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石凉跟在像蠕虫般缓慢前行队伍的后边,好不心焦。
从看守所出发往北,是张不鸣选择的路线,理由是比起另外两条这边的山势缓和一些,只要翻过两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卷浪河,地州在河的下游,沿着河往下走,不容易迷路。然而现在他们很有可能要迷路了,原先预计要翻越的两个山头叫鹦鹉山,平日里站在看守所的岗楼上,连山间的小溪流和树尖上的鸟窝,都依稀可见。可眼下那两个草木葱茏的山头,忽然间消失了,像被一部巨型搅拌机搅碎了,变成一大堆零落的石块和泥土,松松垮垮地堆砌在一起。随着大地的摇摆和震荡,山河轻而易举改变着形态,犹如孩子们手中的积木。
鹦鹉山说不见就不见了,卷浪河是不是还在按照它亘古不变的方向流淌,变得完全不可确定。假如它被泥石流掩埋,或许改变了方向,这支特别的队伍会不会离既定目标越走越远?决定路线是行动成败的关键,路线错了,即使行动本身无可挑剔,还是满盘皆输,甚至南辕北辙。自从录音笔事件发生之后,纪石凉对张不鸣所有的话都将信将疑。现在看着张不鸣有些虚胖的身影,在队伍最前边坚定地前行,一种久违的信任忽然如汩汩温泉,慢慢注入纪石凉的心,融化着怀疑的冰霜。决定路线的依据,是决策者对山川地貌的了解。自古以来,有谁像张不鸣这样指挥过山移水转的战斗?
队伍还在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进。一阵强烈的余震袭来,所有的人都如网筛里的豆粒。被筛得翻了几个跟头。几乎全都堆在一块儿,溃不成队。
起大风了。肃杀的风,冷飕飕拔地而起。纪石凉抬眼看向起风的前方,表情忽然就不对了。
一团乌黑乌黑的东西,雾不是雾云不是云,随着风从前边变形的山坡上,以潮水漫堤的速度朝他们覆盖过来。半明半暗的天呼啦一声就黑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纪石凉被巨大的恐惧裹挟,凭着本能抱住自己的头往下一蹲,同时没忘记大喊一声:全体抱头蹲下,不要走动!
纪石凉感觉到一行人全都掉进了装满墨汁的大桶里,且墨汁浓稠得接近固态,不光阻隔他们视觉,也阻碍了他们的听觉。定了定神之后,纪石凉试着松开手,站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喊了一声:张所!修丽!声音好像撞在墙上,完全传不出去,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回来。
这当然更加深了纪石凉的恐惧。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设想了凭他的见识能够想到的一切可能,又一个个否定了:
地陷了?全体掉进了地洞里?不,身体没有任何碰撞的感觉,也没有伤痕。
龙卷风?把大伙儿都卷起来了?不,明明脚还站在地上。
洪水下来了?淹没了所在的地方?不,浑身上下都没沾到水,鼻子还可以呼吸。
他想到了外星人。会不会是外星人知道地球人遭遇了大难,派出UFO来掳掠了?他还想到了妖魔鬼怪,难道那些传说中的恶鬼,被地震震出了地狱,到人世间索魂夺命来了?
冷汗顺着纪石凉的脊梁淋漓而下,瞬间湿透了他的衣服。为了让自己从恐惧的窒息中挣脱出来,纪石凉长长地啊了一声,吐出一口憋得人发慌的长气。这口气一出,周围的黑色似乎淡去了些许,他趁势又喊了声:张所!修丽!
哎!我在这儿呢!修丽的声音传了过来,同时他看见一个萤火虫样的小亮点,在前方画着圆圈,他知道那是修丽在用手电简报告方位。
纪石凉用脚试探着,一步步接近那个亮点,直到跟前他才看清楚,沈白尘正在那一萤如豆的光晕下,缓缓推着针管为戴汝妲输血呢!这一幕叫纪石凉大为震惊,同时自惭形秽。
说实话,自从这个新来的狱医被分配到所里来,纪石凉还没找准,甚至根本找不准对这个年轻人的感觉。小伙子敏锐,自负,执着,敬业,什么都沾点边,又不尽然,内里似乎还揣着一种特别的抱负,说是进取心,或者是野心都行。总之,沈白尘在纪石凉眼里,是一锅夹生饭,半生不熟的,让人轻不得重不得,很难把握。现在,偏偏是这个毛头小伙子,临危不惧恪尽职守,叫自己这个老公安相形见绌。纪石凉一下子找到了对这个新同事的感觉,并对他刮目相看:这孩子志向高远,不是一般年轻人可比。自打小沈帮忙救出了小戴,又一步步想办法稳定住小戴的伤情,纪石凉内心已经跟他前嫌尽释,差不多成了铁哥们儿。
纪石凉问修丽:张所呢?
修丽用手电晃晃周边,奇怪地说:天变黑之前他还在这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纪石凉把修丽拉到一边说:咱们得想个法子对付这些东西,不然会出大事的。
修丽一听他的声调,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仁兄,平日里就有点信神信鬼,凡事爱翻黄历爱打卦,遇到做噩梦啦,眼皮跳啦,这些平常的生理现象,也要看解梦的书,扔个爻来测凶吉。弄得老于小戴们,也都一个个跟着他跑,又是穿红挂绿,又是求签问佛。张不鸣好不恼火,没少为这个特别嗜好批评纪石凉。可是人家我行我素,根本不收敛。
有一回在党支部的民主生活会上,张不鸣不得把话说得重一些,可谓语重心长:老纪,你看看自己,再这么搞下去,跟跳大神的巫汉有什么区别?哪儿还像个党员的样子?共产党信的是彻底的无神论,能允许党员们明目张胆进行迷信活动?等到上边知道了怪罪下来,你让我怎么给你遮掩?老纪嘴一撇说:不用你遮掩,要是严重到人家不要我了,就开了我呗。
张不鸣大惊道:哦,听你这话音,宁愿不要党籍,也要信你的迷信?纪石凉油腔滑调耍赖说: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是说万一人家不要我了,就开了我,不是我不要党籍。张不鸣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
事后,张不鸣跟修丽说起这事,修丽倒有她的看法:老纪这个人虽生性强悍,可心强强不过命,摊上一个疯子老婆不说,还加上一个问题儿子,在看守所的环境里,长年跟嫌犯们打交道,以他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比谁种苦瓜子都种得多,还不知道有多少被他修理过的人,天天在心里咒他出门就撞汽车,生病就得癌症呢。这种心理压力,他要找个出口释放也正常,总不能全给堵上吧?只不过叫他别这么大张旗鼓就行了。张不鸣听了,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追究。
修丽知道眼下这一阵黑风,肯定又把老纪吓得东想西想,用手电筒把他上下照了一遍,最后将光柱停在他穿着红袜子的大脚,说:你还穿着它呢,怕个啥?你瞧人家小沈,黑了天还在那给小戴输血呢,哪像你……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无论是小沈还是小戴,都是纪石凉狼狈之时最需要回避的人,比那些嫌犯还有过之。老纪赶忙截住她的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本人天生的短儿,不能乱揭啊。人家小沈初生牛犊,火力壮,阳气足,鬼怪奈何不了他。在小戴那边,咱一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偶像,你可不敢乱给我捅。
他这一说,叫修丽觉得这位老伙计着实有他天真的一面,天真得可爱。也就顺着他说:这我懂,谁没有软肋,没有短板。咱们都是人,又不是神。
纪石凉一听,立马应道:这就对了。等会儿我要给张所提个建议,你到时候可要支持我。
两个人正说着话,张不鸣过来了。
纪石凉神秘兮兮地问:张所,你没事吧?
张不鸣挺镇定地说: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了。没事。
老纪把脸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先别把话说早了,它还没过去呢。
张不鸣一时没明白过来:谁?它是谁?
老纪的声音愈发紧张:它是谁,我也不知道,可它确实存在。你别笑,严肃点,惹恼了它大伙一块儿玩完。
张不鸣知道他又要把神神鬼鬼的事端出来了,赶快定调说:别扯了。这不过是地震之后的极端天象,小学生都应该具备这种科学常识呀。
纪石凉不跟他谈科学说常识,继续神叨叨地说:你别不当回事。我们老家就有过这样的事情,放牛娃们在山里遇上了黑雾,等天亮了一看,连人带牛被掳走了两三个……后来老辈人满山遍野去喊魂,才把他们喊回来。
张不鸣只好问:喊魂?怎么喊?
纪石凉正经八百说:就是一个人喊名字,一个答应。
张不鸣猜到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是想……
纪石凉毫不含糊地说:我觉得咱们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喊一喊。万一这些人九死一生逃出了地震的灭顶之灾,却葬送到它手里,那就太不值当了。
张不鸣这下不能同意了,说:几个警察,带着一帮嫌犯们在山上喊魂,公开搞迷信活动。像什么样话?别忘了咱们都是共产党员……
纪石凉最听不得人家说他信迷信,一说他就要火:你这会儿想起来自已是党员了?给老万头出主意那会儿,恐怕早不记得这个茬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张不鸣忽然就妥协了,换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保全大家,只是怕事后传出去不成体统。
纪石凉可不管那些,说:事后传出去?你管他事后怎么着呢。我是实用主义者,只顾眼前不管事后。只要能把这帮人安全带到地州的看守所,用什么办法都是好的。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邓小平理论的精髓所在就是实用主义。
张不鸣知道,不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这个老纪是对付不过去的。沉吟片刻,出了个主意说:如果你非要喊,就喊一下吧。就跟嫌犯们说,为了保证在黑暗的环境里不至于有人掉队失踪,必须时不时点名报名。你来按新编小队的编号喊他们,他们回答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需要喊,喊到什么时候停止,都由你来决定,怎么样?
对所长分配的这个角色,老纪非常愿意担任,这是替天行道啊。按照老纪的认识,这样天崩地裂的灾难,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真的很难说,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东西没有被人类认识和掌握,谁也说不准,有体会的人才会有感觉。张不鸣出的这个主意,对上交代得过去,对下说得出口,纪石凉感到很满意,一语双关地说:哎呀呀,我的所长,你可太有才了。共事十几年,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老谋深算!
张不鸣的回答也一语双关:废话。要不然怎么当所长的是我不是你呢?什么时候你要是当了所长,才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哟!
两个老搭档互相拍着肩膀,似乎在表示就此休战。笼罩着这一片山峦的黑雾渐渐淡去了,他们已经可以勉强见到对方的轮廓。
大地震发生的那天晚上,要是有人从鹦鹉山一带经过,会看见一支奇怪的队伍在行进。打头的男人不停喊着一些数字:103-队伍里马上会有另一个声音应道:林肖凌!又喊:104-又应:王二孩!105-李夏!107-张广东……
此起彼伏的人声,伴着轰隆……哗啦……一阵又一阵的山崩石滚的响动,营造着诡异怪诞的气氛。无论谁身在其中,都难免脊梁骨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