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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罗,萨沃伊大陆饭店一间套房的客厅内,两位年轻男女正翘首盼望电话铃声的响起。
这并非故事的缘起,但却是恐惧的开端……
人们都说,现如今开罗的变化太大了。而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十年前一个暖洋洋的四月午后—生活还一如旧日,平静而惬意。
在埃及湛蓝的天幕下:旅店白色的石墙坚如磐石。百叶窗,窗外的小型铁阳台,彩色的遮阳篷闪闪发亮,微微流露出一丝法国情调。电车叮叮当当地从沙里卡密尔大道转向歌剧院大道;一群游客簇拥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楼前:透过饭店门前那些蔷薇丛和矮小的棕榈树丛看去,车流光斑闪烁,如同频频眨眼一般。艳阳下,开罗那古老的音韵与气息,从清真寺的尖塔上氤氲开来,漾满全城。
但街上的声响只是隐隐传到了萨沃伊大陆饭店二楼的套房里而已。百叶窗紧闭着,所以只有些许的光线透进客厅里来。
此时那年轻男子开口道:
“着在上帝的分上,海伦,坐下来吧!”。
女孩停止踱步,犹疑地盯着电话。
“你的父亲一有消息就会打来电话”,年轻男子继而言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真的很担心!”
“只是被蝎子哲一下罢了!”他的同伴喊道,虽然口吻听起来并非那么不以为然,但显然他并不觉得蝎子的蜇伤有什么大不了——其实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他是对的,“听我说,海伦!”
那女孩将一扇百叶窗开了一点,于是房间里亮了些,她那伫立着凝望窗外的侧面轮廓也更渭晰地显现出来。
她称不上美若天仙,但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使很多男人——包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桑迪·罗伯森——为之倾倒,并在两杯威士忌下肚后就张口结舌。
这就是所谓的性感吗?她的确如此大多数健康、可爱、二十五至三十岁的女孩也都如是。聪明过人?富有想象力?在那温柔的笑靥下,是否潜藏着一种紧张感会将她一举推向生命中危险的暗礁?或许这大体接近正解了。
她是个金发女郎,浅金的发色恰与那经日晒得来的淡棕色肌肤相得益彰,愈发衬托得深揭色的眼眸波光流转。较宽的嘴角略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态,似浅笑又似犹疑。
该不会太过誉了吧!
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桑迪·罗伯森也无意改变他的看法。她既能像任何一个雇工一样在挖掘过程中卖力地挥锹苦干,又能和博学的吉尔雷教授一样自如地从报章头条侃到古埃及的花瓶。那柔弱身躯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也未曾因身着宽松粗陋的衬衫、绑腿而减损分毫。
你可能还记得,在1934,1935那两年全世界的目光是怎样被齐刷刷吸引到尼罗河西岸一个叫做拜班一埃尔一穆鲁克的河谷中去的,那是法老之墓所在地。一小队英国的考古学家,由吉尔雷教授和塞文伯爵领衔,在沙漠中发掘了一处尘封的陵墓。
始于十月、止于次年五月开始袭来的热浪,经过两个发掘季,他们凿穿厚厚的花岗岩,进入辅墓皇、侧墓室和主墓室,发现了令埃及政府都眼花缭乱的珍宝,其间沉睡着由微黄色水晶矽岩铸成的石棺。花费了巨大的人力他们才出土了阿蒙神之大祭司埃里霍的木乃伊——他在古埃及第二十王朝末期君临全埃及。
这一发现令全世界的媒体都为之震惊。
如潮的游人涌入考古队的营地,新闻记者更是出没其间。吉尔雷教授、塞文伯爵、解剖学家布吉博士以及伯爵的助手桑迪·罗伯森的照片都纷纷见诸报端。最引人住目的还得算是塞文伯爵之女—海伦·洛林小姐,她的出现带来了考古队所需的浪漫气息。既而,变故陡生,令人战栗的谣言接踵而至。
剑桥大学的吉尔雷教授是第一个踏进墓室的人。第二年末,他的手上被蝎子蜇了一下……
如今,在萨沃伊大陆饭店闷热的客厅里,伫立窗边的海伦·洛林转过身来。她身着一件白色的无袖网球服,颈上环绕一条红白相间的丝巾,阳光在她头顶上折射出金色的光晕。
“桑迪,你一读过报纸了么?”
“那些东西,”罗伯森先生坚定地答道,“我的甜心,那些东西纯属一派胡言。”
“那当然是一派胡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在犹豫是不是应该退订明天的房间。”
“为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回英国去吗?桑迪?就在吉尔雷教授还在疗养院里的时候?”
“你留在这儿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的确无济于事……”
桑迪·罗伯森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按住椅背,下巴支于其上,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审视着她。
他身形瘦小,和海伦差不多高,看上去比三十五岁的年龄略老一些,估计到五十来岁也还是这个样子:发梢直立,额上几道浅纹,游动的目光深沉而机智,面相略显滑稽,那嘴角的曲线对于女性来说倒常常颇具吸引力。
“你父亲,”他说,“希望你回家去,我们随后就到……”略一沉吟,“等我们办完和埃及政府的这件事就到。再说一次,亲爱的,你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呢?”
海伦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每次望着她时,桑迪·罗伯森的表情—他知道在阴影中能掩盖得很好——几乎就像是很受伤。但他的举止却一如往常。
“还有,在你回英国之前……”
“怎么了,桑迪?”
“前两天晚上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海伦别过脸去,那神态似乎是意欲绕开这一话题,但却不知如何着手。
桑迪接着说道:“我承认我没用,如果有幸娶你为妻,你就肯定会支持我的。”
“别那么说!”
“为什么?我是说真的啊。”
稍候片刻他又开腔了,声调依然平静如水:
“平时,我会全力发挥我在社交方面的特长。我打高尔夫、玩桥牌、跳交谊舞的水平可都是一流的。对于埃及古物学我也略知一二……”
“可不仅仅是略知一二而已,桑迪你对自已的评价可得公正些。”
“好吧好吧,也就比略知一二多那么点儿。你就对这学问感兴趣,其他的都置之不理啊。你是个很严肃的人,侮伦。非——常——严肃。”
不知怎的,在海伦·洛林看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已得到“很严肃”这种评价的。她无助地回望桑迪,感动,疑虑,尴尬,且深信老桑迪总是言不由衷,心中百味杂陈。
“正因如此”桑迪接着说道,“我保证能配得上你,正因如此,亲爱的,我保证什么都能学会,世界语也好,热带鱼类学也罢,我——”他停了下来,语气兀地一变,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在昏暗的屋里听来犹觉刺耳:“我这他妈的都是在干什么啊就像诺尔·考尔德‘剧作里的角色那样讲话?”
“求你了,桑迪!”
“我爱你,就这么回事噢,可别说什么你‘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关键是,海伦,你免不了总要顺带提提别的什么。”
海伦试图回应他的目光,但却办不到。
“如我所料不错,你回伦敦后就会见到吉特吧?”
“想来如此”。
桑迪又把下巴支在紧扣的食指上,陷入沉思。
“有人说,”他的声音充满激辩之意,“克里斯托弗·法莱尔先生就是个花花公子。我倒不这么看,因为我知道他其实是个正派人。不过这一切都不对劲!我告诉你,这整个情况就很不对劲!”
“你说‘很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哎,想想看吧!一边是吉特·法莱尔,英俊潇洒;一边是我,这张老脸要是让一架挂钟看到了,会吓得它俐转回去然后敲个十三下。”
“唉,桑迪,你觉得这很重要么?”
“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海伦好生尴尬,又把目光挪了开去。
“他注定是个社交明星,”桑迪还在不依不饶,“而我就活该在法庭里埋头苦干。是这么回事么?噢不,正相反,那小子还真是对1852年韦瑟比诉鲍瑟一案的卷宗颇感兴趣呢!而你,”他把皮球又踢回给梅伦,结束了这串长篇大论,“你这人很严肃。上次你笑逐颜开是啥时候的事了?”
可能让他有点讶异,海伦居然真的笑了。
“其实啊,”她答道:“就在今天早上。”
“哦?”桑迪略感猜疑,虽然他不禁要对那个能逗她发笑的人咬牙切齿。
“是啊,饭店里有个人……”
桑迪狠狠地拍自己的脑门。
“拜托,你这笨蛋!那男人的年纪都能当我的祖父了!”
“他的名字是?”
“梅利维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尽管深褐色的眼眸中忧虑未消,但海伦倚在墙上,盯着天花板一角那种沉浸在回忆中的愉悦,令她的整个脸庞都明朗开来。很多人都告诉过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虽然暴躁易怒,但他的出现总能让气氛轻松不少。
“他是为了健康问题来这儿的,”她解释道,“虽然实际上没什么病,而且他说明天就要离开。因为这儿天气虽然好,可他的血压时高时低捉摸不定。同时他还在整理他那庞杂的剪贴搏……”
“剪贴知?”
“是关于他自己的。都是多年来的大量剪报。桑迪,那剪贴簿可绝对是个无价之宝啊!它……”
钢琴旁的小桌上,电话忽然尖啸起来。
在那仿佛凝固的瞬间中,桑迪和海伦似乎都没有动弹的意思。随即,海伦一跃而起,冲向电话。虽然她拎起话筒时面庞还覆盖在阴影中,但桑迪看见了她眼中闪动的光芒。
“你父亲吗?”他问道。
海伦用手挡住话筒。
“不,是疗养院的麦克贝恩医生。我父亲正在来这儿的路上……”
话筒里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不过桑迪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通话仿佛无止无休,撕扯着人的神经,这段时间用来传递三十条口信都绰绰有余了。最后海伦总算是把话筒给放了回去,那刺耳的响动表明她的手正微微颤抖,然后她开口道:
“吉尔雷教授死了。”
窗外,斜阳渐逝。马上就到晚祷的时间了,开罗每座清真寺的尖塔上都传出晚祷的钟声,在夕阳的余晖里激荡回旋。这间屋子——总该注意到它有多怪异了吧!—是新近刚刚重新装修过的,油漆和家具上光剂的味道,乃至室内那些丝绸装饰的霉臭味,一齐涌入肺部令人几欲窒息。
桑迪条件反射般弹起。
“这不可能!”他在咆哮。
海伦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告诉你,海伦,这绝不可能!蝎子的蜇伤?这危险性比起……比起……”他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参照物,但一无所获“肯定还有些别的原因!”
“他死了,”海伦重复道,“你也知道,他们刚才说过了。”
“是的。”
陵墓中藏有诅咒的传闻早已有之。我甚至还读过一篇文章,说是要警惕青铜神灯云云,”海伦紧握双拳,“爸爸的麻烦已经够多,现在怕是更严重了。”
远远地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套房外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客厅的门打开了,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在几小时内苍老了许多。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约翰·洛林,第四代塞文伯爵,是个身材中等、性格坚强的人他的脸部已被阳光晒成了皮革的颜色,铁灰色的头发,相比之下凌乱的髭须倒有些呈现灰鼠毛皮的颜色。两颊各有一道深深的沟纹,胡髭顺其而下,从鼻侧直抵下颇颌,这严峻的外形确与他的个性相称。他走进房间,俯下肩膀,陷入黄色的沙发中,过了几秒钟才抬起眼来,温和地问道:
“麦克贝恩给你打电话了?”
“对。”
“太糟了,”塞文伯爵的声音中夹杂若凌乱的喘息,“无计可施。”
“但蝎子的蜇伤?”桑迪质询道。
“医生说这种伤可大可小。对有的人而言也就像是被蚊子叮一下而已无关紧要,而其他人则不然。可怜的吉尔雷没挺过来。”塞文伯爵把手仲进夏装的口袋里,抚着心脏部位:“老实说,海伦,我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
见两人的脸上顿现惊惶,塞文伯爵的口吻舒缓下来。
“老毛病了”,他轻拍着胸口,“多年来都如此,有时是挺麻烦的。现在我们困难重重,祸不单行,尤其是……”他温和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似乎在竭力拒绝相信某件不得不信之事。“我想,”他补充道,“我得进去躺一会儿”。
海伦连忙紧跟上去。
“真的不要紧么?”她喊,“要不
要我把医生请来?”
“没那个必要!”塞文伯爵边说边走,“只是累了而已。我想回家去了,海伦,你越快把这儿的事情办完,对我就越有好处。”
海伦犹豫着:“我刚刚还和桑迪说正考虑是不是明天就走。现在吉尔雷教授死了……”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父亲指出,高深的表情又回到了他沧桑的脸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甚至是在帮倒忙。亲爱的,我并不是说你毫无助益,我的意思是……”塞文伯爵面现困扰,似有歉意。“可怜的吉尔雷!”他说,“天哪,可怜的老吉尔雷!”
城内暗翳渐至,预示着热带那转瞬即逝的夜晚只在咫尺之遥。白日的嘈杂与喧嚣悄然隐去,被宣礼员的嘹亮噪音取而代之。
“最伟大的安拉啊!我确信无疑,除安拉之外再无真神;我确信无疑,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祈祷吧,救赎吧,最伟大的安拉啊!除安拉之外再无真神!”
一声既起,众声相和,在这神秘的土地上此起彼伏。塞文伯爵凭窗远眺。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微微摇了摇头。
“还能信任谁?”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反复引用一句名言,“这真是个大问题啊。还能信任谁呢?”
他转过身来,一边在胸口的衣袋里搜寻着什么,一边沮丧地踱向卧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海伦和桑迪因惑地面面相觑,宣礼员的声音仍在黄昏中回荡。