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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天下午,刘新生请了夏天义到他的果园里察看树木病情,因为许多树叶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黄了。夏天义去了,发现是一种虫子隐身在树根的土里,白天你看不见,晚上顺着树根上来咬噬树皮,就建议用石灰浆涂抹树身。新生和陈星是互不往来的,夏天义又怕新生不会将治虫的办法传授给陈星,就离开了新生的果园又到了陈星那儿。果然陈星的果园里也枯死了好些树,正愁得挠头,见夏天义这么关心他,又感激夏天义从未干涉过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义喝酒。夏天义喝酒喝到了八成,吼着秦腔往家走:“将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轿来细观端详”。没想用力过猛,一吼门牙就掉了一颗,拾起来包着,词儿是不唱了哼哼曲调:

才走到铁匠铺门口,却见土地庙那儿拥了一些人。

有人喊:“老主任来了!”夏天义不唱了,倾着腰走过去,臃在后脖子上的酱红色肉褶子嘟儿嘟儿地抖。

夏天义站到土地庙前,庙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黑字,一激灵,酒醒了,说:“谁贴的?,‘文化大革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在贴大字报?!”旁边人说:“不是大字报,这字写得小。”夏天义说:“字大字小还不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撕。旁边人按住,说:“老主任你看看是啥内容么!”夏天义眼睛花了,又是傍晚,看不清,摸摸怀里也没有带眼镜,便有人小跑去了铁匠铺把铁匠额颅上的镜子取来,夏天义一边看一边念出声。夏天义当村主任的时候从来看报纸或者看乡政府的什么通知都要念出声的,当下念道:“村里的毛主席,老子是第一;池塘里的青蛙,不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不要民主,只为权;为了将来成大款。不淤七里沟,还换七里沟,吃瓦片,屙砖头,李鸿章是你祖;养鱼送领导,还想往上走;老百姓,皮包肉,生活够苦,麦糠里榨油;某些人,挣一分;某些人,花一角;有些人想承包,干得男女事;小人反而更吃香;问:究竟怎样才是共产党?不改名和姓,张引生写的,不怕碕咬了腿。”念完了,说,“这是引生写的?”旁人说:“引生没了碕,当然不怕咬了腿。”大家就笑。夏天义说:“把残废当笑话呀?!他写的这是啥意思?”旁人说:“写着要换七里沟,你不知道呀?君亭用七里沟换水库的四个鱼塘哩。”夏天义说:“胡说啥的,水库是水库,清风街是清风街,清风街的地方谁有多大牛皮就换呀?”旁人说:“不在朝里了,你不知朝里事。”夏天义说:“我还是不是村民啦?”说着把小字报揭了下来。众人都以为夏天义要把小字报撕碎呀,夏天义却把小字报叠起来装在了怀里,说:“散伙!都散伙去!”

现在我交待,小字报就是我张引生写的。那天我给丁霸槽和夏雨帮工,拿八磅锤砸一块石头棱角,听丁霸槽说:“穿得恁漂亮!”我以为是白雪来了,扭头一看,是金莲,她穿了件短袖,胸部挺得高高的。丁霸槽说:“只准我看,你不要看,好好抡锤!”我又抡锤,心里说:“臭美!”金莲却蹦着蹦着过来,说:“漂亮吧?!”和丁霸槽说话。我原本不愿听他们说什么,偏偏金莲说起君亭和水库签了合约的事,我就忍不住了,说:“拿七里沟换鱼塘呀,这是李鸿章割地卖国么!”金莲说:“你嘴里吃屎啦,恁臭呀,你听谁说的?”我说:“你说的呀!”金莲就翻白眼,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霸槽,你作证,是不是她说的?”丁霸槽说:“说什么了,我咋没听见?”哇,世上咋有这种人!我说:“霸槽,这工我不给你帮了!”丁霸槽说:“不帮了好,我省下一顿饭了!”我拿了炭在墙上写:“君亭太霸道!”丁霸槽拿锨把字铲了,说:“要写到你家墙上写去!”我说:“丁霸槽,我以为你是个泰山石,你才是个土圪!你怕啦?”丁霸槽说:“我怕。”我说:“我不怕!”丁霸槽说:“你是疯子你当然不怕。”我离开了丁霸槽家往回走,走过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门口换对联,新对联上写着:“只要囊有钱,但愿身无病。”我小声说:“虚伪,虚伪,都没病了,你囊里哪有钱?”赵宏声就说:“引生你说啥?”我没回答他,心里却萌生了写小字报的念头。我就进去给赵宏声说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赵宏声眼睛睁得铜铃大,说:“你不会是在说疯话吧?”我说:“宏声,是不是我又犯病了?”赵宏声说:“你看屋里那个炮泡,是圆的还是方的?”屋里吊着一个炮泡,从屋后门看过去,后院厦房根一排牵牛花萝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皮往上爬,已经爬上了墙头,一只鸡在那里啄蔓上的花,往上一蹦,啄一口,再往上一蹦,还啄一口。我说:“圆的。”赵宏声说:“你没疯。”说完了,还看着我,又说:“可怜了你引生还这么激动!”我说:“不光我激动哩,好多人听了都会激动哩,那咱们给君亭写小字报!”赵宏声说:“写小字报?你写!”我说:“我文墨没你深。”赵宏声说:“你写,我给你改。”他把笔墨纸砚给我。我就写了。我本该详详细细说七里沟换鱼塘划不来,这划不来的事情后头肯定有黑幕,但我还是写成了四六句儿,我是要尽量写得有文采而不至于让赵宏声笑话。我让赵宏声改,赵宏声说:“好着哩!”他却不改了。我让赵宏声和我一块把小字报贴到土地庙墙上去,赵宏声走到半路说要上厕所,竟从厕所后墙上翻过去跑了。赵宏声讲究他最有文化,文化人咋这么软蛋?

现在看来,我的四六句写得不好,太想有文采反倒没展开,但我是写了,清风街这么多人独独我是写了,我一想起来,我都为我的勇敢感动得哭呀!当大家围近去看了小字报议论纷纷,尤其夏天义也发了大火,我是一直藏在铁匠铺的山墙后偷偷看的。自爹死后,我张引生什么时候受人关注又被尊重过,这一回长脸了!我兴奋得将一只猫掼进铁匠家的烟囱中去了,过了一会儿猫钻出来,白猫变成了黑猫。

夏天义反背着手往东街走,披着的褂子张了风,呼啦呼啦地响。他是在东街第一道巷口碰着了竹青,劈头就问:“你们决定用七里沟换鱼塘啦?”竹青纸烟还叼在嘴上,来不及取,说:“上次开两委会,意见不统一,不是搁下了吗?”夏天义说:“那怎么现在又换啦?”竹青说:“这我不知道。”夏天义说:“你是东街村民组组长你不知道,那你怎样代表东街组村民利益的?你就会吸纸烟,你咋不吸大烟呢?!”不等竹青再说什么,气咻咻地就走了。竹青愣了愣,说:“是不是又喝多了?”跑回家告诉庆堂。庆堂在院子里把收割回来的稻子一捆一捆在碌碡上摔。手也没停,说:“喝多了。你过去看看,娘眼睛不好,照顾不了他。”竹青去了公公家,奇怪的是夏天义并没有回家。过了一会儿,来运跑进来汪汪地叫,又往出跑,竹青跟了出来,穿过巷子,来到的却是君亭家,打老远就听见夏天义和君亭喊叫着。

夏天义气得红脖子涨脸,他把小字报摊在桌上,拍得啪啪响,说:“看看群众的意见,几十年了,清风街还没出现过手大一片传单哩,你君亭倒摊上了,大字报上墙了!”君亭说:“是小字报,不是大字报。”夏天义说:“小字报就光荣啦?”君亭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他引生是疯子,疯子的话你能听得?”夏天义说:“引生的话你不听,两委会上那么多人的话你听不听?”君亭说:“民主还有个集中哩,都民主了什么事还能干成?你当年淤地是不是人人都同意啦,可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淤地?话说白了,你是老主任,又是我叔,你说什么都应该,但你上次反对办市场,这次发这么大的火,你纯粹是耿耿于怀淤地的事么!”夏天义说:“我就是耿耿于怀!但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我的声誉,我舍不得那七里沟,七里沟当年没有淤成功,不等于以后就再也淤不成功,那是能淤百多十亩的地方,你当干部了,说一声不要就不要啦?人口越来越多,土地面积越来越少,你只顾眼前,不计长远,糟踏了十八亩地又要扔掉一百亩地,到你死了,埋都没个地方!”麻巧一直劝君亭,听夏天义这么说,不爱听了,说:“二叔,你这是咒你侄儿么,你白发人咒黑发人!”夏天义也火了,说:“我就咒了,我不能骂他吗?你插什么嘴?你避远!”麻巧就呜呜地哭,说:“你咒君亭死哩,还不见得谁先死?!”站在院门口拉着来运的哑巴一下子冲进去,面对面地朝麻巧吼。君亭便扇了媳妇一个巴掌,骂道:“你倒说你娘的×话!这儿有你说的啥?我死了咋,没地方埋了,我埋到狗肚子里去!”麻巧却说:“你有本事就只会打我么,你把我打死么!”偏过去让君亭打,君亭哐哐又打了几拳,竹青就扑过来把麻巧往开拉,麻巧仍是不走,竹青一把将君亭推坐在地上,而夏天义扭身出了院门。

夏天义同君亭吵架着,他的五个儿子闻讯赶来,全站在君亭家门外榆树下。他们像狼虎一样,护着父亲,一旦君亭和他媳妇言语过分或敢动手打夏天义,他们就会承头出面。东街所有外姓人家都站在远处看。这些人家不肯近前一步,嘁嘁啾啾又都不出高声,心里明白这虽事关集体大事,却也是夏家人自己的争吵,谁是谁非,无法帮这个损那个,事情一过,夏家毕竟还是夏家。夏天智知道得最晚,赶来时夏天义已经走了,见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和瞎瞎还在君亭家院外,就训道:“你们还呆着干啥,要进去打架呀?回去,都回去!”兄弟五个一走,夏天智说“不像话”,外姓人家听夏天智说“不像话”,哗地也都散了。

这时候,天上起了火烧云,云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水又像烧滚了,都能听见呼呼的翻腾声。

第二天,夏天义起得老早,顺着巷道往北,谁将烧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脚才把玻璃碴子往旁边踢,就听到麻巧在拽着长声叫骂。骂哪个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芦蔓铲断了,是遭刀杀呀,挨枪子呀,上山滚了长江,睡觉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粪回来,夏天义问:“她骂啥哩?”中星他爹说君亭家门外的照壁下种了一蓬葫芦,枝蔓茂旺,结了十几个葫芦了,今早麻巧出来给葫芦蔓浇水,发现葫芦叶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断了,看断的茬口是齐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断了。话还没说完,麻巧又骂了:“谁割了我的葫芦萝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来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里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说话,只有来运和赛虎一前一后跑着叫。麻巧又骂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当的啥村干部,你为集体的事而害我呀!”夏天义就喘粗气,顺着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说:“天义,你不要过去,你碰着她生气啊?”夏天义倔倔地往前走。来运和赛虎就逃窜了,蚂蚁在跑,榆树上的麻雀全在飞。一块土坷垃紧避慢避,夏天义脚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门前,麻巧看见了他,一下子哑了口,进院把院门关了。夏天义在心里说:“你骂么,你红口白牙的咋不骂了?!”他经过院外,脚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乡政府。

乡长正端了洗脸水给门前的花盆里浇,看见了夏天义,叫声:“老主任来了!”就进屋沏茶。夏天义黑着张脸在水泥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刻着棋盘,一堆棋子堆在那里,他刨了刨,一歪头却见来运和赛虎一起后腿跷起在院墙角撒尿,就叫:“来运!来运!”来运往夏天义面前跑,却又停下来,拿眼睛看夏天义,突然掉头从大门口跑走了。乡长端了茶壶出来,笑着说:“噢,老主任是来‘扫黄’来了!你家来运可是每天早晨都来约会的。”夏天义说:“乡长,我来给你反映一件事情!”乡长说:“我就说么,老主任没事是不来乡政府了!”夏天义说:“我不是主任了,我再来怕别人说我干扰新班子工作。”乡长说:“这话谁敢说!我可是从君亭口里没听说过。君亭是你的继任,又是你侄儿,他哪里不需要你支持?”夏天义说:“在工作上我们没有叔侄关系。我今日来就为他来的。”乡长说:“还是市场的事吧,市场不是现在挺好吗?既是清风街经济增长点,又是清风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义说:“我问一下乡长,国家有没有政策,一个乡与另一个乡,一个部门与另一个部门有没有权利将土地和财产交换的?”乡长说:“你说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夏天义就把君亭独断专行与水库交换七里沟的事说了一遍,举了两委会上意见不统一的事实,又把小字报作为村民反对的证据一并交给了乡长。乡长就傻眼了。夏天义说:“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村民的身份向上级领导反映这事,希望乡政府阻止这种交易,以免清风街的土地面积流失。”乡长看了看小字报,扭头喊:“小李子,刘书记几时能回来?”在院角厕所墙头,冒出一个脑袋,说:“书记说他到南沟村呆两天了还到东堡川去的。”乡长说:“君亭和水库用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说:“听君亭说过一次。”乡长说:“那你怎么没给我说?!”小李走出来,一边扣裤子前开口,一边说:“我觉得这是清风街自己的事么。”夏天义说:“清风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卖了,也是清风街的事?!”小李说:“你老不要棱我么,领导在这儿,你给领导说。”夏天义就自个端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烫,但还是咽了,肚子里烧了一道火。乡长就笑道:“老主任责任心很强,实在够我们年轻人学习啊!给老主任添茶!”小李来端茶壶。乡长说:“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义说:“乡长,你说这事咋办?”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调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样,一得翻翻有关文件,看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二得要和刘书记交换一下意见。但不管怎样,你老的这种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体。小李,你去给书正说一声,今日中午多炒几个菜,留老主任吃顿饭,我来请客!”夏天义知道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来,说:“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头忽地晕了,顿时天旋地转,立了一时,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门。

夏天义过了312国道往街上来,头好像又晕了一次,他拍着脑门骂:“狗日的咋晕成这样?!”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影挂着了路边一棵酸枣棘。迎面就走来了夏天礼。夏天礼还是背着个包儿,问夏天义是不是去乡政府告君亭了?夏天义纠正说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况。夏天礼就埋怨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书,他怎么干就让他干去么,如果是君亭贪污了,盖了金碧辉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么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这样呀,他都是为了集体么!夏天义说君亭要真是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为是为了集体的事,才要给乡政府反映的。话不投机,两人就不说村上的事了,夏天义问夏天礼到哪儿去,夏天礼说去赵家楼镇赶集,夏天义不明白清风街现在天天是集,去赵家楼镇有啥买的和卖的,夏天礼说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礼去312国道上等班车去了,庆玉拉着一架子车石灰又过来。风一吹,石灰车冒了烟,庆玉的眼睛就眯了,让夏天义给他吹吹。夏天义给庆玉吹了眼睛,说:“是不是要搪墙呀,土墙要过个夏才能干透,你急得搪了干啥?”庆玉说:“我先把料备着。”夏天义说:“我看你好几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学校里的事当心哩!”庆玉说:“指望那里能出个夏风呀?!”夏天义说:“你放屁的话!”不给庆玉吹眼睛了。庆玉自己揉,说:“刚才我见到三踅,他说他还要寻你哩。你留点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别让他钻空子。”夏天义说:“他钻什么空子?”庆玉说:“他和君亭也闹翻了,这换鱼塘的事还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义说:“我不会见他的!”

夏天义一回到家,就把鞋脱了,褂子也脱了,穿着个大裤头坐着吸卷烟。二婶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给自己说话,夏天义就琢磨乡长的话,觉得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轻了,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几时,可能等他们开会研究了,七里沟换鱼塘已生米成了熟饭。一时心里发烧,去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又训二婶:“你鬼念经哩,烦不烦人!”二婶就不出声了,从炕上下来摸着墙往院子去。夏天义训过了,又觉得有些那个,将地上绊脚的盆子挪了挪。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么。怎么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并不等于不厌恶三踅啊!夏天义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给已经坐在院门口的二婶,就去找俊奇,要让俊奇查一查砖场的用电。俊奇说用不着查,砖场已经欠电费万把元了。夏天义就给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没再向三踅催要电费,而是直接掐断了砖场的专线,回来和夏天义在他家沏了一壶茶喝起来。喝过了一壶,门外没有动静,鸡都卧在门墩上打盹。俊奇说:“二叔,你说三踅能来?”夏天义说:“喝茶!”俊奇还往门口看看,说:“三踅可是从未到过我家的。”夏天义说:“让你喝茶你就喝茶么!”俊奇把身子坐端,开始喝第二壶茶。院门外鸡突然飞起来,又有了摩托车声,俊奇说:“三踅果真来了!”就往起站。夏天义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喝茶!”

三踅的颧骨很高,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终于晓得了三踅是满脸的皱纹,皱纹以鼻子为中心向四边放射,因为三踅一直在给他笑。三踅求俊奇送电,俊奇向三踅讨账,一会儿你硬起来他软下去,一会儿他硬起来你又软了,人话鬼话,黑脸红脸。夏天义坐在一边,不说话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后味发甜,他几次看见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现,那女人没有进堂屋来,夏天义也没有出去,壶里没水了,添上,继续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说:“俊奇兄弟,你哥还从来没给谁下过话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给我的指示,收不上电费的就停电,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过电?你去找君亭么,我算什么,我只是个电工么。”三踅说:“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义叔在这儿,天义叔你去乡政府告得怎么样?”夏天义将碗里的剩茶泼出去,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三踅说:“天义叔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说:“我停电也是为了集体利益吧。”三踅说:“把七里沟没有了事大还是欠一万元的电费是大?欠一万元并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沟说没了就永辈永世没有了!天义叔,你给乡政府告状顶屁用,现在的乡长文绉绉的,他能镇住君亭那条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县上告他呀!”夏天义说:“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状,可你哪一次赢过?人把名声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没理!”三踅不言语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说:“俊奇,你谱摆得大,我来你家也不说给我茶喝。”俊奇说:“你现在不是喝了?!”三踅说:“天义叔,我要是写状子了,你能不能签名?”夏天义说:“只要你有理,我怕什么?”三踅又说:“那好!俊奇我也写上你的名。”窗子被当当敲着,窗纸上映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就说:“放屁添不了多少风,没了我,秤盘上也不减一钱一两。”三踅说:“俊奇堂口清白得很么!”俊奇说:“我给你说了,我是个电工。”三踅说:“你是君亭的枪!”俊奇说:“你抬举我了,你要说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说。”三踅说:“这话我可没说!俊奇,哥再给你求一声,电得送上。砖场亏损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电,那我就喝老鼠药呀!”夏天义就说:“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该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电,欠账是砖场没钱,停了电也就等于说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账啦。”三踅说:“对呀!还是天义叔顾全大局!我到处给人说了,天义叔在台上的时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觉得这不对那不对,等天义叔下台了又怀念天义叔,这就像咱作儿女的总和父母顶嘴,等咱有了儿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义说:“你别给我灌黄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说:“那好吧,我听天义叔的,但我有话说明白,君亭要力主停电,那我还得把电停了。”三踅说:“你瞧着吧,我们告了他,他那支书当得成当不成还说不定哩!”

三踅真的写告状信。他是在砖场写的,写好了让三个人签名按手印,又让白娥把信的最后一页拿回去要武林也按个手印。白娥正洗脚着,说:“啥东西呀,念给我听听。”三踅很得意,竟学着用普通话,舌头硬硬的。白娥说:“你谝起来翻江倒海的,一写咋就一锅的萝卜粉条,捣鼓不清?”三踅说:“我要是有夏风那笔头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有个啥,不就是一对大奶么!”白娥撩洗脚水,三踅跳开来。白娥把袜子甩过来,偏不偏甩在三踅的头上。三踅说:“你给我带晦气呀!”扑过来一脚踢在白娥怀里。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砖场。

砖场里没了白娥,空荡荡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来。武林在磨黄豆,小石磨呼噜呼噜的响,豆浆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将一口袋黄豆倒在笸篮里拣里边的小石子。武林看见三踅把草帽挂在门闩上,说了一声:“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没,啊没?”白娥起身就钻到卧屋去。黑娥也跟进去。白娥说:“他是为我来的!”黑娥说:“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出来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门槛上坐下来。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来,来,来了!”三踅就看见白娥一挑门帘,花枝招展地出来,忙给白娥笑。白娥没理,坐在笸篮前拣石子儿。武林说:“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觉得没趣,说:“我来买豆腐。”买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这一夜,三踅在砖场的床上手脚没处放,把枕头压在腿下。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武林在锅上过滤豆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是说:“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没?”三踅说:“白娥在不?”武林朝着卧屋喊:“白,白,白娥!”白娥听声知道是三踅又来了,偏不吭声,坐在卧屋镜子前换新衣服。过了一会儿出来了,穿了件短袖褂,白脖子白胳膊的,还是不理三踅,坐到灶前烧火。三踅拿了柴棍戳白娥的腰,武林一回头,柴棍不戳了。武林说:“三踅你,你,没啥事,事么?”三踅说:“我买些豆腐。”提了二斤豆腐走了。

到了晚上,三踅又来了,武林说:“三踅,啊三踅,又又又买豆腐呀,呀吗?你咋恁恁爱吃豆,豆腐的?”三踅说:“我就只吃豆腐!买了几次豆腐了,都招待了人,这豆腐钱得入账的,我写了个收据,你得按个手印哩!”武林说:“还要手,手据,据呀?”武林不识字,三踅让他在一张纸上按手印,他在三踅拿来的印泥盒里蘸了红,狠狠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三踅一撩卧屋门帘,白娥光着脚在炕上坐着吃瓜籽,两条腿一夹,说:“你让按手印了?”三踅说:“你再不到砖场去了?”白娥说:“我又不是白雪,我去干啥?”三踅嘴皱着,做了个要亲嘴样,白娥轻轻说:“呸!”瓜籽皮飞到三踅的脸上。三踅就按捺不了走进来,身子靠住了卧屋门,一把将白娥拉进怀,急得在脸上啃。武林在外边说:“三,啊三踅,你看这印按,按,按得行不?”三踅只好出来,说:“行了。”把纸和印泥盒收了。三踅又提了二斤豆腐,说:“那我走呀!”拿眼睛又瞅门帘,门帘闪了闪,露出白娥一只脚,三踅再说:“我走呀!”终于走了。三踅一走,白娥出来,腮帮上一个圆形紫印,武林说:“你脸咋啦?”白娥说:“没咋。”武林说:“你是在砖,砖场做活,活哩,三踅来了你不招,招,招呼人家?”白娥说:“我的事你甭管,你知道你刚才按的啥手印?”武林说:“啊啥手印,印?”白娥说:“他三踅要上告夏君亭,你按了手印你也告呀?!”武林一听傻眼了,说:“啊,啊你咋不早说,说?!”脸色苍白,也不过滤豆浆,赶忙去了君亭家。

君亭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倒安慰武林不要哭,说他夏君亭不会怪罪你武林的,也让武林再不要给任何人提说这事就是了。打发武林一走,君亭就找上善和金莲商量对策。这一夜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到了天亮,上善通知武林和陈亮随他去县上的林场采购水杉树苗。武林第一次受村委会重视有了差干,虽然高兴,却不愿意同陈亮一搭去,嫌陈亮说话快,老欺负他。黑娥就骂他没出息,说让你出差又给补助,何况有会计在,你就怕了一个外乡人?就又问上善:“晚上回得来?”上善说:“恐怕回不来。”黑娥说:“还要在外过夜呀?”上善说:“哟,一晚上都离不开我兄弟啦?”黑娥说:“看你兄弟的本事!”武林说:“那号事,啊,啊我都,都快忘了呢!”三人就搭班车走了。

武林一走,黑娥在中午就把一件条格子床单搭在院门前的铁丝上晾。庆玉看到了,便拉了架子车去砖场,要装运一车砖。三踅说:“钱拿了没?”庆玉说:“先赊上。”三踅说:“砖场欠了电费,俊奇把电都停了半天,我赊不起账了!”庆玉说:“咱兄弟俩说那话就生分了。”三踅说:“你姓夏,我姓李,咱不是兄弟。”庆玉说:“不是兄弟也是姐夫和妹夫吧。”三踅看看四周,说:“你这坏熊!我是不怕的,你可是为人师表的教师!”庆玉说:“武林今日去出差,你去不去?”三踅说:“武林不在?”庆玉说:“黑娥把条格单子晾出来啦!”三踅说:“狗日的老手,还有这暗号?”当下给庆玉装了一车砖,骂道:“你要是再这样,砖场让你拉完了!”庆玉说:“可我成了啥人了么,皮条客死了阎王爷抽舌头哩!”

天黑前,三踅提了酒去约庆玉,在门外大声喊。庆玉对媳妇说他喝酒去,媳妇说地里的包谷秆还没拉回来,喝什么酒?庆玉说咱运了砖场多少砖瓦了,人家让喝酒能不去?出门就走了,媳妇自个去了地里。

庆玉和三踅揣了酒先看看武林家隔壁的书正在不在,却偏偏书正从乡政府早早回来,书正说:“呀,你两个这是干啥呀?”庆玉说:“口寡得很,想吃喝哩!”书正说:“我家有柿子烧酒,要不嫌弃,到我家喝吧。”二人就进去,书正并没有舀柿子酒,喝的还是三踅带来的,只调了一碗酸菜。三踅说:“鸡蛋哩,不会炒些鸡蛋?”书正说:“真是巧,早晨来要吃多少能炒多少,中午才把鸡蛋卖了。这酸菜好呀,能解酒的。”三踅说:“吃辣子图辣哩,喝酒图醉哩,今日就往醉着喝!白娥,黑娥!”隔壁的白娥没应声,黑娥却回道:“是三踅呀,有啥事?”三踅说:“我和庆玉在这儿喝酒哩,书正啬得只给吃酸菜,你家有没有鸡蛋?”黑娥说:“没鸡蛋,有豆腐哩!”一会儿煎了一碗豆腐端了过来。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书正媳妇和黑娥坐在旁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一阵笑哩一阵哭哩。书正酒量不行,但贪酒,一会儿他就舌根子硬了,但三踅还是要让他喝,喝不了就让他媳妇替。一瓶酒还未完,书正两口趴在那里便不动了,庆玉和三踅立即到了隔壁。白娥在堂屋不肯给三踅开门,三踅一推窗子,窗子却掩着,白娥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子下铺着一块手帕。

但是,半夜里上善却领着武林和陈亮回到了清风街。因为在县城上善同林场通了电话,嫌林场的树苗要价太高,三人就在饭馆吃了饭,连夜又回来了。他们先到村部,君亭和金莲还在看电视,听了上善的汇报,君亭说事情没办成,补助就免了。武林却急了,说他回去说没补助,黑娥肯定是不信的。君亭就说我们陪你回去做证明行吧。一行人往东街走,路过砖场喊三踅没人应,到了庆玉家喊庆玉,菊娃才从田里回来,说庆玉被三踅叫去喝酒了。君亭就给上善使眼色,直接到了武林家。推院门,院门关着,武林翻了院墙进去把院门开了,却见厦屋窗上还亮着灯,忽地灯又灭了。武林说:“听到我回,回,回来了,吹,啊吹灯哩?起,起来,起来!”去推厦屋门,门也关着,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跑到窗下隔缝儿一看,过来对君亭说:“庆玉在,在,在屋里哩。”君亭说:“庆玉怎么能在你家?”陈亮就嚷起来,说:“你这个软软软头,你说是庆庆庆玉在屋里搞搞,搞了你老婆哩?!好好呀,我和武林才才才走了半天,奸夫淫妇就日日日到一搭里了!”这边一喊,隔壁的书正两口子就酒醒了,跑了过来。厦屋门已经开了,庆玉和黑娥胡乱地穿着衣服,立在那里不敢吭声。书正的媳妇说:“还有三踅哩!三踅人呢?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来日这姊妹的,怕我们听到,才请了我们喝酒!”金莲就敲堂屋门,门开了,三踅走出来说:“喝多了,胡里胡涂以为在自己家里。事情既然有了,你们说咋办呀?”武林气得浑身发抖,扑过去打了黑娥一个耳光,耳光并不重,浑身抖得再打不下去,竟拿自己头往墙上碰。陈亮说:“你羞羞你先先人哩,你碰碰你的头是干啥啥呀!”君亭说:“陈亮你喊啥的,多荣光的事你喊得东街人都起来看热闹呀?算了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庆玉和三踅你们还不快滚?武林就是不打你们,村人起吼声了,两委会还处理不处理?”庆玉三踅抱头就走。上善说:“这是公了还是私了?”君亭说:“你俩先站住!”庆玉三踅就站住了。君亭说:“事情碰在我们面前,算是公了也算私了,你们带钱了没带?每人掏一百元算是给武林的伤害费吧。”庆玉和三踅说:“没带钱。”君亭说:“明日你俩把钱来交给我,我给武林。今夜这事就这几个人,谁也不要外传!走吧,都走吧!”

第二天,庆玉来把一百元交给了君亭。三踅也把一百元送了来,三踅说:“君亭,还有啥事?”君亭说:“把钱交了还有啥事?!”三踅说:“这样处理,我咋谢你呀,三踅是个野路人,只有你能笼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兄弟也有对不住你的事,你知道不?”君亭说:“你有啥对不住我的事?”三踅说:“我告你呢。”君亭说:“这我不信,我得罪了引生,我没得罪你么。”三踅说:“我告的也是七里沟换鱼塘的事。”君亭说:“换鱼塘你还不高兴啊?你专管还不如代管吗?”三踅说:“那我咋听说你要让金莲承包鱼塘呀?”君亭说:“这谁说的?你脑子进水呀,要换你我能不与你商量,我找你商量了没有?”三踅掏出了告状信,说:“我再告你君亭,我就是嫖客×下的!你看不看?”君亭说:“我看那干啥?”三踅当下撕了告状信,撕成指甲盖大的碎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