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修丽被张不鸣给叫醒了,睁眼一看,一帮人都在山坡上雨里头横七竖八卧着,半天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张不鸣哑着嗓子说:此地不宜久留,马上集合队伍出发。
修丽看着漫天的毛毛细雨.很发愁地说: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这时候还给我们添乱。
张不鸣反而有些欢喜地说:我看这小雨下下对我们未必不利。松土沾点水,会产生黏合力,上边的小石头不容易掉下来,只需在脚底下多加注意,走路可能更安全。怕只怕雨势转大,大到形成泥石流,那可就在劫难逃了。
修丽踢了踢脚下地面,果然觉得昨天一踩就往下滑的浮土,经过半夜小雨的浸润,变得瓷实多了。心下佩服,口中由衷说道:所长就是所长,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张不鸣召开三人会议,特地叫上了沈白尘,因为下一步的行动涉及伤病员的处理。
张不鸣往不远处一座水电站大坝一指,说:我观察了好久,这周围只有水电站的机房主体很完整,没有受到太大损坏。所以我打算先把队伍拉到那儿去,一来可以找房子先把嫌犯们关起来;二来可以以水电站为坐标,向上级报告准确方位;三来说不定那儿还能找到些充饥御寒的物品,为持久等待救援创造条件。
张不鸣捡起块石块在沙地上画了张图,讲解说:我们这会儿在坝底下,从这儿去水电站的唯一通道,是坝体上的导流洞。那个洞我进去看过了,洞里黑漆漆的,水齐腰深,山体滑坡把它的出口给堵塞了,只剩下洞顶左角有一个通风孔,必须顺着检修用的梯子爬上去才能钻出去。可那架梯子其实就是一根铁柱,上边焊接了一些钢筋当踏步,一次只能上一个人,还得要腿脚好有体力才行。更难的是,出了那个通风口,跨不了几步远,就是一个一百多米的悬崖,上边悬着条类似直升机吊人用的软梯。这种梯子我以前爬过,软塌塌的,很难使上劲,这几十号人要一个个从那样的梯子走下去,不知道要多少时间。而且通风口上边的平地,顶多能容下二三个人,其余的人得在洞里边等着,那边下去一个,这边上去一个。万一这段时间里,水电站突然放水泄洪,或者再次发生余震,后果都不堪设想。决心难下,想听听你们几个的意见。
修丽欲言又止,拿眼睛直朝小戴的担架那边扫。意思很清楚,要钻那样的洞,伤员怎么办?
张不鸣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说:那个通风口能不能通过两个人,还得仔细查看才知道。如果行,把小戴用绳子绑在一个人身上……
沈白尘一听就直摇头说:她的伤势太重,一动弄不好要出血,万一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更不好办了。
纪石凉挥了挥手,刚要说什么,却忽然往后一仰,摔在地上。新一轮痉挛发作了,他整个人脊梁向后弯曲,腰部向前挺起,口吐白沫,呼吸困难。
张不鸣吓得赶紧过去抱住他,一连声地喊:小沈!快想办法……
小沈也有些慌神,说: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角弓反张,说明老纪的病情又加重了。应该给他加大镇静剂的用量,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
躺在担架上的小戴突然说话了:小沈,你不是放了一盒在我这儿吗,快给老纪用上。
小沈为难地说:就这一点了,用完了,万一伤口痛得受不了,你怎么办?
小戴举起那个沾着血迹的药盒,很坚决地说:痛我受得了,老纪这么抽搐我可受不了。
老纪在一旁听见,想拒绝却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将两条腿在地上来回踹动,那光景真像一个倒霉孩子挨了打,赖在地上表示抗议,男子汉的威风荡然无存。
沈白尘看看张不鸣,想让所长拿主意。
张不鸣用手指了指老纪,说:那就先给他打上针缓解症状再说。
修丽见状为难地说:我看还是原地不动,等待救援吧。
张不鸣急得使劲搓着手掌,来回来去踱步说:救兵什么时候能联系上,还是一个未知数。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的体力消耗得相当厉害,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严看死守做不到。万一天再黑下来,谁能保证不会发生脱逃事件?所以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把队伍带到水电站去。
抽搐缓解之后,老纪招手叫张不鸣到自己跟前坐下,喘着气说:刚才小沈说的我都听见了,我的意见是你们带队走人,我留下守着小戴。啥时候你们找到救兵,啥时候过来救我们,保证没问题。
张不鸣摇头说:要是你没病,怎么着都好说,瞧你现在的样子,自身都难保,还能看守重伤员?还能保证没问题?
纪石凉底气不足,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包大揽了,只能弱弱地说:退而求其次,也算个两全之策吧。
张不鸣想了想,下了决心说:还是一起走,把你们留下太没安全感,万一再有余震,引发洪水泥石流,你们只能坐以待毙。
纪石凉呵呵一笑,挺潇洒地说:真要那样,就是老天爷成全我们俩,就像戏文里头唱的,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还不美死我?
张不鸣知道老纪是为了给自己减压,故作轻松状,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继续正色说:都啥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
纪石凉换了正经的口气说:瞧瞧,你不是也没有好办法吗?我不走,也是没辙呀,你说这鬼病,发起来怎么就这么厉害,弄得我心里都没谱了。
张不鸣跟纪石凉多年共事,这是头一回听见他为身体服软,以前他什么时候不把自己当成千年万载的金刚不坏之身哪。听话听音,老纪肯定是真的撑不住了。
张不鸣的眉头挤成了川字,看着纪石凉大汗淋漓颜色青紫的脸,喊道:沈白尘!
小沈立刻应声道:到!
张不鸣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说:现在我决定,我和修丽副所长马上带领大队人马转移。你与男监174号、女监92号留下来,由你负责看护老纪和小戴,原地等待救援。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沈白尘听到命令,立时心脏怦怦地狂跳,热血直往头上涌。带着两个伤病员,还有两个嫌犯,在荒郊野地里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救援队,这样的任务无论分量和风险,在他眼中都极富刺激与挑战性。什么叫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就是呀!小沈热血沸腾信心满满,啪地立正给所长敬了个礼,说:报告所长,沈白尘坚决完成任务!
纪石凉好像想说什么,到底口舌不利索,又被沈白尘的报告打断没说出口。事情就这么定了。
张不鸣掏出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交给沈白尘说:留给你们,了解外面的情况,对你们会有所帮助。小沈知道张不鸣平时早晨散步总要用收音机听新闻,只没想到他连逃难时也没忘记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沈白尘把收音机交给朱颜保管,叫她时不时调出台来给剧痛中的小戴听,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告别的时候纪石凉欠起身,跟张不鸣拥抱了一把,胸前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老纪想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支记录了张不鸣疑点的录音笔。当下老纪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居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让张不鸣大为意外,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他说:老伙计多保重,后会有期。幸好只是短暂的一拥,张不鸣就忙着跟沈白尘握手去了。纪石凉觉得,要是张不鸣再停顿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掏出来,交给他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此时纪石凉之落泪,岂止缘于“伤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