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这篇文明珠蒙尘,令儿子这些日子的辛劳付诸东流,年氏是万万不会答应了。
如此这般,在孟晖一软一硬的攻势之下,年氏终于动摇了,她迟疑着看向自己的名字,陷入了天人交战。
“这样吧,娘你不愿署名,是担心爷爷奶奶会不高兴吧?那我亲自与爷爷奶奶说,他们肯定会同意的。”眼见火候到了,孟晖微笑起来,一针见血的点出了年氏最为担忧的问题。
顿时,年氏长长松了口气,连忙点头:“也好,只要公公婆婆答应,我便没什么顾虑了。”
得到年氏的首肯,孟晖立刻拿着这篇文去找了年老夫人与年老爷子,也十分顺利的说动了对方。
毕竟,现在这个年代对于女人的闺名的确没有太过严格的约束,很多名媛小姐都会写一些文章,大大方方的将自己的名字刊登在报刊杂志之上,而世人也大多习惯了这些女性的做法,已然没有了太多苛责。
有了上一篇诗文珠玉在前,当杂志社看到署名为“琼枝先生”的投稿时,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也很快被这篇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辞藻优美华丽又带着温柔的人文情怀的文章折服。
于是,当月的《新文学》杂志,再次在首页最为显眼的位置刊登了琼枝先生的文章,同样配上了长篇解读,丝毫不吝于溢美之词。
当年氏捧着印有自己名字的杂志,嗅着那沁人心脾的油墨清香,整个人都有些心神恍惚。而在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一直束缚在她身上的东西顷刻崩碎,让她紧绷了三十多年的肩膀骤然一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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