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石凉一大早从宿舍出来,在监区大门口看见一辆越野车,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知道是省厅的李处长和万金贵的肖律师又来了,心下当即冒出一个字:烦!
一直以来,纪石凉都把张不鸣当成可以透底交心的老搭档,张不鸣也认,还说兄弟之间谁要是拿着领导的架子,那就是傻叉。可在老万头的问题上,他们分歧大了去了。省厅的一个处长下来,就把张不鸣弄得言听计从,说关闭监视器就关了,说要照看好,就不能动那老头子一根毫毛了。纪石凉情愿相信张不鸣是留了后手的,可你留了后手,干吗不能跟老搭档交个底呢?交了底大家分工合作好干活啊。那天一句“没整着他就好”,似乎有些玄机,被沈白尘那小子敲门给打断,张不鸣从此再不提这个茬。这么看来,张不鸣还是跟自己不贴心哪。纪石凉多次对李处长们的所作所为提出怀疑,张不鸣总是说在重大问题上,还得有上有下,有令行有禁止,不能乱了方寸。这人一分出上下,相互默契的程度就难以达标了。故而这几天,老纪感觉特别不爽,看着谁都不顺眼。
老纪这个人经不得烦闷,一烦闷肯定得找个出口给自己开天窗,最容易惹是生非。当下,他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念头,今天非得让这两个孙子为孝敬他爷爷付出代价。
经过接见室,纪石凉看见门虚掩着。可以肯定,张不鸣正在里边赔着笑脸呢,监视器再次被关闭也是肯定的。老纪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找出前不久刚刚配发的录音笔。
纪石凉若无其事走进接见室,果然看见所长张不鸣正跟李处长、肖律师在那儿打哈哈,监视器的插头已经拔了下来。看见老纪进来,三个人都愣了一下,随着张不鸣的一声问候,那两位也客气而生硬地朝他点头。
纪石凉走到窗边的茶几前去取茶杯,在拿起一个杯子的同时,有意将另一个撞掉在地上。然后大惊小怪,俯下身子拾起碎片,趁着将碎片放进垃圾桶的时候,连同打开的录音笔一并放了进去。然后端着茶杯,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时候,包括纪石凉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见,这支小小的录音笔往垃圾桶里一放,竟然引发了一桩事关人命的案子。此后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成为这桩命案的起因。
寒暄一番之后,张不鸣离开接见室,去提嫌犯万金贵。张不鸣前脚出门,李处长就开始在桌子面下边、窗户边框到处摸索,还把椅子翻过来看,到处寻找窃听器,偏偏忽略了那个放人了录音笔的垃圾桶。
李处长刚刚忙活完,对肖律师做了个OK的手势,万金贵就出现在门口。看上去这位爷脸色不佳,明摆着全是受了冷落的怨气。肖律师一见,忙上前几步,扶他到桌边坐下,嘴里不断说着:万老板,您吃苦了,吃苦了。
万金贵也不言语,只管坐下把手一伸,肖律师默契十足,赶忙打开公文包,拿出那杆翡翠嘴的旱烟袋,又装上满满一锅烟丝,打火点着,递到他手上,活像一个小太监在那儿伺候皇上。
万金贵一言不发,一连四五口深深地吸着烟,似乎要把满腔晦气都用来自乡土的气息荡涤干净。李处长和肖律师互相看看,也都不说话,沉闷的氛围,说明他们并没给万金贵带来什么好消息。
一袋烟抽完,万金贵将烟袋锅在鞋帮上敲了敲,仍然不说话。
肖律师有些讨好地说:您再来一袋?
万金贵不领他的情,黑着脸说:快半个月了,你们鬼影子都见不着,今天跑来光是为了给我送烟抽的?
肖律师点头哈腰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万金贵眯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不是就赶快说说,事情办得怎样了?
肖律师和李处长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处长点点头,意思是让对方如实以告。
肖律师硬着头皮清清嗓子说:事情可能……可能不像咱们原来设想的那么好办。
万金贵一听就有些急躁,眼睛朝李处长看去,话里有话说:怎么个不好办了?钱不好使了?
肖律师有气无力地说:事情太不巧了。这一段时间,全国煤矿事故太多太大,从中央到省里一溜下来好多个工作组,层层开展煤矿安全大检查,重点正好是发生矿难捂住不报,事后隐瞒死亡人数,转移矿工遗体,收买恐吓当事人家属的。这一来咱们矿上正好成了整治的重点。
万金贵听了,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一具死尸二十万,这叫收买还是叫恐吓呀?挖矿就是会死人的活儿,哪朝哪代挖矿能不死人?我是开矿的,井底下出事我愿意吗?我愿意让我的工人走着下去抬着上来?再说了,像咱们这样四证齐全的矿,全县能找出几家来?县政府总不能说他们发出来的执照都是假的吧?
肖律师听了赶快解释说: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要光是矿上这点事,县里边也就都给咱们担待了。不妙的是,这事它要不出就啥事没有,一出就免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节外生枝。
万金贵猛然警惕起来,把身子挺直了些,厉声问:又带出啥事来了?
肖律师很不情愿地说:前年那个销售科业务员,名叫黄河清的,跟外边人勾结监守自盗,事发之后被黑七他们拘了,死在保卫科那件事,又被翻出来了。他老婆趁着国家安全生产管理局的人进矿检查,披麻戴孝跪在人家车子前头喊冤……
万金贵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该死的婆娘!我不是早就叫你们把她赶回老家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肖律师答道:赶了,都赶了好几回了,赶回去她又来了,神出鬼没的,非说她老公不是自杀是他杀,不把她老公冤死的真相弄清楚,她就誓不走人。
万金贵气壮如牛说:她冤什么?她老公跟外边的客户串通一气做假账,贪污矿上的钱财,还有理啦。不是自杀是他杀,他杀又怎么啦,他杀也是惩治腐败,也是为民除害。搞贪赃枉法的事,在别的地儿行,在我小尾巴村就不行!
肖律师不敢再说什么,看看李处长,想让他来接茬。
李处长一直没吭声,但他对万金贵进来之后,轻视自己的态度显然不满。这会儿逮住机会冷不丁插进来,一通好说:老万头,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小尾巴村的土皇帝,就冲你到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劲儿,麻烦就少不了。你们小尾巴村私设公堂打人致死、残酷剥削外地民工、限制工人人身自由、瞒报煤矿死伤人数之类的案子,早被人告了好多回了。要不是上边有人罩着,早就抓了你十次八次了。这回我们下力气捞你,原本只为了矿难死人的事,要是只在省里头查查,通融通融,按说也是没问题的。现在北京来的工作组进驻了你们村,难度已经大大增加了,要是别的事再越牵扯越多,别说捞不出去你,说不定到了反倒把我们几个都给折进来,大伙儿一起完蛋。你们这帮土鳖就是这样,赚再多的钱还是土鳖一个,啥都不懂。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牛气冲天的,你自己不配合,让我们怎么办得成事?
万金贵一听,这话也太不受用了,别说在小尾巴村,就是进得看守所来,也没人敢这么着跟他说话,小眼睛一瞪梗着脖子说:听这话你想反悔是怎么着?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捞人?没有金刚钻你们就别揽这瓷器活,拿了我的银子,到这时候又来说东道西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处长也不怕,继续图他的嘴皮子快活:说你是土鳖你还不乐意,哪有像你这样散了几两碎银子就到处做广告的?你以为真的是有钱能使党推磨呀?我要是早知道你除了瞒死之外,屁股上还有那么多屎,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伸手来捞你。
万金贵对李处长的态度大感意外,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处长并不示弱,抬腿就走: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还真就不想伺候了。你愿意在里边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肖律师一看这架势,怕把事闹僵,赶快拍拍李处长肩说:李处长,李处长,你先到张所长那儿去聊聊天吧。晚上回到城里,我请你去吃鱼翅捞饭,给你赔不是。
李处长知道跟这土皇帝缠下去也麻烦,顺坡下驴说:看在你面子上,我就到张所那儿等你一会儿,你可得快点。
李处长一出门,万金贵一脚踢翻了他刚坐过的凳子,吼道:什么东西,跟老子玩这套,还不又是吊起骡子讲价钱,要加码呗。
肖律师忙着安抚他说:依我看,他们这回倒不一定是虚报冒领,北京来了工作组是实情,黄河清的老婆拦车拦准了也是实情。而且我在村里边看着,经我们反复宣传,人们都相信你是为别人扛着事,一两天三五日的也就出去了。现在这一拖半个月,人们也动了疑心,天天有人来问我,万老板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了。上回咱们商量着要找人顶罪的事,一时不敢弄了,弄不好反而越描越黑,所以我跟李处长商量,要想法儿给你弄个取保候审,就是回家去等着他们审。只要你一出去,什么都好说了,小尾巴村自然人心安定,要商量什么事,我们几个也有了主心骨。
万金贵皱着眉说:这个主意好,赶紧办。我在这儿一天到晚跟些地痞流氓搅在一起,别提有多难受了。
两个人正说着,张不鸣进来了,看样子是领了任务前来圆场的,脸上颇有些不情愿。所以也不说别的,直接插话说:以你现在的情况,有人在外边使劲还不够,还得你自己在里边配合一下。
万金贵听话又烦躁了,不好对张不鸣耍态度,就冲肖律师吼道:那个狗屁李处长刚才也说我不配合。我被关在这帮人渣里头,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人渣了,有劲也使不上,能怎么配合呀?
张不鸣也不管他吼不吼,照本宣科似的说:最好能弄个立功表现。
万金贵奇怪地说:立功?在这里边还能立功?怎么立?
张不鸣还没答复,肖律师抢先支招说:您要想立功,办法多的是。比如说交代余罪,把公安没掌握的事情主动说出来,同时检举同伙。
万金贵啐了他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不是白说吗?你现在还嫌公安掌握的事情不够多,想再给我多添上几条?你小子是不是公安派来的探子,上我这儿诱供来了?
张不鸣听了不快,就带上情绪说:你别动不动就发火,我们也是执行上级指示,为了避免冤案,才给你想这些变通的办法。其实谁都知道这里边有风险。
万金贵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事我当然不能做。还说要检举同伙!检举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当叛徒吗?三朝六代,甭管是谁家的天下,叛徒总归是小人。打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过,民国二十六年,他被国军抓去吊打,让他招供同党,腿都打断了他都不招,后来共产党坐了天下,他才成了老革命。我爹告诉我,叛徒最丢人,万万当不得,情愿当土匪也不能当叛徒。你想想,我要是当了叛徒,就算平安出去了,回到小尾巴村,以后说话还能有啥底气?我还做得起人吗?
肖律师怕再把事情弄僵,连连点头说:是是,这个我们都知道。可要是你检举的人跟小尾巴村没关系呢?
万金贵用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这是犯糊涂,人跟小尾巴村没关系,事情还能跟小尾巴村没关系吗?比如说,李处长那伙人,我把他们检举了,肯定是重大立功,可是以后小尾巴村的事,还有谁敢来掺和?没有这帮寄生虫来掺和,咱们的生意还能做得好?
张不鸣看他耍横耍到快把自己也缠进去了,脸上到底挂不住,阴了脸说:那好吧。反正我这是传达上级精神,想不想取保候审你自己决定。再给你们十分钟。
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肖律师一见这场合,生怕再把所长也得罪了,急忙说:万爷,要把事办成,您还得消消气。这个姓张的所长,本来不合作,心眼儿又多,李处长想了不少办法,马副厅长动用了老关系,才勉强把他拉住。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您现在在他手里攥着,可千万别得罪他,万一真把他惹毛了,正好给了他撂挑子的借口。他要是不想参与,我们就麻烦多了……
这回万金贵没吭气,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主意,忽然急切地问:要是我检举这牢里的人呢?算不算重大立功?
肖律师精神一振说:那要看你检举的是什么事。弄一两条烟进去抽,托被放出去的人带一两张条子给家里人,那都不算什么。你揭发了,能摊上一句口头表扬就不错了,起不了大作用。
万金贵好像已经有了想法:要是我检举有人想绑架狱警,或者想越狱逃跑呢?
肖律师一惊,有点怀疑地说:那也得有人真的想绑人想越狱,还得有证据才行。万一查来查去是个假举报,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两头不是人。
万金贵胸有成竹地说:当然是他真的想越狱,还得让他真的有证据。我们仓里有个叫龙强彪的家伙,是个二愣子,要是在旁边给他加点油,没准儿他能干。
肖律师着急地说:万爷,这事你可不能亲自出面鼓动,弄不好你就成了幕后黑手,罪加一等。
万金贵嘿嘿一笑:我能那么傻?龙强彪这个人有勇无谋,又特好面子,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要想办法让他生气闹事,被看守整一整,他的牛脾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可能干。
肖律师试探说:您能掌握住他?
万金贵得意洋洋地回答:刚来的时候,他成天想着收拾我。你想想,他一个江湖上的小喽哕,哪里是我的对手?这不,几个回合下来,早服了软了,现在他想什么干什么,一丁点也跑不出我的算计。
肖律师还想说点什么,万金贵做了个手势表示已经够了。肖律师立马收住话头,跑到门口,朝外边喊道:请进来带人回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