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大功告成了。
莱利车的车灯远远射出煞白的光束,沥青路在车轮下滚滚而过,他们正从格洛斯特赶回塞文大宅。夜色清冽而潮湿,一轮半月悬于空中。车内却暖意逼人,未知的黑暗正环绕他们周身。
驾驶座上的吉特始终注盘着仪表盘上亮着的时钟。
“十点二十分了。”他说。
“亲爱的老兄啊,”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奥黛丽那银狐披肩不停地抖动着,“没想到你这么发疯似的往回赶。到底怎么了,吉特?”
(什么也别告诉她!警告过你了,不能对她透露任何口风。)
但吉特实在是忍不住了,胸中的郁结不叶不快。
先是和奥黛丽在餐馆吃了顿饭,然后又在烟雾缭绕、酒气升腾的雅座酒吧里玩飞镖,这期间,话是越来越憋不住了。吉特发现自己投飞镖时光顾着发蛮力。而置其落点于不顾令一旁的观众怨声四起。此刻他又猛地一加速,车身忽地一跳,把奥黛丽震得摇摇晃晃。
“H.M.承认这是谋杀,”他说“而且今晚会有事发生。”
短暂的停顿。
“会出什么事,亲爱的?”
“抓住凶手。或者至少……”
“你的想法靠得住么,吉特?”奥黛丽偷偷瞥了他一眼,“他们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班森和彭芙蕾太太……唔,杀了海伦?然后又杀了塞文伯爵?”
“不管怎么说,马斯特司是这么想的。”
“但究竟为什么?”
“真正让马斯特司走向极端的,”吉特脱口而出,“是那幅该死的画像。你还记得失踪的那幅画么?”
“嗯?”
“你还记得吧,彭芙蕾太太准确无比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这个事实——一幅画像不见了。另一方面,班森却又发誓他对此一无所知。而马斯特司说一而且我也同意—老班森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房子里每件东西,哪怕小到一把茶匙、一个烟灰缸的去向他都了然于心。”
“当然了,吉特!这你本来就知道啊,可是……”
“让我说完。现在我能解释今天下午在餐具室里H.M.神秘兮兮地提到海伦,究竟有什么含义了。当时听起来就像是他在胡言乱语。”
“奥黛丽,今天一大早,彭芙蕾太太写了个纸条,径直告诉我们,可以在学院街上茱莉亚·曼斯菲尔德的古玩店找到那幅失踪的画像。当我们就此事前去询问曼斯菲尔德小姐时,她告诉我们那幅画是星期四晚上六点前,海伦自己带过去的。”
奥黛丽张大了嘴。
“怎么回事?”
“但是,”吉特接着说道,“这根本不可能,除非能解释清楚,海伦是如何先从一座如监狱殷处在重重监视和守卫之下的房子里脱身而出的。我个人实在无法理解这一点。”
“马斯特司的观点是,那幅画在这案子中毫无意义,除非将它看成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障眼法,谁策划了这个阴谋?彭芙蕾太太和班森。他们让某人去们假扮海伦,以证明海伦在六点钟的时候还活着,而且在远离大宅的地方。可实际上五点刚过她就死了,尸体正在墙里某个隐秘之处慢慢腐烂,一个只有班森知道的地方。”
吉特停了停。
“过去三个晚上,奥黛丽,我都没完没了地做梦……”他又打住话头。
“什么梦?”
“没什么。”
车声嗡嗡作响。一只野兔从前方蹦过马路,车前灯的光束捕捉到它的眼睛,只见它眨了眨眼便消失了。
吉特一手离开方向盘,揉了揉酸胀的双眼。他整晚都惴惴不安,那种身体上的恐惧感只有失眠症的患者才能体会到。难熬的时间闹钟滴答滴答地转动。乱梦纷纭,像填充着恐惧的肥皂泡,在凌散的浅睡片段间飘忽不定。
他梦到在食人魔的城堡里,熟悉的脸庞变成了食人魔。他梦到坐在身旁的人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他还梦到……
“但H.M.说,”他顽强地将那些东西推到一边,“彭芙蕾太太与此事完全无关。这也就洗脱了班森的嫌疑,至少,和海伦的失踪无关。”
“真的吗,吉特?为什么?”
“因为海伦消失的时候,班森和彭芙蕾太太从头到尾都在一起!要是其中一人是清白的,那也就为另一人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明白了么?”
“没错明白了。”
“因此,我们就得……”
“吉特!小心!”奥黛丽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吉特猛地踩刹车,车身骤然转弯,轮胎打滑,在路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颠簸着停住了。这警告来得真及时。刚才汽车往右拐过一个大弯,他差点就直接撞上了塞文大宅那已经紧闭且挡上栅栏的大铁门。
没错,现在铁门已经关上了,还挡上了栅栏。
四周的黑暗中忽然传出一阵低低的杂音。吉特和奥黛丽发现摩托车灯、自行车灯、手电筒的光束,稍后还有许多人影,都一齐围拢过来。有人敲了敲吉特右边的车窗,他松开方向盘,摇下窗玻璃,一张刷白的人脸出现在面前。
“给您添麻烦了,”那人道歉着,“我是《晚间记录报》的安德鲁,我们进不去。”他身后一群人随声附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入内,但我们没法进去!”
“很抱歉”吉特一踩离合,车身又开始轰鸣,“这事您得去请教亨利爵士。”
“亨利爵士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吉特把头伸出车窗,喊莱昂纳德来开门。
“您是法莱尔先生,对吗,”
“是我”
“法莱尔先生,塞文伯爵也失踪了,是真的吗?”
“没错,确有其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三秒钟,黑暗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激动的窃窃私语声四起,想必这弹丸之地的一阵骚动到了明天早上就会转化成报上耸人听闻的大标题。
轰动效应可想而知。这致命的最后一刀,必将使全英国都笼罩在恶魔与梦魔的阴影之中。阿蒙神之大祭司埃里霍,就如同他陵墓上的花岗岩一般威势逼人。此时,又有三个人跳过来,晃得车身吱吱作响。
“今天早上我在城里看见塞文伯爵了”,混乱中有人朗声说道,“他笑得很开心,还说如果我明天晚上—说明一下就是星期一晚上—过来的话,他会让所谓的诅咒真相大白的。”
“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高贵的人发出挑战,恐惧遂再度来袭。”
“荒唐!我还是不相信!”
“好吧,那他人在何处?”
潮水般的问题透过车窗向吉特涌来,令他防不胜防。
“您看,法莱尔先生,”又一个更为曲意逢迎的嗓音,就像暗夜里在脑后耳语的魔鬼一般,“您肯定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因为和星期四晚上的情况有关。”
“去找警方吧我无可奉告。问警察去吧!”
那魔鬼低声道:“有人给三家报社和警方都打了电话—那人带外国口音,还记得么,法莱尔先生?—说海伦·洛林小姐失踪了。警方是否追踪到了这些电话?”
嗓音低沉、带外国口音的人,没错。吉特想起他早上也问过马斯特司这个问题,而马斯特司回答说他们没有调查那些电话。于是吉特把原话转述了一遍。
“那么法莱尔先生,恕我冒昧,这未免有点太搞笑了吧?”
“何以见得?”
“因为我们已经追踪到其中一个电话了。前两个无处追寻,但第三个,法莱尔先生,是打给《布里斯托尔晚报》的。一通长途电话知道么?所以电话交换台就有详细的记录。那个带外国口音的男子是从塞文大宅打出的电话。”
吉特与奥黛丽交换了一个眼神。
“塞文大宅?”他追问道:“你能肯定?”
“您看”魔鬼嘀咕着一“这是从星期四到今晚七点钟之间,进出塞文大宅的长途电话的全部清单。星期四一通打出到布里斯托尔,一通打出到开罗,星期五和星期六都没有,而星期天晚上也就只有一通打出的长途电话,还是到《布里斯托尔晚报》的。那个带外国口音的男人又打电话去说,埃里霍又把塞文伯爵也带走了。”
“也是从塞文大宅打出去的?”
“我都告诉您了,法莱尔先生。您不介意看看这单子吧?”一张纸从车窗外飘到吉特腿上,“那么,您是否愿意发表一个声明,那个男人有可能是谁……”
前方,在车灯的照耀下,高高的铁门被推开了。柏特·莱昂纳德和司机刘易斯以及一个穿着制服的当地警员一起给轿车辟出了一条通道。
发动机的轰鸣淹没了那魔鬼剩下的说辞。轿车疾驶而过,铁门又关上了。随后他们在阴影笼罩的车道上飞驰,轮胎摩擦着沙砾。
“你听见了没有,奥黛丽?”
“嗯,”奥黛丽说,捡起那张纸,就着仪表盘的微光研究起来。
“那电话是从塞文大宅打出去的。马斯特司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事,别管他对我说了什么。这就意味着……”
“嗯?这有什么含义呢?”
“很可能这就是马斯特司怀疑班森的另一个原因。但还是说不通啊!”
直到他们开到大宅门外,吉特都没再说话。那些被修剪得形似各种动物和棋子的灌木树篱,在夜色中如怪兽一般面目狰狞。露台的石板地惨白惨白的。月光下,大宅那不规则的外墙漆黑一片,方形的钟塔居高临下,面目朦胧,只有彩色花窗中透出几缕微光。
此刻吉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有人正从暗处窥视着他们。
车道上已经停了一辆警车。吉特让刘易斯把奥黛丽的车开去车库,自己紧随奥黛丽走上露台。那种有双眼睛在暗暗监视自己的感觉更为强烈了。于是他迅捷地来回转身,愈在惊扰对方。
“吉特,怎么了?”
“没什么。”
但当他转动把手打开前门时,吉特顺着大宅外墙那层常春藤往上望了一眼,他敢发誓,钟塔顶上有个人站在那儿,往下俯瞰着他。
他几乎是将奥黛丽一把推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响声在大厅的穹顶下回荡。他们看到的头一个人是马斯特司探长。
两个壁炉中火光正旺。马斯特司站在其中一个的左边,伸手取暖。那具黑色的盔甲在他身后伫立不动。马斯特司头戴板球帽,蓝色的眼珠布满血丝,神色紧张不安。
“法莱尔先生,”他说,“亨利爵士在哪儿?”
没人答话。吉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喂,喂”马斯特司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催眠般地摆着手,“别胡思乱想!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没和您在一起么?”奥黛丽喊。
“法莱尔先生,可以告诉你,”马斯特司甚为不悦,“他坚持要我把班森和彭芙蕾太太带去警局做例行询问。该死的,这家伙,”探长那泛红的额头阴云满布。
“彭芙蕾太太尖叫着”他补充道,“说她这辈子的社交名声就这么毁了。班森倒是不愠不恼,但他脸上那滑稽的笑容我实在着不惯。后来,等我把他们带回这里……”
“您什么时候带他们回来的?”吉特问道。
“约摸一小时以前。法莱尔先生,我得和你说点别的。得对那些仆人们想点办法。明天早上他们离开时就会知道有一具尸体,天知道他们对媒休会扯些什么。”
“但是我觉得”,奥黛丽说,“他们好像觉得这事非常有趣啊?”
“啊!一开始当然如此,他们会觉得跟一个受诅咒的大家庭掺和到一起既刺激又好玩。可塞文伯爵也失踪了,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这是谋杀,于是……”
马斯特司深吸一口气。
“一屋子应声虫”他说,“都只会鹦鹉学舌!管家传话给厨子,厨子传话给客厅女仆,客厅女仆传话给家务女仆,家务女仆传话给厨房女仆,厨房女仆又传话给那个杂使女仆,小可怜安妮,谁都瞧不起她。安妮说她之前看见亨利爵士在地牢里面来回转圈……”
“地牢?”
“娱乐性质的地牢啦,”但马渐特司没笑,“老奥格斯塔建的那个。里面有好多镣铐,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南面露台上掀起一块石板,往下走就是了,”他停住了,“你听说过那个地牢吧,对不对?”
“是啊,”奥黛丽答道,目光落在大厅里那座楼梯上,“不仅听说过,还见过呢。”
“但是”吉特问道,“亨利爵士现在不在那里?”
“就算他曾经去过,现在也不在那儿了。”
“您没问问贝尔旅馆?”
“问过了,他也不在那里。”
马斯特司搓着手:“我所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他借走了我的皮包
,把青铜神灯塞了进去,溜到这房子里某个地方,然后……”
马斯特司做了个手势。
“不互”奥愈丽惊呼,“不可能!”
“我可没担心,拜托!”马斯特司安慰着他们,反应之速反令吉特感到他其实很是挂心,“一点也不,不!那老家伙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可不能再干耗在这儿了。”
马斯特司重重跺脚,好像冷得不行,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
“有个人坐十点三十五分的火车从伦敦来,我得去接他,现在已经迟了。”
“从伦敦来?”奥黛丽迅速重复道,“您说的可是桑迪·罗伯森?”
“不,小姐。尽管我估计罗伯森先生会乘同一越火车来,而且我也很想见见他。是另一个人——”,马斯特司将怀表塞回口袋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吉特一眼——此君可是位行家里手,“法莱尔先生,他是专程来给这整件蠢事画上句号的。所以帮帮忙,别再哆嗦了!”
“他要怎么解决?”
“啊!这可是个秘密。”
“就像那个带外国口普的男人的秘密”吉特说,“那个从这房子里打电话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马斯特司殷勤地欠身致意,嘴角升起一丝讪笑:“法莱尔先生,我们警方一般都要留一手。否则这世界可就要变成罪犯们快乐的猎场了,”他话锋一转,“顺便问问,你是从何得知那件事的?”
“一个记者说的。”
“记者!”马斯特司咆哮道,“啊!要是咱们不当心点,那些先生们会把整个计划都搞砸!亨利爵士最后的指示就是……”
“最后的指示?您该不会觉得亨利爵士也永远失踪了吧?”
“他最后的指示是务必要拦住那些记者,”马斯特司无视这个问题,“我已让手下在大宅周围严加巡逻。更何况墙头上都有碎玻璃,西边的围墙虽然开了个小小的后门,不过刚才也锁上了。所有人都要保持警惕——”
“那H.M.到哪里去了呢?”
马斯特司的表情说明他不想再浪费时间讨论这个了。他大步迈向前门,握住把手,正要开门时,又转过身来。
“我不能透露太多,年轻人,”他说,“不过可以告诉你一点,”随即马斯特司彻底爆发了:“我对这地方发生的一切已经受够了,事实就是这样!知不知道驱兽人,小伙子?打猎时要是野兽躲着不出来,驱兽人就穿过树丛,打草惊蛇,将他们轰到猎人的枪口下。啊,就这么回事,我就是这种人。晚安”
砰的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奥黛丽缓缓环视大厅,目光扫过那座石梯。又扫过那两具盔甲——一具黑色,一具镀金—岿然不动地挺立在它们的底座上。
她喃喃道:“他说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吉特耸耸肩。奥黛丽走到火炉旁马斯特司刚才站的地方,佯作镇定地打开手袋,取出粉盒,开始对镜补妆。虽然她努力控制自己,那急促的呼吸还是被吉特看在眼中。
奥黛丽转了转头好调整光线,眼睛还看着镜子,说道“吉特,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夜晚么?”
“今天是四月三+日怎么了?”
“四月的最后一夜”奥黛丽说,“今晚魑魅魍魉都会四处活动的。”
“我的天,你这女人,难道自己就不害怕”
“真希望桑迪在这儿。”奥黛丽还是盯着镜子,“那蠢货,那只不会说话的猪!他的脑子可比我们其他入加在一起都好用。我敢打赌,他一定能找出……找出……”
“奥黛丽,听我说,”吉特犹豫着,“你真的很爱桑迪是么?”
“他也爱我只是……我却没多少身家可配得上他。”奥黛丽笑了笑,关上粉盒,“喔,事实就是如此,何必否认呢?桑迪的心意完全服从于他的理智。”
“听着,奥众丽!其实这和我无关,不过一…难道你被伤得还不够深吗?”
奥黛丽瞪着他。
“你又何尝不是被海伦伤得很深呢?”
“完全是两码事!海伦也帮不上我,如果……如果……”
“如果有人割了她的喉咙?”
“我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可别误解了!”那黑色的双眸软化下来,“我是说吉特,你现在不难过么?”
“为了什么而难过?”
“失去时才追悔莫及,”奥黛丽说,“为了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为了你没告诉海伦你对她的心意,虽然你原本还有机会。不是么,吉特?”
“对。”
“海伦的财产乃至全世界的金钱,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文不值?大祸临头的时候,钱再多,又还不都是像跳蚤咬过一样无足轻重罢了。但你真是个死硬死硬的白痴,就是不肯承认你爱她。现在她不翼而飞了。”
“别说了,真要命!”
短暂的停顿。
“我—我很抱歉,吉特。”
“没关系。”
奥黛丽把粉盒放回手袋里,啪的一声合上袋扣:“但我希望桑迪也能明白这一点。他心中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钱,他真的很爱我,吉特。但他是个演员,是个蹩脚的骗子。他爱上了海伦的财产,同时又总在麻痹自己的感情,和那些三流的交际花混在一起,比如说……”
“谁?”
“茱莉亚·曼斯菲尔德”奥黛丽答道,“那个自诩‘高雅之极’的茱莉亚,对格洛斯特这种乏味的小地方毫无兴趣,一心向往外面的大世界。”
(现在,震惊之余,事悄渐渐明朗了。还好,曼斯菲尔德小姐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奥黛丽,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提到她的名字时,还有后来你在书房的窗边看到她的时候,你的表情像妖怪一样,对不对?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睡觉去”奥黛丽疲惫地说,“要是我更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好了,真丢人啊,”她话音一转,“不,不用来陪我!我能平平安安地回房间的,谢谢!我要把门锁上,喝点威士忌。除非……”
“除非什么?”
“假如H.M.也失踪了,一定要告诉我。”奥黛丽说。
她款款走向楼梯时,吉特听见高跟鞋踏在石地上的清脆响声,看见那银狐披肩与一头黑发轻快地甩动。奥黛丽不慌不忙地走上楼去,但当她到了上一层的时候,吉特知道,她哭了。一片静寂,只有炉火僻啪作响,大厅的弯顶下,一切复又归于沉睡。
五一节前夜。恶灵出游之时。
吉特·法莱尔手扶壁炉边缘的石头,凝视炉火,伫立良久。然后他缓步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的卧室在二楼北侧,恰好位于书房正上方。吉特关上门,没有开灯,背靠着门又站了好一会儿。
房间的窗户面北,窗格不大,中央饰以塞文大宅随处可见的那种花纹。今晚夜色宜人,窗子像小门一样敞着,月光如水倾泻进来,在地面洒下一片银白,勾勒着吊顶床罩那暗淡的轮廓,抚摩粉那几张高脚椅。左边窗户底下那张安乐椅孑然一身,壁炉内的柴火还未点燃。
失去时才追悔莫及。
他不该想这些。该死的,别胡思乱想了!
吉特伸手去开灯,却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光。光线会让这整间屋子和真实世界一览无余。而在黑暗的保护伞下,可以径自蜷成一团,任由思绪半梦半醒无牵无挂。
他摸索着来到窗边,笔直地坐在安乐椅上,塔上的钟敲响了十一点。
为了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为了你没告诉海伦你对她的心意,虽然你原本还有机会。
放松!放松下来!
有什么用呢?你还是睡不着。
吉特站起身来。睡衣就在床上。他脱下外衣,以平素罕有的慢动作将其小心挂起,换上睡衣,披上沉重的羊毛睡袍,把脚伸进拖鞋,又坐回安乐椅中。
椅子旁边有张橡木小桌,桌上放着烟灰缸、雪茄、火柴,还有几本催眠用的闲书,昨晚他曾试过用它们来扼杀自己的想象力。吉特在黑暗中摸到一根雪茄点燃。
你真是个死硬死硬的白痴。你就是不承认你爱她。现在她消失了。
这真是最难熬的一夜。
雪茄顶端那一星橘色火焰,是那么虚无渺茫凑到他嘴边,旋又离开烟雾腾起,也如鬼魅一般。难怪人们都说盲人体会不到吸烟的乐趣。现在要做的就是战胜对失眠的惧意,然后……
吉特深深陷入椅中,试着放松肌肉,半闭双眼,把烟头伸进烟灰缸,虽然手指还握着它。
不如背背散文得了。至少找视散文的节奏,或许睡意也会随之而来。问题是,出于本能,你免不了会挑上自己喜欢的快节奏散文,吉卜林或者切斯特顿的,只会给想象加温。那些可不行,想点别的……别的……
此地,世界如斯静谧
此地一切烦恼远离
风已沉睡浪也难起
梦复一梦惝恍犹疑。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朦朦胧胧间他听见自已的呓语,在暗夜里低回浅吟,随晚风逡巡而去,单调沉缓,如钟面上滴答流走的时间一般平静无波。
阻断了生命之恋曲
樱脱了希望与恐俱
海伦!梅伦!海伦!
我们以简洁的祈请,
感谢上苍一切神祇,
幸喜生命终有尽时;
死者长眠永不复醒
“安然归入海洋,”这几个字眼几乎低不可闻。吉特的手掌心朝上,轻轻从橡木桌面滑落,但他没有听到那细细的磨擦声。
一阵黑色的醉意攫住了他,携他远去。他自在遨游,那个世界里再无伤痛留存,再无大错可以铸成,再无张口结舌的登脚对白,也再没有人提醒他会追悔莫及。但这初始的景象渐渐有了变化,越来越黑,越来越冷他知道自己降临到了妖物之国,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梦魇。他无法脱身折返。他试过,但不知是什么力量推着他继续往前。他正站在一座方形的高塔之巅,只待纵身一跃。此时……
大宅里敲响了一点的钟声,劈裂薄雾,破空而来。
即使穿着羊毛睡袍,吉特·法莱尔仍不免双肩一紧,打了个冷战,陡然从安乐椅中惊起,他摸了摸椅子,发现这是真实的。
又做梦了。
他伸手去拿两小时前就熄灭了的雪茄,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正落山的月亮仍在散发微光,煞白得如同死寂一般,透过小小的窗格,在地上投下浅浅的暗影。影子一直延展到床边,仰望着上方垂下的顶罩与厚厚的帘幔。
站在床脚边,直勾勾盯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